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看見的只是:齧花的蟲,怪味的肥料水,和自己手上發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問道:

“水越,你看到的總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嗎?”

“我沒有這樣想。”他舉手一掠落下來的發,坐在一塊石頭上。“我說的是鐵一樣的事實。”

“這些花很美麗,這不是事實嗎?”

“是的,但是種花的人已經付出相當的代價,覺得這酬報是他們應得的,如果每朵花不開得盡美盡善,還心裏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點點頭,也坐在一塊石頭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這邊坐下去,他卻那邊被我彈起來。他走入花叢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問我它們的名字。我什麽也不知道,只說出玫瑰和薔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訴我,又告訴我如何栽植和保護;他的話剛說完,我的腦裏也空了。唠裏唠叨的誰能記得下!

“現在考考呢,這叫什麽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麽蘭,便舉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別唠叨,我只愛這一朵et-me-not。”

他走近來,笑得潔白的牙齒發着光:“誰告訴你這是一朵et-me-not?”

“難道我不能夠自己知道這是et-me-not?”

“你應該認得et-me-not。”

“我當然認得et-me-not。”

“多少人送過你et-me-not?”

“這個你可用不着管!”

Advertisement

“王一川?張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個約會?和陳元珍一個?和……和……什麽元光的一個?”

“一個也沒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現在該你答,你收過多少朵的et-me-not?”

“一朵也沒有。”

“陳元光是陳元珍的堂弟,我和他從小在一起,他的父親和我父親是好朋友。高中畢業我到這兒來進大學,元光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留在家鄉,我們常常通信。”

“陳元珍約你今晚上做什麽?”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電影,但是我沒答應。”

“我不相信你的話。”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話。”

“你相信我什麽?”

“你不曾接受過一朵et-me-not,你手上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說着他坐在我身旁,這回輪到我被“跷跷板”彈起;我站起來,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來,站在我身邊,澗水照着我們的影子,我的藍裙子被風吹漲起,遮沒了我們的影子。

“我們到黃色的薔薇花那兒坐坐好嗎?”他說。

“你愛黃薔薇?”

“是的。”說着他從外衣口袋裏取出一朵枯幹的黃薔薇,問道:“認得嗎?”

“如果我沒有認錯,它曾經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園裏。”

“所以我現在把它永遠埋葬在心胸上。”

“多餘!”我笑着說,邊又搶先跑去了。

這兒的黃薔薇開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黃色的,迎風送來一陣陣淡淡的香。我們依傍着坐在一塊石頭上,後面有棵大樹,前面有一列矮樹,葉子又率又亮,圍着我們像堵短牆。

“你剛才說我多餘是不是?”

“難道你不是?”

“好,那麽交還你,洗衣服的陳嫂永遠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裏的廢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幹交給我。

“你到底也得說出實情。”我接住,把它撕個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鮮的黃薔薇給我,我說我不要,他也把來撕個粉碎扔到老遠去。

“殘忍!”我說。

“難道你不是?”

“這朵枯幹的薔薇是我的!”

“這朵新鮮的薔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樹上的葉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葉又一葉。大樹在頭頂上沙沙地響,四周圍幻成美麗的金黃色,老天爺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殘忍!”他說。

“難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從地上抓起一大把碎葉,緩緩地向我手上撒下來;我感到他的修長的手的溫熱,從輕觸着我的手心的碎片傳了來。我們的頭一分分地向前俯,膝蓋一分分地向裏移;最後的一角碎葉落下地,他的額角抵着我的額角,膝蓋觸上我的膝蓋。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兒給我聽。”他輕聲說。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麽讓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夠離開你》。他把歌詞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顫動我的心;我閉上了眼,心中湧起前此未曾經歷過的無比的喜悅。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20060

從此,我們靈犀相通地尋找相見的機會,我們從來不預先約定下一次的會面;也許,為的是有些羞澀,或是,要一切發生得更自然。每當我們有過“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便心滿意足地分開了。第二天,我會想起什麽時候他要到信箱處取信,他會記得我什麽時候要上圖書館;就在這些地方我們又碰面了,像兩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漸漸的,他到信箱處徘徊的次數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圖書館的大門結了不解緣。進一步,我們在一起共享簡單的午膳,揀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時間和每一小時的控課。再到了籌劃共度整個的下午,或是整個的假日了。

