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親

第一章 說親

1931 年,冬至,金陵城。

這是方誠離開家鄉北平在南方度過的第十五個冬至節。他一家都已經在這裏,事業也在,所以北平只有祭祖或辦公事時才會回去。南方冬至吃湯團,從前北平家裏餃子的味道方誠似乎已不太記得,但每逢冬至或過年,小妹還是嚷着要吃。後廚的面點師傅是山東籍,只能夠盡力仿着北平的做法,讨主家的歡心。

今日的餃子包得比往年更多一些,足足十幾個拍笪,是因為有客要來。後廚除了在備餃子,還在備一些将要待客的熱菜。廚子和傭人們忙得像是要過年,而方誠也正在和那位貴客愈發熱絡地交談着。

聲音從書房傳出來,對着好友,方誠絲毫不避諱地大談當下的世道、局勢甚至政府。好友安坐在客椅上,沒有什麽話,臉上的表情猶如他那身一絲不茍的空軍軍服,嚴肅不可侵犯。對于當下,他知道的要比方誠多得太多,可要做的,卻不是他能夠左右的。

“南霄,你倒是說說看啊,難道真要如此坐以待斃、任人侵略?”方誠終于覺得口幹舌燥,他一口喝盡自己杯盞中的茶水,拿眼神逼問一語不發的賀南霄。

賀南霄那只摘了皮手套的手一直撫着桌上的熱杯盞,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又下去。他看向方誠,冷毅的臉微微露了點笑,“方兄所說那些,也正是我所想。入伍前我便發過誓,何日能夠馬革裹屍,此生便不再有憾。”

這幾句話的聲量,不及方誠方才的五分之一,但字字如擲地,砸在方誠的心口。方誠眼圈微紅,單手撐着案桌坐下,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他很無奈,可他更懂賀南霄的無奈。

他搖頭苦笑了一下,擡眼望着賀南霄說:“行了,我的錯。許久不見,盡給你惹出許多煩來。不說這些,不說這些罷。”他舉起他的空杯盞,要敬賀南霄。

賀南霄搖頭笑笑,舉杯回敬。

方誠大笑起來,不再提方才的事,不過轉念又想起另一樁來,“南霄,你今年有二十三沒有?”

賀南霄又玩杯盞,心思卻還在方才的事上。對方誠的問話,只是淡淡回說:“快了,下個月就是。”

方誠臉上笑意愈深,“都二十三了,還不娶妻,你家不催?”

賀南霄頓了頓把玩杯盞的手,依舊漫不經心地說道:“怎麽?方老板要給我介紹?”

方誠一拍手掌,站起身來,“诶,你說對了!我這正有一位合适的人選要說于你!”

他幾步湊近賀南霄,把賀南霄吓得也站起來。

“打住,我沒有這想法。”賀南霄伸出一只手,擋住方誠還想接近的腳步,“我都馬革裹屍了,不想禍害人家姑娘。”

方誠推開他的手,不依不饒地說道:“你放心,我早尋人給算過了,你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賀南霄哭笑不得,“方兄,你連我多大都不知,哪來的天造地設?”

方誠将賀南霄又按回座椅上,愁容滿面地輕嘆一聲,“哎……南霄啊,不瞞你說,我要介紹于你的,正是舍妹。”

賀南霄吃了一驚,話還未出口,只聽方誠又說道:“我向來是不主張包辦婚姻那套的,而我也只有這麽一個親妹妹,從來便想着,婚姻大事由她自個兒做主。無論她是嫁或是不嫁,嫁富嫁貧,我都不幹涉。眼看她也年将二十,這上門說親的是一日多過一日。論條件,那些少爺公子的還真能挑出幾個,可我這妹妹卻一個都沒看上。你說我不急吧,倒也是虛,但我還是那條,不想違了她自己的心意,叫她做那些她不喜歡的事兒。我想,等就等吧,等她尋着合意的,再說不遲。可你猜怎麽着?你猜怎麽着!”方誠說着,拍了一下賀南霄硬梆梆的肩章。

賀南霄一臉困惑地應了一聲:“怎麽着?”

