63 東窗
東窗
若是這個漫長的今日能從清晨的那艘破船上重新來過,喬琳絕對不會選擇聽信那兩個男人的話,昏了頭地去紮堆簽那份該死的合約。
周圍全是陷入混戰的士兵。到處都是屍體。金盔甲的士兵,白色獨角頭盔的士兵,衣不蔽體的奴隸,戴着白眼罩的啞巴……
她是逃奴。故事老舊,十分常見。
她的主人是一個小國的貴族,16歲時,她被迫與主人共度一夜,卻不料肚子一天天鼓了起來。若被女主人發現,她絕對會被打死,于是母親一遍遍央求她摘掉這個孩子。她卻舍不得。
“媽媽,我也沒有父親。但是您又為什麽選擇生下我呢?”她這樣對母親說道,“在知曉它存在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中就不能沒有它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穿着寬大的衣裙,勒緊了褲腰,盡量不顯懷孕的腰身。她孕吐得厲害,但仍努力進食,營造出肥胖的假象。為了保住秘密,她不惜用自己的一切賄賂主人身邊的侍從。
所幸,她的小寶貝似乎也知道母親的困境,她并不特別顯懷。
終于在一個雨夜的地下室裏,她産下了一個男孩。卻不料,血腥氣吸引了主人家豢養的獵犬,犬吠驚擾了主人。她無處可避,只能選擇趁大雨帶着孩子逃跑。
她今年21歲。逃出主人家後的這四年間,她在偉大航路四處輾轉,做過服務生、做過漁女、學過木工、紡過衣服、做過體力活、賣過氣球,卻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肯長久收留一個貴族的逃奴。
“不是我們不想留下你……”水之都的德怡飯館老板在送她離開那天,塞給了她一袋貝利,無奈的解釋,“你很能幹,願意吃苦,客人們也都喜歡你,我們沒有孩子,一直将你看做女兒……但是,喬琳,只要你的通緝還在,私家逃奴總有一天都會被抓回去的。我們都只是普通人啊,沒有厲害的能力也沒有潑天的財富……”
今日早晨,她還在因自己終于找到了避風港而欣喜若狂。她們不必再四處躲避,至少,她的小魯莫可以安安穩穩待在虹色天堂,可以交上朋友了。
可惜,這樣的美景連一天都沒維持下去。
午後,她們剛享受完一頓飽飽的午餐,還坐在院子裏曬着暖烘烘的太陽,談着自己的孩子,便發現整個虹色天堂陷入了混亂之中。
發現異狀的契機是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炸響。悶悶的,像是地下的水管迸裂了一般,短促的“砰嗵”一下子,腳下的地面震了一震。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觑靜觀事态發展時,又是雲淡風輕,陽光靜谧,半點異樣也無。
等意識到危險時,已經晚了。
眨眼之間,世界末日便已降臨。只是一個扭頭的功夫,她剛認識的兩個朋友,一個被四處亂飛的流彈射穿了肚子,一個尖叫着被白角面具士兵擰着脖子抓走了。到處都是握着利刃打鬥的人,死了的與沒死的混在一起,血水層層疊疊,幹涸過後又潑灑了上新的,踩在腳下,黏腳的要命。
白角面具的士兵慘叫一聲,軀幹被紮了個對穿,血淋淋的刀子從他的後背猝不及防刺出來,刀尖滴着血,明晃晃直對着喬琳的面部。
她躲在牆邊,眼睛似也被這刀尖刺了一下,被驚得向後一縮,尖叫起來。金盔甲的士兵将對手殺掉,絲毫沒有動搖,利落地将刀抽回,任由男人魁梧的軀體轟隆倒在了自己腳下。
四肢抖得癱軟在地,站不起來。
“求你……求你……”喬琳緊緊抱着懷裏了無生息的幼子,跪在地上,不敢去看旁邊鮮血淌了一地的屍體,哀求道,“我今天才剛到這裏……我只是個奴隸……我、我還有一個孩子,請不要傷害我們……”
金色的盔甲在陽光下更是晃人眼睛。喬琳畏縮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唯一能做的,只有絕望地淌眼淚。
“放棄吧。你的孩子已經沒救了。”士兵一身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聲音低沉沙啞,如被血浸透後生鏽的鐵器相擊,每一次摩擦都刮下大片凝固的血漬與鐵鏽,淅淅瀝瀝灑人一頭一臉,濃烈的腥氣堵住了口鼻,悶得人喘不過氣。
他本身仿佛就已成了一柄帶血的兇刃。那目光觸及之處,便是此地即将屍橫遍野的預告函。
喬琳意識到了這一點。從這樣的人口中提到自己的孩子,怎麽都不可能是一件好事。她驚恐地看了一眼自己懷裏的孩子。
男孩靜靜躺在她懷裏,說不上是醒了還是睡着,不哭不鬧,只靜靜睜着眼睛,空茫茫望着不知所在何處的虛空,臉上帶着奇異的微笑。