這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水越領我到了郊外。我聽得那琮琮铮铮的泉聲,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透明的水簾從懸岩上面挂下來,激起銀白色的水花,平流過無數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魚在水中游,世上沒有比它們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魚是不是這麽想?我也不想變成魚。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後有古樹,枝葉茂密的遮住開始為虐的陽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搖移不定、斑斑點點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塊,水流越過向下傾瀉成一片晶瑩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左手在對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樹,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雲。白雲像堆積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裏,輕輕地劃劃,想沖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個巨人,這小水流将無法容納我的一個大拇指,更無緣欣賞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靜地流,什麽也不理會的樣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涼的水分成兩半,拿開指頭一切又恢複常态。如果我只有螞蟻般大小,眼前的瀑布豈不比尼亞加拉的還有雄偉?我又笑了,因為我看見面前正有好些黑螞蟻,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鬧市裏的人們同樣的忙碌和擁擠。

“怎麽,你和小魚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嗎?”坐在樹下的水越開口了。

“這次不是小黑魚了,也許,螞蟻哩!”

“天哪!女人們一定是那麽善變的,連你也不例外嗎?”

我笑着不理會,因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見那些黑螞蟻,擡着一只死蒼蠅,在土堆上面跑。半路裏殺出一陣黃螞蟻,截劫了黑螞蟻,雙方打起來了。我常聽人說螞蟻好鬥,但總不相信,這時見它們打得難解難分,不覺驚奇極了。看看有些螞蟻堕入水中,在水面拼命地掙紮着,和落在水裏的人一樣。我不知道它們的感覺是不是也同落在水裏的人,但看它們那樣的奮力求生,不覺失聲呼喊起來道:

“水越,快來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來水旁,訝異的問。

“你看,它們!”我指住水面上浮動着六只足的螞蟻。

他笑着摘下一片樹葉,把它們一一救起,然後說:

“你的同伴沒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你看這些螞蟻,在自相殘殺,為了這只死蒼蠅。”

“你得記住這是它們最美好的糧食。”

“是的,當我們人類争權奪利的時候,就像這些螞蟻;宇宙看了惡心,我們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經的閉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道:

“願上帝保佑我們人類,從今以後,別害我們的宇宙惡心。願上帝保佑螞蟻,從今以後,別害它們的宇宙——淩淨華小姐——惡心。阿門!”

我大笑,直笑得覺着自己已經餓了,便走到樹底下打開食物筐,想選些什麽來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面包,捏碎了,丢給那些戰後疲乏不堪的“勇士”們。

“你真是名副其實的‘螞蟻的宇宙’了。”他笑着說,“現在,它們搶的是面包屑,你是不是不再惡心了呢?”

“得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餓了要吃,有軀殼的誰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脫去鞋襪,赤足走入水中,踏斷我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說道,“就看這水,冷到我的骨髓裏。”

“我們人類原也是可憐的。”我若有所悟地說。

“是的,和你的同伴并沒有兩樣。”

“我的同伴?”我一時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只足的小爬蟲。”

“好!”我拍着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了。”

這時他起勁地踏水,這頭踏到那頭,那頭又踏到這頭。我脫着鞋子,邊掩着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樣踏法,在宿舍裏徘徊豈不更好?我把襪子也脫去了,畏畏縮縮地把腳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腳底怪癢癢的。剛要走入水裏,才記起忘了一件事,連忙縮着腳趾走回頭,在食物筐中取出兩只鹵鴨腿,這才正式下了水。這裏的水,手試并不冷,雙腳浸着,卻像冰凍般的。湍急的水流越過腳背,又是一種癢癢法。我好容易踏過一塊鳗魚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長石,前面這塊又冒起一頂尖帽兒。我不敢學水越,若無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雖然這兒并沒有蛇,我可有點兒不放心,如果一尾鳝魚之類的走路不帶眼睛,就難說我的神經能夠幫忙到什麽程度。想到這裏,覺得兩腿發軟,似乎就有什麽要向我的腳上撞着來;這使我不知道怎樣前進,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臉孔上讀到我的困難,伸手出來笑着說道:

“一副靈活的腦子上配上一雙最笨拙的腳,老天爺永遠是最公平的!”

