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世憂傷

晨光熹微，山林陋村中的一處茅屋小院。

曼珠正坐在院中，手指娴熟地撥弄着竹條，編織着籮筐，青耕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淡青色的布裙洗的有些發白，秀發一束輕绾，一支木釵雕着彼岸花，簡單卻精美，她已經是一個凡人了，經歷了忘川河噬肉穿心之苦才得以保留前世記憶來到人間的凡人，只是現在的她只記得自己曾經是冥界的一個花妖，卻不記得自己曾經是玉虛境天尊的得意弟子，南帝的獨女，身份高貴的婉華公主。

“婉華……”青耕輕聲叫着她。

“你怎麽又叫我婉華，我是曼珠呀。”曼珠擡頭看看她，淡淡笑着說。

青耕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将她手上還未做完的籮筐拿了過來，放在一邊。

“怎麽了？”曼珠笑着問。

青耕平日裏嬉嬉鬧鬧如孩子般的樣子曼珠倒是看慣了的，今天她這般嚴肅的樣子看起來倒是覺得有些滑稽了。

“曼珠，天後的詛咒就是天命，你何必逆天而為了。”青耕說道。

青耕的話瞬間抹去了曼珠臉上的笑，她不再說話，伸手去拿那個籮筐。

青耕攔住了她的手，用懇請地眼神看着她的雙眼，好似一定要曼珠的一個答複。

“你是要我順應天後所謂的天意麽？”曼珠淡淡地問。

“無情則安，緣起即滅。”青耕接着說道：“這是天後的詛咒，雖不是天命，但也如同天命一樣，三界之中，誰都無力逃脫，你若放棄了他，那你就會平安無事，如果你還強求那份情緣，那你必定會面臨生死劫難。”

青耕這勸誡聽起來滿是憂慮和關切，曼珠嘴角微微一揚，苦笑了一下，不再做聲。

青耕拉過曼珠的手，用幾乎哀求般的語氣說：“曼珠，我的命是你救下的，我什麽都聽你的，但這次你只聽我一句好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今日換成是他，他斷然不會選擇放棄我，哪怕是面對生死。”曼珠說。

“可是他如今只剩一縷殘破的元神了，雖然玲珑上仙将他送入了人間轉世為人，但是他終究還是前世記憶盡失，再也記不得你和你們的過往了。”

Advertisement

青耕的這句話如一記重拳擊中了曼珠的心，她的眼眶模糊，思緒飄搖，再次回到了她嫁給魔帝黑玄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衣衫單薄，身體被禁锢，頸喉在魔帝黑玄的劍鋒之下，她那一身血紅的喜服繡滿了嬌豔盛放的彼岸花，只是早已被魔劍劃破，随着她的金步搖，玉發簪一同落入魔域的烈焰之中，黑玄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讓曼珠的心中暗生恐懼，那眼神中有悲恸，有忿恨，有滿足，但是更多的是要與她同歸于盡的執念。

她還記得黑玄那陰沉而決絕的聲音。

“我知道你體內有女娲石，也知道你嫁給我只是一個計謀，你是為了殺了我，但是我不怕，你有着同玉久一般無二的容顏，你便是我的玉久，今日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哪怕是要了我的命！”

她心中明白殺死魔帝黑玄是她的職責和宿命，她也早就做好了失敗之後會被黑玄所殺的準備，但是她并不想犧牲自己的清白做他的女人。

看着黑玄一步步逼近，直到他一把攬住她的腰，直到他的唇蠻橫的貼了上來，他的氣息在她的耳邊起伏，她心中恐慌到窒息，絕望到了極點，淚水崩湧，腦子不斷浮現出沙華的模樣，她知道既然身入魔域便是無人可以救她了。

所以那一刻，沙華的出現，她還以為是自己身處絕望之境的幻覺，她看到魔域的黑耀門支零破碎，看到魔域烈焰中的群魔被花草藤蔓纏繞，看到他滿目怒火一掌從黑玄的天靈蓋劈下，看到他扶起她的手臂，同她一起舉起她的玉久劍從黑玄的前胸刺入，穿透他的魔心，鮮血噴湧而出，她的斬魔術終于讓黑玄的魔氣撕裂飛散，滿天濁氣之下，她看到了沙華解下了他墨綠色的披風将她緊緊包裹住。

她依偎在他的懷抱中，感受到了他臂彎的力量，看着他滿是疼惜與不舍的眼神，她伸出一只手去撫摸他的臉，她想證實這一切并非幻覺，但是她的手還沒有碰觸到他的臉龐，他便消失了，只有一滴淚水滴落在她的手心，那淚水溫熱，但她感覺到一顆心都被灼燙着。

“沙華！沙華！”她不停地呼喚着，神情恍惚，欲哭無淚。

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黑玄就躺在她的跟前，瞪着雙眼，死不瞑目。

她的呼喚并沒有回應，但是她還是一遍一遍地喊着，不願意停下來，她怕自己一旦停下，便會忍不住去猜想他是否遭遇了什麽不測，其實她的心底還是知道的，破了魔域地黑耀門進入魔域，三界上仙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必是付出了無法想象的代價。

後來，她看到了玲珑一臉悲戚地來到她的身邊，她慌忙拉着玲珑的手。

“玲珑，你見到沙華了嗎？”

“曼珠，他已經魂飛魄散了。”玲珑說着，聲音哽咽，淚珠滾落。

那一刻她全身如被天雷擊中，瞬間如石像般僵住了，只剩下一雙眼睛流露不肯接受現實的可憐神色。

“我不信，我能感覺到他還在我的身邊，我叫他，他明明就有回應。”