方誠壓低聲音,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家小妹,是看中你了……”

賀南霄呼吸停滞了一秒,而後十分不可思議地看向方誠,“方兄是在開玩笑?我與令妹何時見過?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方誠擺了擺手,拄唇笑笑說:“你是沒有見過她,可她早就鐘情于你。否則,在她的枕頭底下怎麽會藏着一篇關于你的新聞報道呢?還是拿剪子工工整整剪下來的呢!”

賀南霄僵了僵,恍然想起了幾個月前《新報》對自己的采訪,面上有了些許赧色,“方……方兄……”

方誠笑着拍拍他,心中仿佛有十成把握,“如何,南霄?這事兒要是能成,咱倆可就成姻親了!”

賀南霄面上的赧色轉成了難色,但見方誠這般熱情,只能委婉說道:“方兄,我以為,這件事是否太過草率了?”

方誠當然明白賀南霄的顧慮,但在他看來,這個顧慮完全不成問題,“南霄啊,我這當然不是逼迫你的意思。今晚,就今晚,你留下吃飯就能見到我家小妹了。模樣生得如何,我這個做大哥的不敢自誇,但要與金陵城裏那些個名媛相比,我家小妹便是出水的芙蓉。再說志趣,你愛飛機,她愛紙鳶,愛的都是天上飛的,我看你倆光這個就能聊上幾日幾夜。還有啊,你別在這兒跟我說什麽‘馬革裹屍’,我小妹自出生就有先生給看過命——旺夫!”

“……”賀南霄無言以對。因他如今是空軍的大紅人,那些長官的太太們總想要給他保媒拉纖,今日結束飛行任務來找方誠敘舊,誰承想竟又掉進方誠的說親局裏,實在是令他頭疼。

與他相反,方誠很是高興。除卻他萬裏挑一的條件以及是自己的摯友外,最關鍵的是最寵愛的妹妹鐘情于他,這比任何事都重要。

方誠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鐘,對賀南霄說道:“我們家姑娘快回來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賀南霄頓時有些心慌,仿佛将要進行第一次飛行時那樣緊張。不過早已在幾千米高空中翺翔過的他,很快便鎮定下來。他略微低頭,朝着方誠拱手說道:“方兄,有件事,我從前未對你說過,可眼下我已經不得不說了。”

方誠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而後淡定道:“無妨,你說。”

賀南霄的手仍未放下,語氣誠懇且冷靜地對方誠坦言道:“方兄有所不知,家母早先就已經為我定下了親事。如今局勢不穩,我也一直在外,這才無暇顧及成家之事。前些日子家母來信,囑我抽空返鄉成親,我還未來得及回信,卻也不能……”

方誠擡了擡手,打斷賀南霄還未說完的話。

“了解了。”方誠有些遺憾地笑笑,也向賀南霄拱了拱手,“南霄,是我唐突了。方才那些話,你就當我沒說過,沒說過罷……”

賀南霄伸手,将方誠拱着的手按下去,并且發自真心地說道:“方兄,你我雖做不成姻親兄弟,但你始終是我的兄長,你的小妹也自然是我的小妹。往後,若有什麽事,南霄定當萬死不辭!”

方誠點了一下頭,雖有遺憾,但對賀南霄的這番話還是有所動容,“行,我記下你這話了。今晚,咱們兄弟倆得好好喝上幾杯,還有小妹,你也是要見一見的。”

賀南霄一向敬重方誠耿直的為人、大度的行事,但此番他又不得不再次道歉,“今晚委員長北上,我雖不飛,也得在場。望大哥見諒。”

方誠是明事理的,他點了點頭,便走到衣架前将賀南霄進屋時脫下的皮大衣取下。

賀南霄上前接過,低聲對方誠說了一句:“這幾日,日方可能會有動作,大哥那些廠子和鋪面可歇一歇業。”

方誠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而後他擡手拍了拍賀南霄的肩說:“放心,我有分寸。”

兩人不再多言,方誠開門,送賀南霄出去。

撲面而來一陣風雪,打在賀南霄的臉上、軍帽上。毫無準備的涼意,令人瑟縮。可賀南霄望了望不知何時落雪的天,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晚北上,路不會好走……

站在抱柱後面的方念,透過零星的小雪,看那個穿軍服的男人漸漸離開她的視線,她想:賀南霄,我們一定不要再見。

PS:封控在家,閑得發慌,老天保佑我好好完結。ヾ(=ω=)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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