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約會

約會

最平常的周五。

時針剛剛指到六點。

葛芸穿着白色的吊帶睡衣，披散烏發，雙手抱着膝蓋往窗外看。果然，正好看見黑色的跑車駛入車庫。

她灰暗的雙眸霎時放光，掃眼鏡子，手輕輕撫過臉上被打的傷口，噗嗤一笑。

葛芸簡單撲了個粉就推門往外。

門口守着的一衆傭人立刻緊張起來：“葛小姐，您——”

葛芸徑直打斷：“宋寅呢？讓我見他。”

她的語調很平靜，又是要找宋寅。

傭人對視一眼，早有指令，很快就帶着她走進另間卧室。

宋寅正扯掉黑色的領結，睨眼她，在有傷的地方稍作停留，眉宇流露出些許愧疚。剛要開口，葛芸已經出聲：

“剛回來？”

“嗯，有個粉絲見面會。”

自來別墅以後，葛芸總是大吵大鬧，這還是頭一回破天荒地如此平靜地和他說話。

宋寅不自覺展眉：“你在關心我？”

話語間帶點黏膩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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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芸嘴角一扯，敷衍至極：“算是吧。”

“我想去天臺走走，他們說一定要你陪。”

這幾個月，每次見面葛芸都在和他吵。難得服軟，宋寅自然樂得答應——反正天臺也是別墅的天臺，她還是不出去。

走到天臺邊，葛芸本來落後他半步，突然主動地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腦袋貼着輕聲問：

“什麽時候放我走？”

“你已經把我的演藝生涯毀得差不多了，也整個圈子封殺，還不夠嗎？”她平平靜靜地質問，“照片只有你有，別給我扯你不知道。”

宋寅本來放柔的目光寸寸冷下去：

“你想都別想。”

感受到她的手逐漸往下，像拙劣的讨好。

宋寅神情微變，笑了笑，嗓音又再度放柔，低聲哄道：

“這樣不好嗎？我不愛她，就算結了婚，我們的關系不會有任何變化。”

“我愛你，你一直知道的，葛芸。”

葛芸手沒太多技巧地輕輕揉着，聽見男人壓抑的喘.息，譏诮一笑：

“讓我做小三還說愛，你可真有意思。”

“宋寅，你能不能去看看腦子？你要結婚了，你就要結婚了，還給我整這一出？你對得起誰？”

不管是她，還是那位天真爛漫、滿眼是他的大小姐。

她和宋寅有地下戀情不是一天兩天了。

是三年。

她還記着在某次宴會上，陽臺、大風，宋寅點着煙在霧寥寥間問她：“要不要跟我？”

她見到姜允珠的那次，沒成功搭上的大老板，是宋寅的父親。

沒人記得，剛出道的時候她給宋寅跑過龍套。摔了一跤，男人把她扶起來，笑着給她遞手帕，還讓導演不要責備她，連工資都沒扣。

一剎那的心動。

葛芸記了很久很久。

在他說出口的剎那，她就遵循本能地點頭。

宋寅對她很好，三年，他們是男女朋友一樣處着，宋寅還說過會娶她。天知道《心動計劃》的策劃剛出來，她看見宋寅和她做搭檔，還以為他想公開戀情，簽合同的當晚一宿沒睡。

也怪她心術不正。

從宋寅那拿了資源，飛黃騰達，上升的速度比同期都要快，代價……也來得比同期都要快。

宋寅上節目只是想和她炒cp。

他和她有一部大制作的古偶劇，快要播出了，宣發完全沒效果。宋寅在裏面有投資份額，不想虧本，就想着在節目裏炒出cp，引真人cp粉去嗑劇裏cp。

和他吵的那天，葛芸才知道宋寅要結婚了。

對象是和他門當戶對的大小姐。

她立刻就要和宋寅分手，對方卻沒同意。

……意思是讓她繼續當他的地下情人。

葛芸拒絕。

結局就是事業整個給毀掉了。

事業就是她的生命。

宋寅也知道。

她被宋寅勾着拍的照片，全部都化作利刃捅在她身上。自己還莫名其妙給綁架，送到這處別墅，睜眼就看見宋寅。

她被人看着，完全不被允許和外界溝通，以前給自己留後路收集的宋寅黑料完全沒機會拿出來。睜眼閉眼，只要他回來，都在幹那等龌龊事，也不怕精盡人亡？

葛芸心裏惡心，手裏動作卻愈發加快，感受到衣物濕了一塊的時候，她倏忽一笑。

環住宋寅的腰，用盡全力和他一起重重砸向別墅底的那片大理石。

“滾地獄去吧。”

