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撞見

撞見

姜允珠立刻彎腰。

角落裏的光線本身就不大好，樓梯又曲折，兩側有半人高的牆面，她這一躲得有透視眼才能看見了。

“姜姐？”不遠處的何夕嘟嘟囔囔，“奇怪，人呢。”

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極遠。

姜允珠貓着身子，從樓道的另一側繞過去，在何夕肩膀拍了下：“嘿！”

何夕吓了跳，捧着心口，手指她方才站的地方：“你不是在那裏嗎？”

“聽見你喊我就過來了。”姜允珠壓低音量，也順着她手望去。

就這麽片刻，方才那豔光四射的女明星已經不知所蹤。欄杆縫裏，只剩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

男人漫不經心地擡起手，夾捏着那張卡片。

光線明滅，連他的神情也顯得晦暗不清。他好像有往她這看來，可視線移開得卻也極快，波瀾不驚。

姜允珠不确定他看沒看見她。

齊川卻沒再多停留，利索轉身，大邁步地消失在她的視野裏。衣擺綴着的袖口閃過淩厲光澤。

姜允珠走了下神，想起那張房卡。

金燦燦的，屬于總統套房。

“齊川。”何夕眼一亮，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前走，“快，我們去打聲招呼，混個眼熟，沒準他能有什麽好角色介紹你去試鏡。”

Advertisement

姜允珠紋絲不動。

“下次吧。”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對着何夕疑惑的目光，也只是垂睫低聲道：“今天不方便。”

/

晚宴觥籌交錯，各式香水味混雜着飄蕩空中。放眼望去，盛裝的男男女女笑聲朗朗。

姜允珠舉着香槟，百無聊賴地站在人群邊緣。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尤其這種目的明确的晚宴，當然不會有人找她說話，她也沒法和別人搭上話。

這般想着，她的視線卻仍在人群裏搜尋着。突然，她目光一亮，手肘卻被人猝不及防戳了戳。

“你是不是和齊川有過節？”

何夕思索這幾日的不對勁，總算回過味，蹙着眉問：“他試鏡時刁難你了？”

剛找到的人又消失了。

姜允珠收回視線，抿抿唇：“沒有。”

何夕觑着她的神情，看不出異樣，卻又覺着哪裏不對。剛要再問，姜允珠已經沖遠些的地方一揚下颌，壓低音量道：“宋前輩在那，要不？”

何夕秒醒悟，比個“OK”的手勢。

九點鐘方向，身着銀白西裝的男子侃侃而談，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梳着背頭，飛揚的眉梢淨是種事業有成的傲氣。

何夕攙扶着姜允珠，盡可能快得往前走。

但細觀察，很容易發現那人身邊聚集的幾乎清一色的華人——在德國，在外國人舉辦的晚宴，尤為特別。

“宋前輩。”

姜允珠很快走到他身邊，舉起香槟，笑着向他敬酒。

宋寅看了她一眼，“哦”了聲，意味不明地勾唇笑問：“你是？”

酒杯輕碰。

周圍人或多或少豔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允珠。”

姜允珠立刻接道。

宋寅在國外知名度一般，可在國內，甚至全亞洲，都是當之無愧的超一線演員。圈內名聲極好，喜歡扶持後輩，曾向劇組推薦了不少女演員。

之前姜允珠就上門拜訪過，算是毛遂自薦。只是找了幾回，都恰巧對方有事，哪想正好今天遇上了。

早有耳聞，卻也沒想到宋寅對後輩是如此熱情。

姜允珠稍驚訝，仍飛速自我介紹：“五年前我和您一起拍了《春華》。”

“《春華》？”

宋寅眯着眼看她半晌，突然恍然大悟：“是演啞巴的那個小姑娘？”

《春華》是姜允珠出道時演的電影。戰争背景，全片沒有一句臺詞，全靠眼神和動作戲扮演那位四處流浪的啞巴姑娘。

扮相她都還記得很清楚，全片都穿身沾血的粗布灰裙，披散頭發、滿臉淤泥，露出雙滄桑悲怆的眼睛。

姜允珠立刻點頭，目露感動：“沒想到前輩您還記得。”