他的左眼眶中還盈着一汪剛滲出的血,一條條已幹涸的血漬如眼淚一般淌下面頰,彙聚在下巴尖,凝固在臉上。血色染紅了他的整個眼球,黑漆漆的虹膜與鮮紅的眼白,觸目驚心,依稀可以看到刻在眼球上的一行編碼。
“他還活着,他還有救。”她為自己的孩子辯解道,“你看,他還有呼吸!……”
“他太小了。救不回來的。看到他眼睛裏的編號了嗎?他已經是你們供奉的‘德彌神’了。”男人淡淡地說,“三月極樂短期大量攝入後,致幻成分會在人體各處沉澱,尤以眼球沉澱的最多。這東西可不是能心存僥幸的。你應該慶幸早點找到了他。不然,你現在手中的便是一堆呼吸都沒有的碎屍了。”
士兵站定在了她面前,低頭看着她與她的孩子,面罩遮掩了他的表情,喬琳看不出他說出這番長長的解釋,到底是出于憐憫的勸慰,還只是一道将她徹底打入深淵的判決。
不過,都差不多是了。
她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這句話好似又是血淋淋的一刀,這次直接紮在了她的心上,将她捅了個對穿,兵不血刃就将她整個人撕成了碎片。
她感覺自己好像在說話,也好像沒有。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知道自己在拼命抑制着歇斯底裏尖叫的沖動。孩子小小的胸膛緊緊貼着自己,她冰涼的雙手可以摸到孩子身體熱乎乎的溫度,胸口可以感受到那顆小小的心髒一直在平穩有力地搏動。除了左眼,孩子身上沒有嚴重的傷口,甚至左眼的出血量都不大。
他怎麽能說他“救不回來”呢?她只與他分開了半天。只有短短的半天。他現在還躺在她的懷裏,會呼吸,有心跳,皮膚依然溫暖柔軟,湊近去聞,身上依然是淡淡的奶香。
她的小魯莫只是睡着了而已。等他醒過來,就又是她活潑可愛的魯莫寶貝了呀。
喬琳感到自己的手臂被男人抓住,整個人被輕飄飄拎了起來。她抱着孩子,木木地被他拉着向前走,要到何處去?她現在卻已一點都不在乎了。
安潔莉卡立在庭院裏,看着身披金甲的士兵們來來去去。他們的甲衣上飛濺着道道血漬,時不時将或哭喊或哀求的男人女人拖着扔進院子,接由院內士兵看管,被扔進來的人則畏懼于金甲士兵手裏森寒的冷兵器,抖抖索索擠在院子角落,張皇失措地悄悄互相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看到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拉了進來。女人失魂落魄,摟着孩子,站在角落裏發呆,茫然地輕輕撫摸着孩子的腦袋。
這些都是救下來的平民,有的來自霍辛西比亞,有的則是販運入國的奴隸。就霍辛西比亞的統治者來說,安頓好這些受災民衆是他們的責任。
但是安潔莉卡現在并沒有這個心情做好安撫工作。她站在院子裏,身後放着近侍準備的椅子,卻無心坐下休息。她拄着拐杖翹首而盼,盯着一個個男人女人孩子哭的喊的求的全部被送進院子,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朱利安。
院子裏人越來越多,這意味着女王軍的收尾行動愈發接近尾聲了。
7個隊伍的小隊長陸陸續續有6個都已來向她彙報。當最後一個小隊的隊長與副隊進入院子時,副隊拽着一個骨瘦嶙峋的女孩。
她瘦得像個骷髅,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幹枯又瘦弱,和院子裏的其他奴隸孩子沒有什麽區別。但是她紮着辮子,穿了一身繁複又鮮豔的裙子。這裙子在這樣的地方格格不入,但這并不是重點。
這不是朱利安。安潔莉卡第一眼就做出了判斷。即使穿着這樣誇張滑稽的裙子,她顯然不是朱利安。
“報告,安潔莉卡大人。”小隊長上前來道,“D區清掃完畢。沒有發現朱利安殿下、阿爾傑殿下和莫蘭迪的蹤影。四層地道的人員文件設施都已撤走,我們只搜集了一堆沒有燃盡的屍體。”
目前為止,阿梅耶的計劃進展算挺順利。
他們行軍途中成功避開了阿爾傑的率領的叛亂軍,東都那邊為他們掩藏了行蹤,他們得以無聲無息來到西霍,用挖地道的方式從地下入侵虹色天堂。安潔莉卡早軍隊幾天抵達,以奴隸的身份混入了虹色天堂,摸清內部人員配置後,成功一舉推翻。
他們解救了該解救的人,用最少的傷亡取得了最大的成功。
但這都是次要的。
虹色天堂真正的首領莫蘭迪沒有找到,朱利安蹤跡全無。
若找不到朱利安,即使計劃成功,霍辛西比亞也元氣大傷,只剩下了她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婦人支撐。僅憑她,怎麽可能做到統合東西霍同時鎮壓莫蘭迪為首的三月極樂勢力呢?