葛芸一字一頓道。

/

葛芸死得如此突然。

是別墅裏的傭人吓壞了，報的警。

警方很快查出事情真相，葛芸和宋寅的事也被公之于衆。

他們還在葛芸住過的房間地板縫裏發現一疊寫滿的A4紙，一五一十記錄宋寅幹過的事。

偷稅漏稅、洗錢、包養潛規則等。

是葛芸生前寫的。

姜允珠看見她的消息時，一陣唏噓，半晌沒說出話來。

葛芸的經紀人給她辦了葬禮。

姜允珠也去了。兩人到底共事過，就算有矛盾，但葛芸也沒對她做出什麽難以挽回的錯事——死者為大吧。

葬禮寥寥無幾人。

誰也看不出死的是曾經頂一線的小花。

葛芸甚至連遺體都沒有。

只有匣子裝的一抔骨灰。

她經紀人眼睛都是腫的，和她握手：“謝謝你來，也謝謝你之前為葛芸說過話。”

葛芸門一出，姜允珠是唯一一個明面站葛芸的人。

姜允珠搖搖頭，握住她的手：“節哀順變。”

她還見到沈思哲。

很奇怪，沈思哲拿着的是束玫瑰花。相當沒規矩的一件事，但經紀人感恩一切來的人，自然沒和他計較。

她和沈思哲一起獻花，沈思哲眼睛是紅的。

直起身時，沈思哲剛剛将手裏的玫瑰花放下，輕聲道：“《心動計劃》結束沒多久，我和葛芸前輩告白了。”

……？

姜允珠一愣，聽見沈思哲嗓音沙啞道：

“我喜歡她，現在還喜歡她。”

“剛從愛豆轉型的第一出戲，六月九號，是和她對的戲。現在想想當時她可能只是演人設，但我會記得她一直教我，一直鼓勵我，讓我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不是她，我當時就會放棄轉型。”

“我和她告白，她當然拒絕了。”

“然後和我說：沒有玫瑰花算什麽表白？下次找別的姑娘表白記得準備玫瑰花。”

“我以為她在暗示我表白第二次。”

“但我沒有見到她第二眼。”

沈思哲還彎着腰，望向裝有骨灰的匣子，語調平和道：“我和她對的那場戲，是她飾演的角色死遁的一場。她和我說，她死後才不要鋪天蓋地的白花，讓我給她捎一束有顏色的。”

所以他帶了玫瑰花。

藏着他的私心，也履行了對她的諾言。

人太悲恸時，心裏是藏不住事的。

姜允珠知道他只是想傾訴心裏的話，并不在乎身邊的是誰。

任何語言在生死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姜允珠只能拍拍他的肩，又一次道：

“節哀。”

/

之後姜允珠就全身心地投入《烏雲》的拍攝。

除了中途拍過個大獲好評的蘭蔻廣告。

姜允珠讓何夕把所有其他代言都推了。

轉眼到八月，《烏雲》迎來收尾。

今天拍趙岚自殺的那一幕。

拍戲前，姜允珠正在接電話。

“我知道了，生日前一天會回去的。我還在忙，先挂了——您也是，生活愉快。”

姜允珠挂斷電話，嘆口氣。

電話是姜國平打來的，她好幾個都沒接。是宋婉打來，非讓她接，她這才接的。

姜國平讓她今年回去過生日。

往年她都一個人過，今年自然不想回去，姜國平卻怎麽都不同意。

到底是父親，姜允珠只得妥協，準備吃個飯就回這邊。

倒想起上次說好和宋婉要吃飯，結果和她同蘭蔻那邊交接的時間撞了，只能推掉。這麽一搞，宋婉又和她好友去下個地方旅游。

“姜老師，好了嗎？”

那邊的工作人員喊道。

你忙将手機收好：“來了！”