這句話是我發狠起來,自然謝絕了他的手。奇怪的是,這尖帽兒給我腳底的刺激也不過那樣。這樣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膽只管一腳又一腳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着誇耀道:

“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會在這兒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會跳,但我卻一心一意地吃起鴨腿來。這鴨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點太鹹。我邊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條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沒想到腳下是塊虛石,整個身子向前傾去,正是這時候,來接鴨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籌莫展地撲在他的胸口上。一只鴨腿落下去,我那一只插入他的領口裏,我正要放聲笑,忽覺得胸口被猛壓,連呼吸也幾乎舒不出來了;只是那一剎那,他放開了我。我敵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裏有氣卻只能蹶着嘴巴望到水裏去。

鴨腿在那兒,塞在石縫裏。最糟的還是他的白領子,一大塊醬褐色的油漬。我把手帕弄濕了,讪讪地伸手遞給他,說:

“你的鴨腿掉了。”

“我餓了,怎麽辦?”

“有面包。”

“面包我不要。”

“那就對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蒼蠅!”我笑着,避開他的注視,連續地踏過好幾塊石,爬上幹燥的高處坐定。雙腳懸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楊,一條條長滿綠葉的柔枝在我眼前搖來擺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葉,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幾個圈兒,流去了。

水越跟了來,倚在我身旁。我記起那塊小手帕,便問道:

“我的手絹兒呢?”

“在這裏。”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該還我了。”

“我要留着。”

“可不行的。”

“鴨腿還我,再把手絹兒還你。”他一撇嘴,模樣兒刁頑極了。

“無賴,今天你變了,怎麽盡做無賴的事!”

“我的血液裏本來就有無賴的成分,是你不覺察。”

“可怕,可怕,請你離開我!”

“但是,我體內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會寫小說,會把我寫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每一個念頭,每一番行為,都是聖潔無比的。其實每一個人心裏都有兩隊小兵:一隊向善的,一隊向惡的,它們常常打仗。善的一隊實力強,便是善人,譬如我;惡的一隊常常勝,便是惡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聽了半天,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誰知他最後又開我的玩笑;便賭氣登上那高地繞個大圈,向大樹那兒跑去。

他站在水裏只是笑,慢條斯理地走上來,坐在我身邊,慢條斯理地擦腳穿鞋襪。

“走開,不要坐在我這個惡人身旁。”我說。

“這一刻,我是個惡人,你是個善人了。”

“什麽都在你的一張嘴裏。”我說着,邊把吃不完的鴨腿用紙卷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個蘋果,揩幹淨後,放進嘴裏咬一口。

“本來是的,只有你相信,什麽便都是真的。”說着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麽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鴨腿,剝去紙頭,便往口裏送。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鴨腿吃得幹幹淨淨的,用紙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裏。然後拿出一瓶橘子水,打開蓋子遞給我。我舉起手中的蘋果,他自對着吸管吸起來了。

“嘴裏太鹹了吧?”我笑着問。

“就是鹹得好,如果鴨腿不鹹,橘子水的味道會好到這般程度嗎?”

“去你的,我不再聽你的俏皮話了。”我笑着拿起毛巾和鞋襪,又到水旁去。洗了一會兒手,玩了一會兒瀑布,然後再洗腳,把襪子和鞋子穿上。

太陽光開始溫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風也開始緊了。水越靠在樹幹上,怔怔地望着天邊出神哩。那绺永遠不知道合群的發又落了下來,勾在廣闊的前額上。我忽然擔心起來,如果讓他單獨留在這裏,森林裏的仙女們一定會來把他團團圍住了。

“你在想什麽?”我跑回他身旁問。

“什麽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裏有件事。”

“我的母親要來看我。”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不知道為了什麽,每次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不自在,好像她會提醒我許多不愉快的事。”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她要來看你,就表示她多麽關懷你。”

“她——她來信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時……”

“同時什麽?”

