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

重逢

十一月。

德國，巴伐利亞。

鵝毛樣的白雪紛紛飄落。

冷得駭人。

“財神爺啊，就是今天了。”

姜允珠穿着厚實的羽絨服站在室內，凍得哆嗦，時不時還跺腳取暖。租的房暖氣實在不好，開了也就聊勝于無，主要起個造型上的作用。

實在太冷了，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合手彎腰的動作卻無比虔誠。

姜允珠雙手合十，對着那尊捧個金燦燦元寶的慈祥神像，又深深鞠了一躬，面容嚴肅：

“信女姜允珠，職業演員。請您保佑我財源滾滾，保佑我事業順遂，保佑我今天的試鏡順順利利！”

財神不言，微笑地看着她。

眉眼慈悲又……憐憫？

姜允珠輕輕眨了眨眼，突然恍然大悟，雙手合得更實，沖他一鞠躬：“信女願用十年單身……”

話音未落。

暖氣突然沒了聲響。然後，燈啪地全滅了。

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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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溫驟降。

姜允珠被凍得一抖，牙齒都在打顫。

怎麽回事？

她哆哆嗦嗦掏出手機，想給房東打個電話。

嗙嗙嗙！

門卻在這時被用力地敲響。

“有人在嗎？”

上了年紀的女聲緩緩響起，操着口流利的德語。

“開門。”

是房東的聲音。

透過貓眼，看見個胖胖的、鬓發花白的婦人單手叉腰站在門口。

果然是房東。

姜允珠趕忙打開門。

她來德國是為了拍戲。待的這段時間，已經能聽懂不少德語，日常溝通也基本沒問題。

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房東就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不滿道：“你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能不能交啊？不能就搬出去。”

嘶。

紅燒大老爺啊。

姜允珠忙賠着笑臉迎上去，抱歉道：“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您再寬限幾日啊？”

就窮這點來看，她在德國拍戲倒是本色出演了。

“我的工資還沒發下來，過幾天，發下來了馬上給你。”姜允珠解釋。

她飾演熱衷藝術的舞蹈家，最後因窮困潦倒，凍死在氣溫驟降的巴伐利亞。臨死前，舞蹈家跳了最後的一支舞。

這支舞姜允珠昨天剛跳完了。

角色下線，她的工作也到此結束。

按說，過幾日劇組就會打錢了。

拍戲的工資是分批給，壓一半，戲份殺青了再給另一半。

但德國房租高，劇組給的錢，加上她四處借了點，也就堪堪撐到這個月。

房東卻眯着眼，用挑剔的目光将她從頭審視到腳，“啐”了一聲，指着門口冷冷道：“搬出去，明早就搬出去。”

姜允珠立刻将早準備好幾個的大蘋果塞她手裏，低聲下氣：“拜托您了。您也知道我是個演員，名聲可重要了，跑不掉的。”

“實在拜托您了。”她将房東的手指合攏，牢牢攥住蘋果，客客氣氣道。

房東收下蘋果，面色卻不見緩和。

她啧啧幾聲，挑剔地将姜允珠從頭看到腳，在臉上尤為停留。

然後嘟嘟囔囔：

“還演員，看着就不像做正經生意的人。”

她怎麽就不像正經人了？

姜允珠下意識要反駁。

她柳葉眉，杏仁眼，傳統的東方長相，本身就不是什麽豔光四射的妩媚大美人，今天甚至連妝都沒畫，還要怎麽像個正經人？

這房東平日就總暗戳戳貶低她，說她這沒錢那出手小氣，現在倒直接明面貶低。

用的詞又髒又複雜，不是日常用語，房東約莫也沒想過她能聽懂

姜允珠反駁的話都飄到了嘴邊，卻突然噤聲。

德國現在不好租房，而且房價飙升，像她現在住的房子租金已經翻了三倍。

姜允珠攥緊拳，咬了咬牙，只能當作沒聽見，深吸口氣，放低了音量，細聲細氣懇求：“實在麻煩您了。您看我租房也有半年了，每回都按時交租，就這次，能不能拜托您多寬限幾日吧。”