這是《烏雲》的最後一出戲。

前段時間拍的劇情裏，趙岚在租客的幫助下，慢慢挖掘心靈，慢慢重新找回靈感。

後來辦的幾次巡演都大獲成功。愛情也是，自從了解團長的另一面後，她愈發能容忍團長。

因為趙岚也是個孤兒。

她不止一次希望，如果她小的時候遇過團長該多好。

黃紫薇的小師妹後來有向趙岚提出合作，被趙岚拒絕。趙岚高傲地離開，眼神都沒施舍一個，徹底報當時的仇。

圈內人都說她是“明日之星”，是“最有潛力的青年鋼琴演奏家”。

一切都在好轉，但趙岚的精神分裂越來越嚴重。

趙岚總覺得有人要竊取她的譜子。

害怕自己的藝術成果被竊取，趙岚愈發惶恐，精神分裂在這種糟糕的精神狀态下持續加劇。她開始拒絕和外界溝通，推掉所有工作，只窩在家裏搞創作，還莫名其妙和團長分手。

團長上門找過幾回她都不見，也不再來。

這樣過去有快一年。

趙岚的作品完成了。

這是她迄今為止譜過最滿意的曲子。

以團長為靈感源泉，最後卻不單單是在寫團長了，她藏進很多所思所想。

趙岚拿着自己的譜子想回歸。

卻沒料到，時過境遷，她橫空出世又俶爾消失，誰也沒在意她的存在。

趙岚成名沒多久就隐退，手裏沒幾個大獎，一年的時間已經夠大家把她忘記。

團長也不見她。

趙岚回到最開始的落魄狀态。

但她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地點檢好所有的錢，平靜地像團長那樣捐給孤兒院，然後一個人來到天臺。

垂眸時，正好撞見樓底下驚愕恐慌的團長。

團長早不愛她了，只是覺得她還能賺錢，想先吊着，等她聽話了再讓她回歸樂團。

“你別沖動！”團長喊道，匆忙忙往樓上趕。

趙岚神情沒有太多變化。

緊攥的手稿先從頂樓散落。

然後是她這個人。

像蝴蝶一樣墜落，在四散的手稿中墜落。

那是趙岚覺得人生中最寧靜的時刻。

她死的時候，下了場暴雨。

即使團長很迅速幫她把手稿救起來，還是有幾張糊着看不清。他當時并不認為這譜能賺大錢，只是看着那片鮮紅，沉默着幫她撿好手稿發表了。

舉座震驚。

震驚一種前所未有的音樂的誕生。

趙岚的才華終于徹底展露。

曲譜的名稱，團長就給它取名：烏雲。

所有人都在可惜殘缺的部分。

所有人都在可惜趙岚。

但已經沒用了，趙岚永遠不會知道。

趙岚的生命終止在她碌碌無為的那個雨天。

收戲時，姜允珠突然淚流不止。

就好像戲裏趙岚的那份悲恸傳到戲外的她這似的。

拍到快晚上快十二點才結束。

畢竟是最後一天，加班費也不低，從工作人員到演員都沒意見。

“殺青了！”

随着最後一聲“停”，身邊有群演低聲歡呼道。

姜允珠匆匆用手背抹了抹演技，躲進無人的角落裏，頭埋在膝蓋裏發着呆。

不曉得過去多久，一陣清風，夾着好聞的雪松香。

男人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你在做什麽——”

他把她的臉從膝蓋間不有分說擡起來，話語驟止，驚愕道：“你在哭？怎麽回事？”

齊川曉得劇組裏那些事。

說着已經神情驟沉：“是誰亂說了什麽？”

姜允珠忙搖頭，過去這麽久，已經沒有哭腔，只眼睛還紅紅的：“沒，替趙岚哭會兒。”

瞬間理解她的意思。

齊川一沉默，摸了摸她的腦袋，在她身側坐下。

手輕輕握着她的手。

“真沒事？”

“沒事，緩幾天就好了。”

說着，姜允珠又補充：“何夕已經幫我接洽新工作，忙段時間，走出來就沒事了。”

姜允珠扭頭看向男人分明的輪廓，不自覺擡手，撫了撫他眼底那圈濃郁的烏青輕聲問：

“你是不是好累啊？回去嗎？”

“你什麽時候回去？”

他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問。

“現在。”

姜允珠拽着他的手起身。

離開劇組的路只有他們兩個。

寂靜間，呼吸沉默交織着，姜允珠突然聽見他開口：

“……後天七夕。”

“喔。”姜允珠不明所以地應。

覺着有些冷淡，補充：“七夕好啊。”

齊川深吸一口氣。

姜允珠陡然意識到什麽，突然頓住腳步：

“你要約我出去？”

“想問你那天有沒有空？”

兩人同時開口。

對視間，不自覺一彎眉眼，十指輕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