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親昵

親昵

姜允珠最開始真的很讨厭齊川。

她不喜歡小三的孩子，不喜歡走後門的人，同樣也不喜歡街邊搞破壞的小混混。

差不多十幾年前，她初一，奮戰整個假期，寫完無數套卷子、從早到晚地上課，才終于靠近重點學校的重點班。

然後在開學的第一天，他們班來了個插班生。

還是那身洗到發白的校服。少年被班主任領着進來，眸色幽深，左臉挂着道剛結痂不久的傷疤，從耳際橫到下颌——一副街頭小混混模樣，在滿是尖子生的班級裏格格不入。

在他來之前，就早有小道消息說他是塞後門進來的。成績差，人品差，在原本的學校裏跟群社會人混，鬧事的總有他。

怎麽看傳聞都像真的。

姜允珠環顧四周，班上的空位不止她旁邊一個。

但保險起見，她還是往鄰桌放了幾本書，包也放過去——在新的學期裏，她還不想惹麻煩。

初一的班主任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子，梳着見不到半點碎發的馬尾。

“齊川，你坐那。”她指了個位置，用目光催促清東西。

好巧不巧。

姜允珠的身側。

耳旁聽見幸災樂禍的笑聲。

姜允珠立時垮臉。想說什麽，和以嚴厲出名的班主任對視時，只能撇着嘴把東西清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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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傻了，忘記班主任有座位表，應該随便找個人坐過來的。

少年慢吞吞地走到她身邊。秋風習習，吹來股清淡的、有點像栀子香的肥皂味。

和大家說的不一樣，是香的。

姜允珠詫異仰起臉，不期然地落入那雙獨特漂亮的眼睛裏。

同那時一樣，深邃幽黑，像漩渦似的盤踞在他眼底。

姜允珠立時低頭，将椅子往旁邊挪了挪，卻沒挪動。低下頭，之間一只黑色運動鞋擋住她的椅子腳，也不知有意無意。

吱呀一聲，少年扯開她身側的椅子坐下。

那股很淡的香氣霎時濃烈不少。

姜允珠不自在地将人往旁邊挪挪。

突然。

“羊入虎口咯，大小姐。”

鄰座的男孩子翹起椅子腳，吹着口哨，不懷好意地笑着：“你可別惹人家，不然挨打得哭着鼻子回家找爸爸媽媽了。”

是認識好幾年的朋友，瞧那賤兮兮的模樣就曉得他在想什麽。

“閉嘴。”姜允珠捏起團廢紙，往他腦門砸去。

初中小學都在流行三八線。

姜允珠将桌子往左邊拉開一大段。老師在上邊講着新學期要求，她在下邊，故意板起臉，壓低了音量：“左邊是我的地盤，右邊是你的，誰都不可以越界。”

“好嗎？”她象征性地問道。

少年卻揚了揚眉梢，反問她：“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姜允珠一愣，反應過來後難以置信瞪大眼：“大家都這樣……”

嗙！

突然，小截的粉筆頭落在地上。

班主任淩厲的目光掃來。

姜允珠揉着被砸紅的額頭，憤憤撇嘴，在心裏給他記上濃墨重彩的第一筆。

梁子也就從那是開始結下。

好久好久前的事，本來都以為忘記了。

姜允珠垂下睫。

猝然回神，她才發現另件更不對勁的事情。她那幾根剛做美甲的手指，抓着片銀色、材質硬朗的西裝。

還有腰間攬住她的那只手寬厚有力，明顯不是何夕。

“謝謝前輩。”姜允珠立刻推開對方，手卻被順勢拽住，扯也扯不出來。她擰着眉，不解望去。

宋寅這才松開手，順着她剛剛的視線望去，若無其事笑笑：“小心點。”

姜允珠點點頭，将手背到後頭，又重複次：“方才太謝謝您了，前輩。”