女王軍臨行之夜,清城工作已到了尾聲。
那天晚上月如銀盤,下午剛下過一場雨,氣溫驟降,空氣清冷又幹淨。除了留下收尾的退伍士兵,全城的老弱婦孺都已退至城外的避難營。
上千女王軍便在這樣靜谧的夜晚沉默出了城,迅速離開了王都。夜濃露重,阿梅耶裹着件厚披風,與她同騎一只黃鱗巨足蜥。
這件披風還是她在閑暇時一點點做的。人上了年紀便不太愛操心太折騰的事兒了,她喜歡上了安靜地做點手工活兒,為此還經常請教她的女官琵比娜。
阿梅耶忙着處理公務時,常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小朱利安。幼年的朱利安找不到母親,便喜歡賴在她的身邊。
“安潔莉卡大人,打擾您午休了。小殿下有沒有來您這兒?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卻怎麽都找不到小殿下了。”海曼在門口淺淺一禮,焦急地問道。
10歲的海曼還戴着那只羽毛帽。一只水藻編的小帽子,輕盈又漂亮,帽檐上、帽身上綴着兩圈毛茸茸的白羽毛。男孩一跑起來,茸羽便被風吹得四處亂飄,十分惹人喜愛。這是朱利安在他8歲生日時送他的禮物,他便總是戴着。
“不知道呀。”她舒适地歪在藤椅上,依舊低垂着腦袋慢悠悠縫着手裏的披風,呵呵笑道,“想必是又跑到哪裏去玩忘了吧。要不你去廚房找找?或許能找到一只偷吃魚籽糕的小老鼠。”
霍辛西比亞常年酷暑,陽光明媚。她總嫌室內太悶熱,呆在窗邊吹風又曬得難受,便讓人在室內搬了張帶遮陽傘的藤椅。女仆小丫頭們常會打開院子草坪上的灑水器,熱乎乎的風被水霧一浸便涼了下來,涼爽又濕潤,吹進她的窗戶,吹得窗棱上的貝殼風鈴叮零零作響,遮掩住了躲在她椅子後頭的孩子咯咯的偷笑。
等門口的男孩腳步聲逐漸消失,他才笑嘻嘻地從椅子背後鑽出來,頭也不回地道一句“祖母再見”,便一溜煙跑出了房間,朝海曼離開的方向追去。
“記得向海曼道個歉!下次我可不幫你了!”她在藤椅上喚了一句,可是小朱利安早就跑沒影了,天知道他聽到沒有。
她沒聽到回應,也不急,繼續慢吞吞做手裏的披風。反正沒過一會兒,兩個孩子便又會出現在窗外的花園裏。可能在草坪上玩水,可能在亭子裏吃下午茶。只需聽到尖叫和呼喊聲時抻抻脖子,朝窗下看一眼就成。
這只披風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縫了好幾年,趕巧在朱利安過九歲生日的時候完工,送給了阿梅耶。
“阿媽,今天是朱利安的生日,你怎麽還送我東西?”她接到披風時詫異極了。
“給朱利安的是祖母慶祝他的降生。給你的,是阿媽心疼你的受難。”她回答。
沒有人會想到阿梅耶會繼承王位。
在先王在世時,被立為王儲的是阿爾傑王子,聽課的、參政的、學習的、建交的,一直都是阿爾傑王子。
“阿梅耶,你長大了想做什麽呢?”她曾問過女兒這個問題。
7歲的阿爾傑正跟着教授學國策,8歲的阿梅耶卻正撩着小裙子堆泥巴城堡,渾身上下髒得像個泥猴。她聞言高興地仰起頭,小臉上粘着幹掉的泥巴塊兒,眼睛閃着光:“我要當探險家!我要去周游世界!和阿爾傑與米米蔔一起!對吧米米蔔?”