他不答,低下頭去。我知道不好再問,又跑到水旁,平俯着身子,雙手泡在水裏,望着動蕩的水波,想着他告訴我的童年時一樁樁悲苦的事……一只鳥在樹上突發出一連串的怪鳴,我想到他的祖母,那個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象個女巫坐在黑林裏。叫聲像深夜的貓頭鷹,笑起來啧啧啧啧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個橘子,她執着掃帚追出來,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來,挂着滿臉的血再跑。他的父親自殺後,他的祖母便瘋了,三年以後死去……

水裏伸來一只手,糾纏上我的手。我轉過臉去,他那受盡苦難煎磨的眼睛溫柔地望着我;那一縷根深的憂郁,正伴着脈脈之情,向無窮盡的地帶伸展來。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條枯幹的枝桠,頑皮地打着水。凝着的影子全亂了。

“淨華。”

“嗯?”

“原諒我,淨華。”

“原諒你什麽?”

“我常常會——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淨華。有時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許我看到态度可怕的女人了,現在,該輪着看到你。可是我又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夠這樣幸福,想你本來是一個安琪兒,可能會随時離開我飛去。”

“不要這樣說,水越。第一,我并沒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愛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惡的小兵,這是剛才你自己說的話。”

他笑了,說:“虧你還記得,我說完也就忘了哩!”

“也許這就是你常常感覺苦惱的原因,應該忘記的往事老不會忘記,應該記住的道理又說過便忘了。是不是?你說?”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雙手墊在腦後,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幾點水,是我打水時候濺上的。我笑着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臉上發上全濕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着臉,邊說道:“你還不曾答複我你會不會離開我飛去!”

“你還不曾答複我那是不是你苦惱的原因!”

“我很難答複你。”

“我也很難答複你。”我故意學他的口氣。

他把手帕蓋在臉上,動也不動的。我喚他,不應。再喚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還會說話?”我笑起來。

“我的靈魂在說話。”

我忽然怕起來,嚷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水越!”

他把手帕取開。問道:

“你怕死嗎?”

“不,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樣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歡一個人輕易的談到‘死’,這和戰士在戰場上怕死同樣的教人不舒服。”

“說說看,‘死’是怎樣的自然,我親愛的哲學家?”他聚精會神地望着我。與其說他喜歡聽我說的話,倒不如說他愛看我說話時的神情。

“好,我說,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長,他笑了。我也笑着接下說:“只是象冬天來了,樹葉從樹上枯幹了落下來一樣的自然。”

“嗯,還有呢?”

“從這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方法。這和從另一個世界到這一個世界來并沒有什麽大不同,只不過我們稱那一次做‘生’罷了。”

“很簡潔!”他笑着點一點頭,“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來生或者靈魂這一類的事嗎?”

“這自然是個難下結論的問題羅,象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樣。但是看萬物周而複始的現象:冬盡了春來,花謝了再開。說我們的生命完結了有複續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實在不必多花精神想着來生和靈魂的有無,就是千年萬年,能給我們掌握着的也只有‘現在’。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将來的永遠讓你等待。有的人留戀過去,有的人憧憬将來,結果什麽也沒有了。”

他坐了起來說:“淨華,我看你将來畢業後最好去當教員,句句話都可以編入教科書裏。”

“你說我的話都要不得?”

“哪裏!你的話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氣’。”

“人氣?”

“對了,‘人氣’也可以說是‘癡氣’。比方說,我們硬是會留戀,憧憬;還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式的情感。”

“你說我沒有人氣?”

“如果說你已經擺脫去‘人氣’,我怕還夠不上資格。”

“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心裏有那麽多拖泥帶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來生。我願做那流水,只靜靜地流。任憑狂風,暴雨;流東,流西;何處來,何處去。”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個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當中會有盈千累萬的氣泡。生氣的泡!”

“見你得鬼!”我大嚷一聲揮起雙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貞到我家裏來,我們約好一路到學校去。夜間落過一陣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漲滿了,淹了低窪的地帶一窩一窩的水。她登在竹籬門旁的一塊磚頭上,張開喉嚨喊起來。我從窗口探望出去,看見她穿着一身嫩黃色的衣裙,頭上系一條同顏色的緞結,腳上已換上一雙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們穿白色皮鞋的潔淨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訴我,可愛的夏天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我不以為蟬鳴那樣的難忍受,如果它們能夠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給我們的耳朵有個調劑的機會。

“淩淨華呀!淩淨華呀!淩淨華呀!”