“如果不是您，我恐怕就得出個大洋相了。”她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

宋寅握拳擋唇，似是被她的神情逗樂：“那可未必。”

未必什麽？

他又不說，只是将目光從某個方向收回來，饒有興致地挑了下眉。

齊川以前的事，他湊巧略有所聞。

“什麽時候回國？”他問。

“下月吧。”姜允珠答得很快。

宋寅“哦”了一聲，态度熟絡自然：“回去還演戲？”

見姜允珠點點頭，他立刻展眉：“前些日子內地有部大爆劇預定在試鏡，他們導演還問我有沒有推薦的人選。本子我看了，還可以，你有意願嗎？”

“有的話，我可以推薦你過去試鏡。”他理着袖口，輕笑補充。

姜允珠斟酌着：“什麽樣的本子？”

她不太相信天上會白掉餡餅，但确實也沒辦法拒絕掉下的餡餅。

宋寅卻沒回答，往窗外輕輕一揚下颌。

不知何時，外頭又開始下着紛紛揚揚的白雪。在德國，冬天時下雪總是平常又頻繁的。

“去外面聊聊吧？”他詢問姜允珠的意見，補充着解釋，“裏頭悶得慌——而且你不覺得德國的雪景很漂亮麽？”

姜允珠垂睫，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好。”

如果對方明确表露出和藝人單獨談的意願，經紀人當然不會跟上去。

何夕很識相地停在後頭，卻擔憂低頭看看姜允珠的腳踝。

出門前敷過冰，這幾日也有好好休息，腳踝的腫包已經消了不少。但走路的話……

視線裏，沒有她扶的姜允珠走路果然又是一跛一跛的。

宋寅半彎起胳膊，沖她颔首。

“謝謝前輩，我自己可以的。”姜允珠搖搖頭。

自動旋轉門一開，寒風凜凜，凍得姜允珠縮了縮脖子。她小幅度地晃動腦袋，輕微扭頭，向身後的經紀人無奈道：“你帶傘了嗎？”

這一幕統統被人盡收眼底。

更遠處，陳和景卻沒在茫茫人海中瞧出半點不同，疑惑開口：“你在看什麽？”

卻沒得到回應。他這才挑了眉毛，轉過頭，看向身側靠在椅背上的男人。

正好聽見他輕啧一聲，似是有些難以忍受地壓了壓眼皮。

陳和景是導演助理，跟在齊川身邊好幾年，對他的性子也算清楚一二。對作品負責，某種程度上的軸和倔，不好說話，嘴巴毒，但絕對不是會亂把喜怒哀樂表露臉上的人。

都不記得上回看見齊川這麽明顯的煩悶是什麽時候了。

循着他的視線，陳和景再次好奇望去。

透明落地窗外，如絮如鹽的細雪仍紛紛灑落。自動旋轉門兩翼交錯間，一紅一白的身影結伴而出。

女人正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擺，露出尖頭的、鑲鑽的細跟高跟鞋。烏發順勢滑落，襯得那截脖頸愈發纖長白皙。

雪粒子觸碰肌膚的剎那，她揚起眸，隐含着笑意同身側的男人說着話。銀白西裝的人只是一笑，手動作着，将半透明的傘往她側傾斜。

郎才女貌，相熟非凡。

陳和景很快認出男人的身份：“那是宋寅？”

他摸着下颌，會錯了意：“和他不對付你就不看他呗，給自己找不痛快做什麽？”

視線裏，宋寅脫了西裝，極有紳士風度地想給身側人披上時。女人卻微笑着擡腕拒絕了

她從透明的傘底下走出，接過了身後年紀小些的女人遞來的黑傘。撐開，同樣得裙擺曳起一小片的雪花。

陳和景猜那沒再跟上前的是她經紀人。經紀人走上前，和她低聲說了什麽，又很快走回飯店裏。

玻璃窗的裏頭，暖和的白熾燈下，陳和景啧啧搖頭：“不過宋寅活得可比你滋潤。

“這才多久啊，女伴就又換了……”他打量着，話剛開頭就被打斷。

“你很閑？”齊川面無表情地問。

陳和景莫名其妙一哆嗦。

晚宴的飯廳裏，随處都是桌子和擺着的各式糕點。齊川随手從旁拿了個最大的，塞他手裏，皮笑肉不笑：“多吃點。”