魔域的烈焰幾近熄滅，四周飛散這黑玄被撕裂的魔氣，一片昏暗，曼珠不停的呼喚着，旋轉着，尋找沙華可能所在的方向。

玲珑上前緊緊地抱着了她，說：“曼珠，沙華為了救你，用了乾坤回轉術，并進入到了幻術之中，本來單單這樣便可以要了他的命，他還打破了黑耀門，進入魔域烈火，助你殺了黑玄，這一切，不但耗光了他千萬年的靈力，最終連仙身都保不住了。”

聽完玲珑的話，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乾坤回轉……”她口中喃喃地念着，她的八角錦盒中曾有一本典籍中記載着這種仙術。這種仙術只有上等仙資的仙人可以修煉，她本以為三界之中只有天尊能用此術，沒想到沙華也會。

乾坤回轉便是使光陰逆轉，如果不進入仙術中，那過去的一切不過就是眼前的一個幻象，如果進入仙術中改變過去的種種，那便要付出代價，如今看來，她一定早已遭遇了不幸，所以沙華才不惜魂飛魄散回到了過去，改變了她的命運。

“玲珑。”她看着玲珑，眼神空洞，氣若游絲地說着：“乾坤回轉之前，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玲珑看着她，将她從地上慢慢扶起，一邊幫她整理淩亂地頭發和衣服，一邊說：“既然乾坤已然回轉，那一切便是沒有發生過的虛無，你不必再去煩惱發生了什麽。”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在乎我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麽，我只是想知道，“無情則安，緣起即滅。”難道真的是天命如此？難道我們之間的情緣注定是生死離別的結局嗎？是不是沙華用他的死換了我的亡？”

玲珑看着她，沉默不語，不知此刻什麽樣的話語可以稍稍安撫她心中的悲痛。

忽然間，她将目光放在了玲珑的長生珠上，倔強地說道：“我不信天命，難道天後的一句話就是所謂的天命！不過既然這所謂的天命讓我們無路可走，那逆天而行便是我們唯一可以走的路。”

說完，她喚出了女娲石。

“曼珠，你要做什麽？”玲珑大驚：“女娲石雖可以起死回生，但是沙華已經魂飛魄散，女娲石也是無濟于事的。”

“魂飛魄散！我不相信沙華會魂飛魄散，我相信他說過的話，永生永世，永不相離。他的魂魄一定就在這裏，只是太過虛弱，所以我們都感覺不到他，我将我的元神凝于這女娲石上，如果沙華的元神還在，他一定會向我靠近，哪怕是他已經沒有任何意識。只要他靠近了我，我便可以用女娲石的靈力護住他的元神，将他送到你的長生珠中，所以，玲珑，我還要借你的長生珠一用。”

玲珑知道她的元神雖然可以凝在女娲石上，但是元神離開了體內便會逐漸虛弱，直至消散，玲珑沒有再勸她，她明白此刻她是不會相信沙華會離她而去的，哪怕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她也只相信沙華曾經對他的承諾，為此她定會孤注一擲，不惜以命相搏。

玲珑喚出了自己的長生珠，讓它随着女娲石在空中流轉。這魔域之中沒有日月星辰，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一日或是幾日或是更久，玲珑有些疲累，心痛也更甚，她看到女娲石時遠時近，曼珠的元神也漸漸虛弱，臉上幾無血色，意識也幾近要消散。就在她魂飛魄散危在一線之間時，玲珑忽然發現自己的長生珠內有了一縷淡綠的熒光。

雖只是淡淡一縷，玲珑已是驚喜萬分，連忙收回了長生珠。

待女娲石緩緩回到她的體內，玲珑忙去攙扶已虛弱到無力坐起的她。

“曼珠，沙華對你有着太多的疼惜和不舍，哪怕是現在，他只剩這一縷盡失仙力與記憶的殘破的元神。”

玲珑拉過了她的手接着說道：“我在這三界之中沒有什麽朋友，只有你與沙華與我真心相交，今日你既然決定逆天而為，我也一定與你同行。我是上仙，仙力比你沉厚，我會試着将他僅存的元神放入人間轉世做個凡人，雖然他所有的靈力與記憶都已消散了，但他畢竟是盤古所生的仙草，或許經過幾世輪回之後他可以慢慢地将自己的元神修補好。”

“那我去凡間陪他，”她的眼中終于恢複了一絲神采，眼神中充滿了希望。

玲珑點了點頭，但是臉上又很快浮現出了為難的神色，這神色讓她的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怎麽了？”她問道。

玲珑嘆了一口氣說道：“此時，整個冥界應該都已經知道了沙華殺死黑玄，自己也魂飛魄散的消息了，所以我可以偷偷地将他的元神放入人間，但是你既是冥界守護彼岸花的花妖，進入凡間必須要有鬼帝的旨意。如今魔帝黑玄被除，你雖是立了大功的，但是你身上所帶的花香會喚起凡人前世的記憶，所以我猜鬼帝不一定會應允，就算他應允了，你還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消除前世記憶的，除非……”

“除非我跳入忘川河，”她接過了玲珑的話。

玲珑看着她憔悴的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

她看着玲珑心疼自己的眼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說：“跳入了忘川河便可以不必過奈何橋，況且忘川寒水，可以封住我身上的花香了。你放心，不過是急流穿心，惡魔噬肉而已，不過是區區三百年而已，不算什麽的。”

那一日，她看着玲珑将沙華殘破的元神送入了人間，随後便禀明了鬼帝。她真的跳入了忘川河，噬肉穿心并非一般的痛楚，但她卻含笑承受了，冥界的魔靈鬼魂都認為因為沙華死了，她便瘋了。

見慣了生死戚戚的鬼帝亦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