“當然記得。”

宋寅輕笑颔首，轉頭和一旁的服務生說：“給她再倒一杯。”

“倒滿。”

他溫和補充，見姜允珠開始喝着，這才一挑唇角，頗無架子地開口：“你演的那個啞巴，我每回見了卻都有莫名哭的沖動——後生可畏啊。也不僅是我，導演都覺得你是可塑之才。”

“沒想到這麽些年過去，小啞巴出落成大姑娘了。”

他又舉着杯，笑容可掬地同姜允珠一碰。

“前輩過獎。”姜允珠忙回道。

她并不指望從宋寅這拿到資源，打聲招呼，算是打開自己人脈的種方式。譬若現在……

姜允珠不動聲色觀察四周，就有幾位導演打量着她，低聲詢問她的身份。

機會都是争取來的。

就算今天宋寅沒認出她，混圈眼熟，也許就會有好本子遞上來。

“宋前輩。”姜允珠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開口，“能不能請教您一件事？”

宋寅饒有趣味：“當然可以。”

姜允珠長舒口氣，連語速都快上不少：“當角色本身和自身性格差距過大，入戲後，該怎麽在殺青時迅速抽離狀态？”

“就像您在《登天闕》裏飾演設定上喜怒無常的暴君——和真人性格截然不同，但大家都說您演得好，拍戲時您會有俗稱‘走火入魔’的狀态嗎？”

說這話，倒不是她本人多崇拜宋寅，主要是想套近乎套得有誠意些——起碼要告訴人家，我對你演的內容很了解，給人家一個舒适的交談環境。

“大家？”宋寅卻揚揚眉，“你不這麽覺得？”

姜允珠啞了一瞬。

好在宋寅也就随口一說，他指着較少人的角落，溫聲笑道：“請教算不上，不過就是我從業多年的經驗罷了。不如我們去那說？”

宋寅的眼睛長得很好看，狹長上挑，而且多年演戲使得看人總多幾分靈動，很多導演都贊譽過他的眼神戲。

話題是她主動找的，但姜允珠被他這麽上下打量，即使很溫和的目光，也說不出哪裏的別扭。

她抿抿唇，看向宋寅指的地方，寬闊、公衆場合，強壓心底的別扭感。

正要開口時，突然一聲：

“宋寅！”

姜允珠：“……”

都不用再思索，就知道是那位德國女演員了。

不同于她，宋寅很快笑着喊出她的名字：“艾莉。”

那位漂亮的德國女演員上來就給他來了個擁抱。然後才松開手，用英語和周圍解釋：“不好意思，我們打招呼都是這樣的。”

旁邊的何夕“啧”了一聲。

姜允珠扶着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搖搖頭。

說得難聽點，他們才是來套近乎的。人家明顯熟絡，不管有意無意打岔，都無可厚非。

領悟到她的意思，何夕只能調整了微表情。

姜允珠與艾莉正好面對面。對視時，她很快明白對方認出了她——因為艾莉明顯皺眉，眸中不滿一閃而過。

扪心自問……姜允珠其實并沒得罪她。

她并未站在艾莉必經之路上，但本着少沖突的原則，她還是往旁邊讓了。

可艾莉睨她眼，松開宋寅的手，蹬着高跟鞋大步往這走來。即使看見何夕扶着她往更旁走的架勢，愈近，她卻愈加快腳步。

經過她身側時，艾莉步履未停，伸手要拿姜允珠身後那桌的糕點。

“我之前見過你。”

艾莉突然輕笑，卻看也不看她。

她擡起手，肩膀和腿都有意無意一側——剛好和那天撞倒姜允珠的位置一致。

“捷徑也不是這麽好走的。”

她低下頭，金發在白熾燈底熠熠生輝，遮住了啓合的唇瓣。

見姜允珠愣神，只唇角愈挑。

熟料一笑未了。

艾莉突然面色一僵，身體不受控制往前倒去。她不自禁扯住桌布，整張桌子擺置的東西都在傾斜。

“艾莉！”宋寅擔憂喊道。

下一瞬。

“小心。”

