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場

五場

五場

出去時忘了穿外套,回來卻披一件男人的西裝。

戴藝冉撐着紅透的臉打量她,“出息啦,上街走一圈還有殷勤拿。”

旁邊的劉昀聽見,莫名想起那天的陰陽怪氣,想表白的話全咽回肚子裏作罷。

池央荷笑着坐到位子上,沒承認,沒否認。

也許在享受這誤會的,單是騙騙自己,朝舟遠那種人給她奉殷勤,嘴裏苦澀的啤酒都變成蜜了。

敬未來,敬過往,敬朝陽,敬晚霞。

勸酒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喝到最後都忘了要敬什麽。

一片東倒西歪的時候,池央荷望着面前的空杯想,朝舟遠那一杯什麽顏色,什麽味道?

他對她而言太神秘了,欲望遮掩不了,出現的時間又剛剛好,地點也是遙不可及的,像久旱逢甘露的那一滴雨水,不咽就渴死了,拜托黃粱一夢也讓她慢慢醒。

告別持續到夜過半載才結束。

走到街上後,池央荷指着七十六層的方向說:“冉冉,你信嗎,有天我帶你去那裏喝最貴的一杯。”

戴藝冉眯着眼傻樂:“我們小池野心可不小。”

“對啊,走上去的人那麽多,憑什麽不能是我?”

“我等你出息的那一天。”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她沒點明到底是哪一天,池央荷卻總覺得會在某年的七月十七。

回酒店的一路都有燈,月光就變得沒多麽重要。

池央荷仍披着他的西裝,自己的外套抱在懷裏,走着走着仰頭一看,步子停頓:“冉冉,你知道嗎,給我這件衣服的人呢,像今晚的月亮一樣。”

戴藝冉不知道,而且:“傻子,今晚沒月亮,喝大了吧你。”

準确地說,不是沒有,是特別細,只彎彎的一牙兒,得仔細瞧。

慘淡的光,還不如旁邊的星星亮,可不就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淡得快散了,快看不見了。

池央荷不辯駁,對着它笑。

月是他,酒是他,光裏的影兒呀,也是他。

那晚上臨別前的一夜,戴藝冉鑽進她被窩,一直聊到夜也淡了。

內容記得不清,只最後一句,戴藝冉被睡意籠罩,含糊地喃喃:“走出一段關系最好的方式是進入下一段沒錯,但人要掂量的……”

掂量自己還是掂量對方,沒說清。

可池央荷怎麽不知道,那一件西裝的價格比她十幾年學費加起來都多。

願者上鈎。

-

睜眼就是離別曲,戴藝冉抱着她到火車來。

閉眼又是一成不變,教室、考卷、黑板。

考前一個月,戴藝冉過生日,獨自跑來找她。

兩人尋了個宵夜好吃的小酒吧,沒人,只有老板和駐唱。

老板坐她們隔壁,牢騷地念生意不景氣。

駐唱煙嗓,唱粵語。

“也許你正替我呼吸,于天邊的神,到你眼中先誕生——”

池央荷覺得別有韻味,調子都變啞,把深情詞唱得苦澀又酸,像愛了個夢裏的人。

戴藝冉非說不标準,雖然她沒去過廣東。

老板聽見笑了,“這算你們學姐,香港人,只唱一個假期。”

也忘記幾時跟他聊天自報過家門,反正這年紀的女生是喝點酒藏不住話的。

戴藝冉捧着臉嘟囔:“那我也不喜歡她。”

挺神奇的,人與人只看一眼就能定論下關系。

後來池央荷總結,那是類似電波般的。

就像她見朝舟遠的第一眼,清楚知道這輩子的唯一機會就是他。

不抓住,再難上岸了。

可當下她年輕,仍在水面浮沉,想不明白許多:“為什麽?”

戴藝冉搖頭:“不知道,反正你也不許喜歡她,要跟我第一好。”

池央荷笑笑,沒再講。

最後一首歌唱完了,學姐叼着煙走下臺。

那時候戴藝冉因雞尾酒度數高喝到不醒,池央荷醒着,聽了半宿歌難免多愁善感:“诶。”

學姐剛好走過桌邊,聽她一聲嘆,帥氣地用煙指:“贈佢一杯Rosita,記我賬。”

池央荷沒反應過來,老板倒麻溜地回應,生怕少開一張。

她還沒道謝,人就已經消失在門前了。

“蘿西塔。”