米米蔔是一只1歲的哈巴小狗,聽到小主人在叫它,高興地嗷嗚直叫,甩了她倆一身的泥。
公主15歲時,在宮外偶遇了一個男孩子。此後,她的夢想便變成了她、阿爾傑、林慈、米米蔔三人一狗,一起征服所有大洲大洋。
“阿梅耶,米米蔔7歲了。它已經老了。”
她試圖委婉地打消女兒這樣危險的願望。就在這個月,他們剛收到了鄰島國家的聯姻請求。雖然她和她阿爸都不覺得答應給女兒聯姻是個好事,但可以用這件事來吓吓她。
女兒喜歡玩個什麽都好,別讓他們時刻挂心安危就行。
“阿媽,年齡永遠都不是借口呀。”叛逆少女早就不愛穿裙子了。她穿着男孩穿的羅沙褲,上身只着一件抹胸,一頭毛茸茸的短發,朝氣蓬勃,健康又秀致。
“不論多大,它都是我的米米蔔。”少女蹲在狗狗身邊,親昵地揉着狗頭,“小時候的米米蔔想和我一起周游世界,老了的米米蔔也不可能變成蔔蔔米呀。對不對米米蔔?”
米米蔔歡快地搖着尾巴,默默地舔着她的手。
公主17歲時,米米蔔死了。她陪着女兒站在花園裏小小的墳冢前,問她:“阿梅耶,最近海軍本部下發的通緝令你看過了嗎?”
她低頭看着米米蔔的墳,并不答話。
“最近外面不太平。”她說道,“去當海賊的人越來越多了,到處都是戰亂,我們普通人稍稍波及可能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除此之外,還有新興的革命軍勢力……”
“阿媽,大海不是那些海賊和什麽革命軍的私人湖泊。他們有資格出航,那我也有。”她對她說,“終有一日,阿媽、阿爸、阿爾傑、林慈,你們也都會像米米蔔一樣離我而去。我唯一應做的只有早一點行動起來,而不是等米米蔔走了,再用之後的十年、二十年後悔沒有踐行與它定下的承諾。
“我已辜負了米米蔔,我不想再辜負林慈與阿爾傑。”她說道,“我不會辜負我的祖國,也不會辜負我的阿爸阿媽。我是霍辛西比亞的公主,無論如何,我總要回到這裏陪伴你們共度餘生。但是阿爾傑作為王儲,若注定無法與我們一同實現周游世界的願望,那我就要成為他的腿和眼睛。
“我會代替他看盡世界的遼闊,嘗遍天下的美食。即使阿爾傑一輩子都走不出霍辛西比亞,我也會讓他衷心感謝自己生在這美麗的蒼茫大海,在老去之時,無愧無悔。”
阿梅耶說這話時,她還在發愁該如何打消女兒出航的念頭。
沒想到,阿梅耶一語成谶。就在她帶隊前往彭裏的這段時間,先王暴斃,而阿爾傑則被發現走私三月極樂。
一夜之間,庫夏王族分崩離析,霍辛西比亞陷入風雨飄搖。這一過,又是将近二十年。
女兒自戴上王冠一路走來,早就不是那個頑皮得恨不得上天捅個窟窿的小姑娘。她是阿梅耶·庫夏,是夢想着征服所有大洲大洋的野丫頭。但是在此之前,她是霍辛西比亞的長公主,是背負着整個國家黎民的王位合法繼承人。
那天晚上,阿梅耶仍像小時候那般坐在她前面,靠在她懷裏,緊緊挨在她胸前。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呆在一起了。繁重的事務占了她們太多的時間,自阿梅耶即位以來,更多的時候,她們是君臣,而非母女。
她愧對這個孩子。
先王的海葬儀式過去沒多久,“阿爾傑王子與近日傳入國內的三月極樂勾連”便已傳得滿城風雨。阿爾傑就是在這樣的隐隐的質疑中昭告霍辛西比亞,準備登上王位。
那段時間并不好受。她還是第一次知道一向和諧的元老會竟早已水火不容,第一次知道小兒子不知什麽時候竟收攏了那麽多人。
阿爾傑的擁趸和先王派吵得不可開交。王宮內的侍從女仆不敢大聲說話,帶刀衛隊出入宮廷的時候越來越多,宮內人心惶惶,宮外亂成一團。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傳聞竟都是真的。
亂象愈演愈烈,直到阿梅耶歸國。
她帶着使團,身後是向彭裏借來的一千精兵。
“阿媽。”阿梅耶一路送至城門外好幾裏,直到不能再送,才停了腳步。她下了巨足蜥,卻仍不舍離去,站在下方,握着她的手。
今夜一去後,她的兩個孩子便都要離她而去了。
那兩個在明媚又靜谧的陽光下笑着尖叫、打鬧、将野餐墊弄得亂成一團的小壞蛋,這世上最可愛、最惹人憐惜、看着就令人心裏發軟的兩個寶貝,她最親愛的兩個孩子。
四十年前的她大概從未想過,她的這對兒女,一個長大後會成為導致國家分裂的叛亂軍統領;一個則為了保護國家與子民,選擇與弟弟同歸于盡。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過悲傷,阿梅耶仰頭望着她,歪頭親昵地用臉頰碰了碰她的手背:“阿媽,別傷心。或許我未曾與您說過,我從不覺自己受難。”