艾莉并未同設想中摔倒。她仰起臉，同華人女子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對上。

對方笑語盈盈，甚至換成德語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拽住她胳膊的手等她站穩後才挪走。

她明明感覺是被東西絆倒了。

艾莉狐疑低頭，只看見晚禮服的裙擺長而曳地，連鞋尖都不露分毫。而且離她也有段距離，并不像她方才想的那樣。

想叫對方出糗，不想出糗的是自己。

艾莉怒火中燒，卻只能拍開姜允珠的手，沒好氣：“沒事。”

姜允珠并不惱，微笑回應：“那就好。”

幸好今天穿了長裙，絆她那下才不會被看見。

姜允珠看着艾莉随手扯了塊蛋糕走回宋寅身邊，攙着他的胳膊，大步往前走。

許是心裏窩着的火不發出來難受。

旁邊不過是經過個端盤子的老爺爺，隔段距離，艾莉就指着人嚷嚷：“給我看着路！這條裙子可是高定，弄髒了你就是借錢都賠不起，知道嗎？”

扯着宋寅的步伐也緊随變慢，有意無意地杵在老爺爺的前邊。

那上了年紀的老人目露難色。

場面焦灼剎那。

姜允珠卻突然側過身。

都在同個圈子，做什麽也不能當衆落人面子。

姜允珠不贊同艾莉的行為，卻沒法出言，只攙着何夕，側身讓出自己這側的路。

與老者對視時，她微彎眉眼，稍帶歉意的一笑。

老人感激沖她笑笑。

哐當！

突然，酒杯在地上摔成碎片，無數人紛紛側目而視。

何夕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擦拭。

“姜姐。”她輕蹙眉，看着被酒水染了顏色的帕子，面露愁容，“我們去那弄一下？”

“不好意思。”老者驚慌失措，低頭連聲說道。

姜允珠搖搖頭，無甚在意地拿過何夕的帕子自己擦着：“沒事。”

眼見枯槁幹瘦的手顫巍巍地要拾起地面的随便，她趕忙拽住：“當心手。”

末了又側過臉，沖旁反應迅速拿來清掃工具的服務生點頭：“麻煩你了。”

碎片很快被打掃幹淨，晚宴熱鬧如故，晚禮服上的酒漬卻怎麽也弄不掉。

“那人也是，走路就不能當心些嗎？”洗漱間，何夕瞧着晚禮服的污漬，難免埋怨，“就一杯酒都端不好嗎？”

姜允珠拍拍她，将濕帕擰幹遞過去，安撫道：“算了，回去問問幹洗店吧。”

“去角落歇會吧，累死了。”她閉起只眼，另只卻沖她輕輕一眨。

何夕長嘆口氣，沒多說地扶她過去。

角落裏，姜允珠靠着柱子，同何夕偶爾說說話，百無聊賴地站在角落，又成了先前的模樣。

她倒是想多走走，說說話。但即使何夕扶着，就方才走的那會兒，腳又開始隐隐作痛。

過幾天還得試鏡。

姜允珠權衡之下還是沒有動作。

“何夕。”

“姜允珠。”

她喊何夕，別人喊她，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她匆匆回頭。

“怎麽了姜姐？”

何夕正要去拿吃的，也轉過身，好巧不巧踩住了她的裙擺。

姜允珠輕“嘶”一聲，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在不受控制地前傾。稍遠的地方，在泱泱的人群間，她莫名其妙就是一眼認出熟悉的身影。

他正好側過視線，瞧步伐，也是往她的方向走來。

姜允珠微愣，擡手拽東西的動作更是倉皇。

幸運地拽住什麽質地稍硬的布料。

伴着股陌生的男士香水味，腰上卻同時被人一攬，熾熱的溫度透過晚禮服源源不斷傳輸。

隔着人海，姜允珠和那雙熟悉漂亮的眉眼遙遙對視，裏頭好似有了很輕微的神情波動，快得難以捕捉，像是一縷……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