房東不說話，目光掠過她，落在屋內慈眉善目的財神像上。

華國女人，屋裏擺着東方雕塑。

她是知道的，華國歷史悠久，文化、藝術都獨一無二。像這種東西，肯定很有收藏價值。

“也行。”

房東轉了轉眼珠，看着那尊金燦燦地神像，樂呵一笑：“那先用別的東西抵。”

/

姜允珠看着她把財神像帶走。

欲哭無淚。

一路走好。

我會想念您的，財神爺。

姜允珠對着女人壯碩的背影，對着她胳膊肘底下露出的金元寶，遙遙一拜。

房東走沒多久，來電了。

她也剛打着手電化完妝，正推開門，要試鏡去。

這一來電，還得折返回去關燈關暖氣。

姜允珠嘆口氣。

打開不久的門被合上。

片刻後，又被打開。

寒風卷着雪粒子呼啦呼啦吹來，打在臉上，刀割似的。

那風大的，像有人用手捏住她鼻子似的，呼吸困難。

姜允珠攏了攏羽絨服，瑟縮一下，呼出的每口氣在空中都變成白霧。

雪越下越大，屋檐、路燈，早就是白茫茫一片。

姜允珠搓了搓手，帶好手套，又戴了帽子，圍巾在脖子圍了三圈，這才深吸口氣，逆着寒風，手插兜地往前走。

德國的計程車不算便宜，姜允珠掂量着距離和路費，還是決定步行。房租交不起了，再坐個車，飯都要吃不起了。

想到這事，姜允珠憂從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嗡——

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

“姜姐。”

接通後，裏邊傳來個很年輕的女聲。是她的經紀人，何夕。

姜允珠才剛笑着應聲，何夕就已經火急火燎開口：“等會的試鏡別忘了，地址我又傳了遍給你，看到沒？”

“正在去呢。”姜允珠笑了一下，看着面前林立的高樓，又補充道，“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

這些年，為了演戲，姜允珠天南地北跑過。只要本子好，角色好，有機會，不管在哪裏試鏡她都會來。

那個巴伐利亞舞蹈家的戲份，也是她這麽争取來的。

像姜允珠這種咖位的演員，一年檔期是排不滿的。拍完一部的戲份，沒人聯系，還不去試鏡，就相當于失業了。

她這次試鏡的是個華人劇組。

巴伐利亞的華人并不多，在知道對方背景後，她立刻拜托何夕聯系，想參加試鏡——算是異鄉游子一點可憐的慰藉。

對方答應了。

試鏡的時間剛好就在她拍完戲之後。

“那就行。”何夕松口氣。

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隐約還能聽見男人用德語喊道“寶貝”，是何夕的德國男友。

“不用操心我的事了，今天給你放個假，玩得開心啊。”姜允珠笑道，擡起手接住了墜落的雪花。

何夕今天本來想陪着她來，但姜允珠沒讓。

今天是何夕男友的生日，就試鏡這事，她一個人完全應付得來。

雪花剛落到手心，就融化得看不見了。

“一切順利，姜姐！有事随時給我打電話。”

“好，承你吉言了。”

挂斷電話，姜允珠面上的笑意淡了很多。她手插在兜裏往前走，混在洋人間，格格不入。

長靴陷入軟綿的雪裏，些許黏連感，像是踩在沼澤似的。

半小時——其實連半小時也沒到，姜允珠就已經到試鏡的地點了。

她仰起頭，脖子都快成了九十度，才堪堪望見這玻璃大樓的樓頂。在雪花和積雲，若隐若現，玻璃面反射着刺目的白光。

能在這種地方試鏡的，不會是什麽小規模的劇組——同樣，也不會是要她這種二線演員的劇組。

餘光裏，玻璃映着的面容美豔卻又有絲難掩的疲倦。

姜允珠立刻轉過去，用力一拍面頰，指着那張臉惡狠狠道：“不準說喪氣話。”