“我有阿爸,有林慈,有米米蔔,有阿爾傑。我還一直有您,有朱利安,有海曼,有霍辛西比亞。”她笑道,“我這一生已無遺憾,早走與晚走對我來說,已無分別。
“我唯一內疚的,大概只有沒能陪伴您和朱利安多走一段路了吧。”
阿梅耶孤零零站在城郊,站在準備開拔的大軍最末尾,肩膀單薄又瘦削,披風幾乎将她整個人埋沒了去。她左右無人陪伴,前路也被斬斷,朝她的身後遙遙眺望,只能隐約看到靜默的城門,城門內,是空蕩無人的王城。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撫摸着女兒的頭發,一遍遍摸着她的臉頰,一遍遍将她耳邊的碎發攏于她耳後。她害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在女兒與幾千軍士面前忍不住嚎啕大哭。
留給她們分別的時間不多。阿梅耶擡頭看了一眼月亮,低下頭,最後一次将臉埋在她的掌心中,親吻了她的手指。
“阿媽。”她笑道,“朱利安和霍辛西比亞,就拜托您了。”
那大概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看到女兒的笑容了。行軍的螺號嗚嗚咽咽回蕩在蒼茫夜色中,她乘着巨足蜥,很快就趕到了隊伍最前列,再回頭去望,便只有烏泱泱的士兵,早就找不到阿梅耶的影子了。
安潔莉卡盯着小隊長,問道:“你們确定每處都找過?沒有落下任何一個角落?”
“只要人能鑽進去的地方,我們都找過了。”小隊長篤定地道。
“你敢确定你手下的每一個士兵都能拍着胸膛說出這番話嗎?”
“我手下的弟兄們都是過命的交情,我信他們。”小隊長回答。
“那你們怎麽會在已經搜查過的B區發現這個丫頭?”安潔莉卡指着副隊身後的少女,盯着兩個士兵的眼神都有了兇氣,咄咄逼人地質問道,“你們知道你們在找的是誰嗎?你知道他對我們的國家而言有多重要嗎?如果你們只是随随便便轉一圈就回來複命,那我的女兒到底為何而死?她又憑什麽非要去死?!”
兩個士兵根本沒料到領軍的元帥會發這麽大的火,一時間手足無措。副隊小心翼翼地道:“安潔莉卡大人,關乎朱利安殿下的安危,我們不可能不重視。”
“安潔莉卡大人,我們這一隊真的搜遍了D區每一個角落。”小隊長道,“或許是負責B區的某位兄弟偶有疏忽,這個丫頭才沒被發現。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只遇到她一個漏網之魚了。”
“不論是誰的失誤,這都是全體女王軍的失職!女王軍作為一個集體,我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分他我了!”安潔莉卡厲聲道,“你去把所有隊長和副隊都叫過來,重新搜查!活人找不着,就在死人坑裏翻!我就不相信這麽大一個男孩會憑空消失!不找到朱利安,我們又有什麽臉面回去舊都!”
兩個士兵領命而去,将拉進院子的少女扔在了原地。安潔莉卡沒有心思管其他的事,只揮揮手示意士兵将女孩拉到一邊去統一看管。
上了年紀,高聲說話都會使人疲累。安潔莉卡在椅子上坐下,嘆了口氣,拿起了旁邊的小包,細細翻找。
小包裏放着朱利安的一點衣物和日常用品。這是負責地面E區的那隊從某一個房間裏找出來的。
朱利安确實來過這裏,在這裏生活過。阿爾傑給了他還算不錯的待遇。
這讓安潔莉卡心裏稍有寬慰。這意味着阿爾傑還沒喪心病狂到外甥都不認。
小包裏放着幾件衣褲,安潔莉卡一件件取出來,展開細看。上頭幾件有了髒污,卻早已幹涸在布料上,沒有清洗便被人淩亂一卷塞在包裏;底下的幾件倒十分整齊,折痕還是王宮裏女仆小丫頭習慣的折疊方式,衣物之間夾着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瞧,裏面是些貴重的首飾。
安潔莉卡看着那幾件穿過的襯衫,心裏難受極了。
苦了那孩子。平日裏受過最大的罪只有出使他國時的長途跋涉,一路上還有親衛隊跟随,什麽時候經歷過這樣連一身幹淨衣服都沒有換的日子?
安潔莉卡将首飾收起來,默默将手裏的衣服重新疊起。
“你在找一個模樣很漂亮卻愚蠢好騙的年輕男孩嗎?穿着白襯衫、脖子上戴着一條細鏈?”