這是叫他閉嘴了。

陳和景識趣地不說話，低下頭——該說不說，這蛋糕其實還挺好吃的。

旁邊剛好有熟人經過。對視時，齊川點點頭，揮手致意：“王晴。”

王晴戴着眼鏡，仍平板不離身，走過來問：“忙嗎？”

齊川笑了笑：“不忙。怎麽了？”

兩人合作多年，關系熟絡，即使職務有所差別，私下倒都直呼姓名，也沒什麽架子可言。

“劇的選角給你過目下。正好你在這，就省得我跑了。”

王晴将平板遞給，上下劃着：“男女主的選角沒變，還是之前推薦來的那兩位。男二號是這位，近段時間挺火的新生代演員。臉貼我的角色，演技嘛，我看了看，也還算過得去。”

“還有這幾位，演技和臉都不錯，而且薪酬沒開得很離譜，性價比高。”她又滑了一頁，補充解釋。

編劇才是最了解作品的人。所以一般在選角方面，除非有太離譜的狀況，齊川都不會幹涉太多。

他點點頭，身子微前傾，順着王晴的動作看下去。

突然，齊川視線一閃。

王晴也正好開口，停住動作：“這個角色，算是整部劇裏非常重要、高光的角色了。但選角，之前看過很多回，都沒找到讓我滿意的。”

“前些天我們看過的那個，倒是最貼的一個。臉很像，而且演技，竟然出乎意料地好——叫姜，”王晴頓了頓。

試鏡的演員本來就多，她又向來不擅長記名字，突然就忘了。

低頭，正要看看平板怎麽寫着時，耳畔突然傳來平靜淡漠的嗓音：“姜允珠。”

他垂着睫，漫不經心地看向平板，似是随口讀着。

“哦，對。”王晴推了推眼鏡，沒放在心上，“你覺得她怎麽樣？”

齊川睫毛輕顫：“嗯。”

末了又補充：“挺好。”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王晴又道，“但她這些年演的角色太固定了。我搜了下，全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跳舞的角色又不多。能不能勝任這個角色還很難說。”

她想要姜允珠演的戲子，妩媚多情，和她以往演過的角色幾乎是截然相反的。

“你覺得呢？要不要再找找？但這樣開機時間是不是會有點趕？”王晴算着時間問。

齊川輕阖眼，并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剛好有她演類似角色的視頻，發你？”

王晴：“行。”

話音剛落，“叮”一聲。

對方申請隔空投送。

王晴立刻點了同意。

藍色進度條飛速跑着，很快，照片庫的界面彈出來，多了段不算長的視頻。

先是一片黑，然後很快明亮起來，背景應該是哪裏的禮堂。少女收回捂着攝像頭的手，明媚一笑，向着正前方鞠躬。

從面孔特征不難看出是姜允珠，但明顯是好久以前的物料了。王晴打量着視頻裏面孔仍顯青澀的少女，偶爾拖動進度條。

等視頻将近尾聲時，她才意識到什麽，詫異擡眸。

這麽久遠的視頻，她都沒在視頻網站上搜到過——齊川，是怎麽找到的？

王晴向來有話說話，何況兩人合作多年，熟得很。她正要開口，卻聽見極輕微的“咯吱”——椅子和地面摩擦的聲音。

她愣了下，一時間忘記開口。

“有事先失陪了。”齊川沖她客氣疏離一笑，歉意彎腰，很快抄起了椅背搭着的西裝外套，卻并沒穿上。

他将外套搭在胳膊，邁着大步往外走，身影極迅速地被雪塵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