突然。

“呃，姜小姐？”

身側，中年大叔的嗓音猶猶豫豫響起。

是去驗證她身份的保安。

姜允珠立刻站直身體，卷着頭發，扯起個笑容，假裝無事發生：“可以進去了嗎？”

保安很默契，立刻做了個“請”的手勢：“您請。”

大樓內，遠比外邊看起來還要氣派。光是樓層，姜允珠粗略數了下，就得有至少二十層。

她在保安的帶領下，很快乘電梯到第十八層。

左轉，盡頭的房間，1808。

姜允珠默念着，走到左邊道路盡頭。1808的房門緊合着，門邊擺了椅子和茶歇，一看就是試鏡的地點。

試鏡時，最習慣的就是等了。

姜允珠往門邊的椅子走去。

突然，嗙！

門被猛然撞開，撞到牆又是哐的一聲。離門最近的那把椅子，也被這動靜猛然掀翻。

“你竟然真敢這麽對我？下三流的小劇組，還真當誰稀罕來這地方麽？你就算求我，我也不會再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大敞的房門內，突然沖出來個金發紅裙的女子，身形高挑，氣質出衆，但那張精致面孔卻滿是怒氣。

她沖得太快，姜允珠沒來得及躲，被她肩對肩地用力一撞。

西方女人本來骨架就大，這一下又是用了全力，姜允珠整個人被撞得踉跄後退。

扶着牆，她勉強站穩身形，腳踝卻一陣錐心的刺痛。

注意到姜允珠，那女人卻怒意更甚。

“看什麽看，眼睛不想要了？”她把眉一挑，更是氣不打一處，“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讓你沒法在圈子裏混了。”

看到正臉，姜允珠才認出她是誰。

德國當紅炸子雞，街道大屏幕投得都是她的廣告。

姜允珠憋着火氣，默念幾次清心咒，才讓自己不要在這破口大罵。和這樣的人吵也是浪費時間，她深吸口氣，勉強寬慰了自己。

“混不下去？”

裏屋卻傳來一聲輕笑。

“艾莉小姐，您說話口氣倒是越來越大。”

男人的聲音随之響起，低沉醇厚，帶着幾分随意的懶散，隐約耳熟。

說話的應該是個大人物。

這話一出，名叫艾莉的西方女人頓時氣焰一收，不自然的神色從面上一閃而過。

她梗着脖子，強行壓了面上的驚慌：“你……”

“保安，麻煩帶她走。”裏屋坐着的男人卻沒有再和她說話的欲.望。

不知是打了電話，還是怎麽着，這話說完，确實就有了保安當着姜允珠的面拽着艾莉往外走，低聲道：“您這邊請。”

“放手！”艾莉怒瞪他一眼，連帶着惡狠狠剮了眼姜允珠。

“你以為你還能橫多久？”她邊被保安幾乎是拖着往外走，邊指着裏屋，怒氣沖沖，“我看之後，還有哪家贊助商敢投資你！”

又是一聲輕笑。

這回比之前有更明顯的戲谑笑意。

“嗯好，讓他打電話給我。”他懶懶散散地應着，随意附和，“如果有空，我會接的。”

姜允珠看着男人的身影沒了艾莉遮擋，逐漸清晰。

西裝襯衫，指尖在桌面散漫叩着。袖口處，銀色袖扣泛着冷硬的金屬光澤。

他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被簇擁着，左右都在說什麽。他就只是輕微點頭，漫不經心地回應着。

昏暗光線裏，輪廓深邃，眉目舒朗，一身掩不住的桀骜散漫。

姜允珠如被電擊般，神情僵住。

心跳突地漏了一拍。

他正好也徐徐望來，目光隔着距離，輕飄飄地迎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