王眉貞的呼喚聲并不比蟬鳴高明多少,我一面答應着對她揮揮手,一面回身盡快地接好一拉就斷的鞋帶。我這一雙換過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遠”,略帶灰色地鞋面象的白發,怎麽好的染料都不會又治本的功用。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雙黑色膠底的皮鞋,他說他比我大一歲,我想,他的鞋子也該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聽見祖母問道:

“小華,今天中午你還得在學校裏吃午飯,是嗎?”

“是嘛,奶奶,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說過了嗎?”

“你知道在圖書館裏用功我很高興,可是,也別過分了,仔細累壞了身體。你說,幾點鐘回來呀?”

“六點鐘以前,天還沒黒哩。好嗎?”我的臉上有些熱,避開老人家的視線,拿起筆記簿和書本,離開房間,三步并作兩步的下樓了。

陽光照得每一窩的水亮晶晶地撲面一陣芬芳的氣息,原來牆角邊的幾棵杏花全開了。王眉貞嚷着要幾朵,我高興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時便有了十幾朵。她嚷着還有多謝,眼看一塊小手帕都不住了,這才住了手。

我們騎在腳踏車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裏發出一陣陣甜蜜蜜的香味,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今天你打扮得真好看,眉貞。”

“誰還會比得上你好看?兩顆眼睛比太陽還要亮,全身都發放出光芒來。”

“又來了,我說的是實在話。”

“王八蛋說的才是不實在的話!”

“奇怪,什麽時候你學會請‘王八蛋’出場了?”

“什麽時候?”她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你不問我倒還不大覺得,自然你不會注意張若白現在變得什麽樣兒的,大約我聽多了他的開口王八蛋,閉口小烏龜,不知不覺地跟上了。”

“你應該去跟秦同強的口頭禪,才是有道理,怎麽跟上他的?”

“你自己可也有得跟了,別盡說我了。”她說着,緋紅的色彩在臉上散開來。

“我?我才不會跟上誰的。如果別人跟我,我也不欣賞。”

“那麽水越便是最有資格的了!不是嗎?”

“那也很難說。”我笑着故意這樣說,邊把眼睛看到老遠。那邊有一輛火車,正沿着鐵軌迤逦地行駛。每天王眉貞和我騎腳踏車上學或是回家,總愛多花時間繞外圍的路;環境既靜僻,又可以多說一些心腹話。

“你是說水越還是得跟你,是不是?我早就這樣想,同學們也都這樣想。無論如何,他能把月裏嫦娥請到凡間來,也就本領夠大了。”

“同學們想些什麽?”

“你難道不知道有人注意你?男同學也好,女同學也好,都向我打聽消息。哼!我真差些沒讓陳元珍嚕嗦得發了瘋。她自己問了不夠,還要周心秀來檢察官樣的盤問我。她們說:‘淩淨華不是和張若白打得火熱嗎?怎麽又去——呃,惹上水越呢?’”(後來王眉貞說出實話,說當時她們用的字眼是“勾搭”,她說不出口,給換上“惹”字。)

我哼了一聲。王眉貞又說道:

“我看,陳元珍如果不是在單戀着水越,便是他的舊情人。”

“舊情人嗎?讓他回到她那兒去好了!”

“看你就急得這般模樣的!”她笑得合不攏嘴,“陳元珍哪裏比得上你,水越又沒瞎了眼。”

“你說她是他的舊情人嗎?”

“我是在問你呀!”

“如果我愛上一個人,便永遠不會變心。如果水越曾經愛過她,現在又移到我身上來,我便不希罕。”

我們的腳踏車輪壓在一堆砂礫上,把我們颠得像簸箕裏的谷粒。

“我看,她對他就象張若白對你。”她忽然很有把握似的說。

“你從哪裏看出來的?”我連忙問。

“有天我用撲克牌替他們兩個人算命,一模一樣的。”

我氣惱地瞪了她一眼,罵她一聲見她的鬼,再也不聽她饒舌了。

她大約又在作着伸舌頭之類的怪模樣,我已不理她,只管用勁踩車。她落後了兩三丈,卻又追着上來。

“喂,淩淨華呀!告訴你一件事,昨天晚上秦同強向我求婚哩!”