這句話問出來,安潔莉卡一時間沒意識到這是對自己說的。她剛将小包重新收拾好,聞言愣住了。
她擡頭望去,卻見是那個穿着花裙子的枯瘦少女。她和那些受害民衆呆一起,卻沒有和他們一樣蹲在地上擠在一起。她得意地站在所有人前頭,覺察到了她的注視,下巴揚得更高了。
“他長得很漂亮。對嗎?漂亮得不像虹色天堂的人。”麗蓮說,“我見過他,我也可以告訴你他現在在何處,但這是有條件的。”
安潔莉卡用眼神暗示旁邊的士兵不要輕舉妄動。她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站在階上,第一次從頭到腳、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模樣奇特的女孩。
身體長期營養不良,幹枯瘦弱,态度輕狂自大,幼稚又無知。且她衣着繁雜,配色混亂,穿在這樣瘦成骷髅的女孩身上,像一條黑漆漆的小泥鳅找了件巨大的醜陋羽衣彰顯自己莫須有的美貌,除了顯得愚蠢又虛榮,毫無一絲美感。
安潔莉卡如何作想,麗蓮當然不知道。她只在這樣的關注下更是自得。比起她被粗暴地抓進院子時,這個老女人只看了她一眼便視她如空氣,她還被士兵像驅羊一樣趕到一邊,麗蓮對現在十分滿意。因為像現在這樣重視,才是她的身份應有的對待。
她面對安潔莉卡的注視不躲不閃,昂着腦袋,大膽又放肆地與她對視。
“說出你的條件。”安潔莉卡道。
“首先,我必須和你說明白。”安潔莉卡疑似退讓的态度讓麗蓮信心大增,洋洋得意地道,“我不管你是什麽尊貴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帶走他的人,就只有我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了。”
她故意停下來,饒有興致地觀察安潔莉卡的反應。但站在階上的老婦人依然只是冷淡地盯着她,她預想的惶恐、慌張與讨好,什麽都沒有。
麗蓮有點失望,洩氣道:“好吧。這就意味着,如果你沒有滿足我的要求,我完全可以什麽都不說。所以你們都得聽我的。知道嗎?”
安潔莉卡颔首:“這是你的第一個條件?”
“對。”說起這個,麗蓮又精神了起來,“首先,我不要和這些家夥呆在一起。”
她嫌惡地瞥了一眼自己身後擠成一團的難民,看到坐在牆邊渾身髒兮兮的女人正用滿是污漬的袖子替懷裏的孩子擦眼睛裏的血,難以忍受地閉上了眼。
“在他們之間多呆一秒都是對我的亵渎。你知道我是誰嗎?從沒有人敢這樣對待過我!這是我的第一個條件,你聽好了。我要一個精致的房間,還要舒服的床和漂亮的衣服,我要房間裏放滿鮮花,窗邊還要一串珍珠……不對,要一箱!”她憤憤不平地要求。
“可以。”安潔莉卡道。
她繼續道:“除此之外,我還要專門伺候我的人,要一個大房子,要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對了,我要很多很多的珠寶,一箱珍珠遠遠不夠!我還要寶石、黃金、鑽石……我喜歡大海,我想要房子在海邊,環境要好,不要游客,我不想見太多的人……還有……”
麗蓮掰着指頭一個個細數,可是手指全數完了仍覺得這些遠遠不夠,卻又不知道還有什麽能要。她抓耳撓腮想了又想,急得轉來轉去,卻一下子說不出來自己還想要什麽。
“或者我可以給你很多很多的錢,你想要什麽,可以自己去買。”安潔莉卡提議。
“這個不錯!”麗蓮興高采烈地道,“我要很多很多!”
“多到你數不過來。”安潔莉卡答道。
麗蓮滿意地點頭:“現在立刻帶我過去吧,伺候我的要和那個男孩一樣漂亮。”
“既然你喜歡他,把他找回來伺候你也可以。”安潔莉卡說。
“你想騙我說出他的下落。”麗蓮自覺戳破了她的密謀,得意地道,“我不會上當的。在我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之前,我不會說出半個字。”
“要幾個人呢?”安潔莉卡并不接話,問道,“如果你們每人要兩個男孩,我需要知道一共要多少,我需要時間篩選。”
“每人?”麗蓮摸不着頭腦。
“不是每個人要嗎?那就是你一個人要?”安潔莉卡道,“那麽就給你兩個男孩。除此之外,你剛才說的所有東西,珠寶、衣服、房子、好吃的好玩的,全部每人一份。這樣可以嗎?”
麗蓮好像明白過來,連忙擺手道:“沒有其他人!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
安潔莉卡好心提醒她:“丫頭,別怪我多嘴,你要是占了所有的好處,你的同伴可能會報複你的。”
麗蓮驚奇地道:“你怎麽會覺得我和那些家夥是一邊的人?我才不要他們做我的夥伴呢!如果你準備了很多人份的,那就全都給我。”她發現這似乎是個好點子,高興地說,“對!這是我新的條件!我剛才所說的所有東西,都要很多很多份!”