一杯上桌,池央荷覺得這名字真好聽,像哪位公主的名字。

淺嘗一口,又苦又烈,酒味太厚了。

她喝得咂舌,老板娓娓道來酒的故事,還真說可能紀念哪位神秘公主。

池央荷撐着臉猜,那公主性格一定如野馬,就是好奇尊貴的身份也因愛情苦澀嗎。

想着想着,到離開才後知後覺,忘記問學姐的名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還一杯。

這一醉到七月。

考完以後再回想,乏味日子記不清,只記得喝過幾回酒。

忙忙碌碌,池央荷又來到藝考的那座大城,這次站在車流前竟意外有了歸屬感。

大概她和城市一致,都多繁忙,難擠出時間空想。

親戚家有處閑房,不大不小,不用交房租卻多出一半工時費,劃算買賣。

她習慣了為賺學費早出晚歸,不在乎有沒有人替她亮盞燈。

日子平淡過到七月十七,她自己都忘了。

進門才想起來,坐下算了算還有足夠的餘糧,轉身去便利店買了個面包,插上蠟燭就算完。

誰說生日的一天預示着往後的一年,反正池央荷不信邪,一看時間還早,趁閑把家裏收拾了一遍。

衣櫃裏幾乎都是舊衣,唯獨那件他留下的西裝被透明袋包着高高挂起,一塵不染,看見時才驀地想起今天有個電話要打的。

生活什麽時候不繁忙啊,願望都來不及許。

池央荷嘆着氣走到水池邊,洗幹淨手才按下撥號鍵。

再也沒有這樣虔誠過了,十一點三十分五十七秒,心裏祈禱魔法快快生效,Rosita的名號能不能借她用一下。

聽筒裏空響了三聲才傳來聲音,電話那頭是遮掩不住的嘈雜。

“幾歲了?”

“十九。”

“發個地址來,叫人接你。”

好似她不是這個年紀,他就不喊她了。

池央荷不禁松口氣,還好她到了這個年紀。

有許多話可以聊的,類似你怎麽知道我還在這座城裏啊,如果不在呢?

好巧啊,是緣分吧。

但她沒聊,一點一滴斟酌,應了聲好。

穿上最幹淨的裙子,将他的西裝好好收進書包。

卻在看見停面前的車時相形見绌了。

嶄新的,一側後視鏡還挂着紅飄帶。

司機注意到她目光停留,伸手摘了,下車為她開門,解釋道:“才買的,朝先生不拘小節。”

他有多不拘小節,池央荷所知尚淺,只知道自己拘謹了一路,書包抱在懷裏不敢放,怕弄髒。車。

也許她該和紅飄帶的命運一般,被扔進風,陪風揚揚起起,最終落入寂靜處的泥裏,黯然到不複存在。

偏不信命。

要站在燈紅酒綠前,要走進去。

當那扇門第一次向她敞開,裏面的快樂與瘋狂皆成具象撲面而來,與認知中喝酒的地方完全不一樣。

五彩耀眼,打出青春虛晃。

音符聲聲,又在給誰分享給誰唱。

一步踏進去以後,池央荷慌了神,不免抓緊兩側書包帶。

面前是與燈光相應變換的短橋,連接舞池。

往那兒走嗎?

她身子已經往前傾了,半步邁出去沒落地,一只大手覆上額頭,将她撈回來。

失重一瞬間,随即仰進他胸膛,額前升起的餘溫未消退。

“往哪走。”

音樂吵,朝舟遠又不喜歡大聲講,貼在她耳邊用平常語調說,吐息成了一把火。

興許見她多不适應,等她站穩就松開手。

池央荷用手扇着風掩飾:“裏面好熱。”

“是嗎。”他笑起來愛眯眼,剛好一束光打過,照得好粲然。

看得她心裏亂,突然想起那句深情詞,于天邊的神到你眼中先誕生。

“我那邊不熱。”

他說完往左走,沒過橋。

池央荷對自己先前的無措尴尬幾秒,踩在他步子後。

想跟緊朝舟遠不容易的,邁一步抵她倒騰兩步,不等人也不遷就。

包廂裏的确涼快,比她住的地方都大。

空調二十度,卻沒聽哪個衣着清涼的人喊冷。

進去時十幾個人圍着中間一張長桌,在拼什麽。

唯一坐着的缪呈柯腿架在桌邊,沖她飄一眼:“誰家小妹妹這時間放學。”

朝舟遠坐的位置離他不近不遠,空出段距離,從落在身後的煙盒裏摸支煙到手上轉,“學播音。”

缪呈柯恍然大悟地“哦”了幾秒,“畢業可以幫你牽線個電視臺。”

池央荷蠻窘迫的,沒朝舟遠那樣主人翁氣魄,始終站在門前,不知該不該回答,回答什麽。

縱然喝過幾多酒,可是頭一次來瓶子裏流金的地界,聞一鼻子都嫌貴。

“過生日,別逗她。”朝舟遠拍了兩下沙發,就當叫她過去坐。

缪呈柯轉身按響服務鈴,等門又開:“弄個九層的蛋糕來,管你哪兒弄,全城找一找麽。”

“不用......吧。”池央荷沒說完的話讓朝舟遠按回去了。

他指着長桌給她看。

這一眼清楚看見什麽叫一擲千金。

無數雙手小心地拼着中央的樂高積木,應有上萬塊,積木堆在鈔票上。

他說誰拼好最後一塊錢歸誰,還說這個粉色城堡是送她的生日禮物。

很用心準備嗎,也沒有,但衆人拼起的追捧足夠貴,好像她真是蘿西塔,在他的城堡裏多享用一秒公主名號。

可高處挂鐘過十二點以後呢,人手太雜亂,一不留神弄塌了。

掃了朝舟遠的興,揮手驅散人群。

煙何時點燃了,他散着霧說:“拎回去拼着玩吧。”

從此當一回假公主,住了次真城堡。

那會兒也沒人告訴她鎏金杯中的酒喝不得。

不屬于你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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