這是個大消息了,我心裏一動,但還是不答腔。

“你說,我可以答應他嗎?”

“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來,“這是你自己的心才能答複地問題呀!”

“好,你笑了。”她點點頭像有心事般地說,“自然這是我的心才能答複的問題,我的心告訴我說:‘王眉貞,我看你就是接受這個铿铛锵吧!’”

我向來沒聽到她用這樣的口吻說到秦同強。她的對于他,在我看來也都是無懈可擊的。但這句話似乎有些弦外之音,我不覺驚奇起來了。

“我知道自己最清楚,也知道秦同強對我是最合适不過的。我信上帝,他也信上帝;我愛朋友和熱鬧,他也愛朋友和熱鬧。但是,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夢,不管多麽的不合情理、愚昧和幼稚,王八蛋知道當你明白過來時所領受的滋味。”

“你不會夢着一個騎白馬的王子跑來把你載去吧?”我笑着說,“還有,請你以後別再用張若白的‘王八蛋’好嗎?”

“哼,如果你不再提這個人,我真忘了告訴你那天他裝的是什麽鬼腔。那是星期四的午後,我到圖書館去,看見他和林斌坐在一起看書。我走過去,林斌對我打招呼。他呢,頭也不擡地看書哩!我看見她們面前有本‘古文觀止’,便随手拿起來翻了翻。林斌問怎麽許久沒看見我和你在一起,我說等我回頭和你在一起時,一定打個電報給他,他笑了。你猜張若白怎麽樣,板着臉向桌上一看,握着拳頭在桌子上一敲說道:‘哪個王八蛋把我的古文觀止拿去了?’”

“這就是我說的這個人裏面缺少了些什麽,你一向都不相信。”

“我原諒他這時情緒不好,卻不該拿我這無辜的人做出氣筒。”

我原想搬一些“修養”、“胸襟”、“得失”、“磊落”等等的大道理來演說一番。一因王眉貞最恨我說這類的話,二因自己也搞不靈清到底哪一說才算是對症下藥,第三覺得話說多了,還蠻吃力的,便就不響了。但我是說了一句:

“我一向并不曾玩弄他的情感,如果我向他表示過好感,說不定他就拿刀殺我哩。”

“那也不會那麽嚴重,你總愛誇大其辭的。”她大不以為然的作白眼,又開始保護張若白了。

學校的大門已經不遠,王眉貞又記起一件事,說“小老板”王一川又有新花樣,要請我們今天晚上去他家看一部“最名貴”的電影;他要親自駕駛轎車來接我們。當然我們沒有去的道理,因想起和我許久不曾一道看電影,何不借此躲避那有“牛皮糖”勁兒的人?注意打定,約好會面的時間和地點。進了校門,王眉貞的腳踏車朝右側一條水泥路上踩着去;我便直向女生休息室下面的停車角落裏來了。

我把車子鎖好,脫下頭上的大草帽,系在把手上。藤筐裏取出書本,返身出來,卻看見王一川迎面來了。他穿着一件十分刺目的紅黃大格子的上衣,咧着嘴,搖擺着腦袋嚷道:

“早啊!蜜斯淩!”

“早。”我答着,心想: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開門見山的便說晚上要來接我們到他家裏去。我因為剛才既和王眉貞商量好抵禦的妙計,便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沒想到這又遇上他,聽他左一句右一句晚上準六十駕小轎車來接,簡直越聽越慌了。忙亂裏記起祖母早上說再過幾天便是姨婆的生日,便騙他今天是姨婆的七十大壽,如果不是有門必修科要測驗,我還得請假半天哩。但是在這個自我第一的人的心眼裏,只有他那“偉大的”宴會才算重要的。幾十個的“你知道”,幾十個“我按時來接你”和“你一點能過來”;再加上點數不盡的搖頭擺腦,難怪王眉貞,我也要一手撫胸緊閉上眼睛了。

一路上我用細碎而急促的步伐在人群中鑽着,他一只跟到鐘樓下六十七號教室的門口。看見黃教授從那扇門進去了,才停住腳步。臨退卻還朝我打手勢,伸開一只手,又加

同類推薦

陰陽鬼術

陰陽鬼術

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

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