不知是不是錯覺,麗蓮感覺這個老太婆似乎笑了。
“你叫什麽名字?”安潔莉卡問。
“阿麗·麗蓮。”麗蓮回答。
安潔莉卡不再掩飾,呵呵大笑起來,一反之前的冷淡,笑得頭巾上纏繞的珠鏈相互碰撞叮叮作響,笑得直不起腰來,與之前的陰沉冷漠判若兩人。院內的士兵一時也摸不着頭腦。元帥自辭別陛下離開王都後,除了必要的下令,話都很少說,更別提像這樣開懷大笑了。
麗蓮不喜歡她這樣笑。她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更不覺得這個老婆子所處的境地能讓她笑出來。
“你笑什麽?”麗蓮生氣地大聲道,“我在問你呢!你笑什麽?!”
吉普賽老婆婆伸手抹掉笑出來的眼淚,卻仍不回答她的話,不緊不慢下令道:“将她拿下。”
院子裏的士兵早就等候多時,得令立刻上前,将還沒反應過來的麗蓮反扭雙手,摁跪在了地上。
“你們幹什麽……?等等!我知道你們要找的人在哪裏!你們就不怕我拒絕說出他的下落嗎?我不說的話,你們就永遠找不到他了!”麗蓮又驚又怒,想掙脫開,卻無濟于事。
別說麗蓮這樣發育畸形的少女了,普通的成年男性都難以抗衡好幾個長期訓練的士兵。麗蓮被按在地上,裙擺下光裸的膝蓋直接跪在了滿是小石子的地面,一瞬間她便疼出了眼淚。
安潔莉卡拒絕了前來攙扶的士兵,拄着拐杖一步步下了臺階,來到了麗蓮的面前。近侍搬來了椅子,她便撐着膝蓋,慢騰騰坐了下來。
“丫頭,這麽幾句話便猜得出我們在找誰,挺聰明的。但是若真的想用情報換點好處,便不能這麽口無遮攔。”安潔莉卡端詳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微笑着搖頭道,“下次若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即使你和帶走朱利安的那夥人根本不認識,也必須裝作你們熟得像從小一起長大一般,這樣我才不敢動你。明白嗎?”
士兵已拿出了魚骨手枷。手枷內側,細密尖銳的魚骨刺故意沒有磨平,看得人心裏發涼,難以想象這樣一副刺鐐铐戴在手上,整個手腕将被紮成怎樣的血肉模糊。
在手枷被打開、自己的手被摁在手枷裏之前,麗蓮還沒反應過來這個看上去醜醜的東西是做什麽用的,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被這樣暴力地抓住、被迫跪在這樣髒兮兮又全是石子的地上,被弄髒漂亮的裙擺。
她只看到了自己身旁一個男人瞪着那副手枷時驚恐的目光。
安潔莉卡靠在藤椅上,聽着少女凄厲的慘叫,只使了個眼色示意陸陸續續來到院子的隊長們暫時等待。
院子裏的難民們被吓得瑟瑟發抖,拼了命地朝旁邊退避。很快,正在受刑的少女身旁便空出好大一片。士兵們也無需按着麗蓮,她躺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滾的渾身都是塵土。
這時候,她終于不再憐惜她美麗的衣着了。
安潔莉卡耐心地等待她力氣漸漸耗盡,這才示意士兵拎着她的胳膊,将她提了起來。這樣牽扯胳膊的舉動使魚骨刺紮得更深了,麗蓮嗚咽了一聲,被拽起身,雪白的長發沾滿了灰塵,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滿手滿裙擺的血漬,整個人狼狽極了。
安潔莉卡細細端詳着她,安慰道:“丫頭,你不明白那個男孩有多重要。不只是對我而言,甚至是這整個霍辛西比亞的存亡,他的存在都必不可少。這次是我老婆子我對不住你。我是霍辛西比亞的安潔莉卡·庫夏,你有我的誓言。阿麗·麗蓮,只要你幫助我找到朱利安王儲,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作數的。成交嗎?”
“你滾!你滾!”被拽住胳膊的少女卻怨恨地瞪着她,大哭着尖叫道,“你敢這麽對我!死老太婆!去死!去死!去死!!你永遠找不到他!他死了你都找不到!”
安潔莉卡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笑着搖頭,溫和地在她灰撲撲的發頂揉了揉。
“丫頭,苦難不是你人生的盡頭,不像我這老太婆,你的人生還長着呢。為了将那麽長的人生路好好走,有時候得到一個能讓你哭一哭的機會,反而是好事。”她像唠叨孫女的長輩一般絮絮叨叨,慢吞吞站起身,離開了藤椅,揮手示意等在一邊的小隊長們進入房屋議事。
沒有任何一名士兵去關注這個陌生少女會作何想。事關小殿下,看守兵們并不打算放縱自己愚蠢的善心,而小隊長們則沉默地跟随元帥魚貫進入屋內,将少女的咒罵與哭嚎全抛在了身後。被吓得魂飛魄散的難民更是一聲都不敢吭,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遭受這無妄之災的倒黴蛋。
整個院子裏烏泱泱近百人,竟靜得仿如一座空院,只有院內少女凄慘尖銳的哭叫與院外士兵們兵刃相接時的呼號相得益彰,令人渾身發毛,耳不忍聞。在這四季皆夏的霍辛西比亞明媚的午後,陽光烈得晃人眼,院內人人卻如置冰窟一般遍體生寒,只覺這日光寒冷刺骨,炎熱的海風中都盡是洗不盡的陰森森血腥氣。
“如果你還沒哭夠,那就等你哭夠了,我再來和你說話。”門被關上之前,安潔莉卡對麗蓮最後留下一句,“希望你腦子裏水哭完了後,你會更清醒地與我對話吧。”
女王軍的審訊效率有多高呢?至少一個小時後,安潔莉卡和小隊長們從房門內走出,已經得到了一份詳細的供詞。
天邊已開始染上了紅。虹色天堂的清掃已告一段落了,院子裏的難民也被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除了牆邊的一點幹涸的血跡,也不見麗蓮的蹤影。小隊長們就剛才的會議紛紛領命離開,院子裏便徹底空了下來。
安潔莉卡就着這暖紅的夕陽,細細将供詞讀了一遍。
“斐……”她若有所思地念叨,“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
“安潔莉卡大人,斐是虹色天堂的二把手,莫蘭迪最得力的助手,我們沒有在虹色天堂發現她的蹤跡。”身後的近侍連忙提醒。
“這個我當然知道。”安潔莉卡道,“我的意思是在其他地方聽過。”
她沉思片刻,似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恍然看了一眼牆邊留下的深紅血跡,将供詞紙揉碎,下令道:“聯系裴。我知道怎麽去找朱利安了。”
另一邊,一只龍蜥拉着貨車匆匆淌過溪流,奔跑在去往東霍的茫茫荒野中。
坐在駕駛座上的女人面色陰沉,一手拽着缰繩一手還拿着一只沒來得及合嚴蓋子的香水瓶,便匆匆掏出了電話蟲。
香水瓶裏還裝着半瓶淡藍色的香水,摻入了瓶身映着的火紅夕陽,随着龍蜥橇上下颠簸,震蕩出一瓶奇幻的紫色荒原。
不過握着瓶子的人現在可沒這個心情觀賞這樣美麗的景色。電話蟲不緊不慢地噗嚕噗嚕,斐煩躁地狠狠一摔繩,将龍蜥驚得張開了領圈皮膜,嘶嘶吐着舌頭。
直到電話蟲打通,耳邊傳來男人熟悉的聲音,斐才稍稍冷靜下來。
“中将,情況有變。我們之中有卧底,突襲計劃被提前知曉了,現在庫夏王的女王軍大概已經占領了虹色天堂。您小心,王城那邊恐怕有詐。”斐迅速彙報情況,“但是,朱利安王子現在還在我們手上。若您需應對庫夏王,這是一個很好的籌碼。另外……”
車簾随着貨廂的颠簸,不時露出蜷縮在車廂地板上的男孩。斐瞥了一眼身後的貨廂,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握着那只香水瓶。
“……波特卡斯·D·安也在這裏,在霍辛西比亞。要不是這小鬼,我還沒發現錄像電話蟲裏的人是她。”斐厭棄地将手一松,那香水瓶便掉落下了飛馳的龍蜥橇。她冷笑道,“中将,您看了今日的早報嗎?首頁就是[火拳]艾斯的處刑倒計時。
“真是趕的早不如趕的巧,您說是不是?不僅報仇的機會來了,我們說不定還能借機一舉拿下整個霍辛西比亞呢。”
香水瓶滾落在了覆蓋着苔藓的魚卵地上,在極富彈性的魚卵顆粒上彈了兩彈,不動了。玻璃瓶靜靜躺在原地,光滑的瓶身倒映着漸漸遠去的龍蜥橇,最後一點溫柔的淡藍色香水也從瓶口緩緩流盡,玻璃瓶中便只餘下漫天獵獵燒灼的晚霞。
紅得靜默無聲,像是裝了一滿瓶子涼透的血。
每一滴,都是數不清的人無聲無息消逝在這霍辛西比亞永遠晴朗靜谧的天空的靈魂。
同類推薦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