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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個大拇指,指指他自己的鼻子,雙手作着扶住方向盤的姿勢,選中了兩下,又指一指我,再一陣的搖頭擺腦,猛一個向後轉,謝謝天,去了。我舒了一口氣,取出筆記簿和鋼筆,會神地聽起課來。

最後的一節課也上完了,我走到圖書館右側草坪上的一棵大松樹下。隔了大約兩三分鐘,才看見水越從那邊忙匆匆地趕來了。每一次,我總滿心喜悅地看他由遠向我走着來:那颀長的身材,寬闊的肩膀,挺直而略細的腰和穩健的腿,一步帶給我一分的歡欣。這時他近了,我向裏一縮,把露在外面的一對眼睛,也藏到樹後去。

他立在大樹的前面,白襯衫的袖口挽着,露出肌肉強健的臂膀;領口也敞開,添了些粗犷的意味;雙手插在腰間,很輕松也很篤定。見他繞這邊來,我忙閃過那邊,他掉回頭來遇我,我又兩步躍回原來的所在。

“出來吧,這棵樹上有只大螞蟻窩哩!”

我緩緩地露出半只眼睛,又霍地一下縮進去。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象個成年的人無法應付一個淘氣的小孩子。

“別捉迷藏了。我有位客人在宿舍裏等着,現在不能和你一道去吃飯,怎麽辦呢?”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樣看重和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如果不是他這句話給我的失望告訴我。霎時,我覺得袋裏的杏花和這一大片美麗的陽光,都是多餘的了,更不用說還有心緒繼續捉迷藏。

“那人是我的舅舅,我母親要他來的,我不能不抽出時間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解釋。

“沒有人教你不要陪他。”我的眼睛看住地面。

“那麽,對不起你了,現在,你是不是回家去呢?”

我微得幾乎等于零的點一下頭。

“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我們去看電影怎麽樣?”

“不,我已經和別人約好看電影了。”我故意不告訴他和我相約的人是王眉貞。

“嗯。”他沉吟着,許是也不大覺得好受,“你——想個法子取消他的,好嗎?”

“不,為什麽你會比別人來得重要呢?再說,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也無法再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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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在喉嚨裏響一聲。“那麽,明天下午一時半,我在你家門口等候你,好嗎?”

“明天我很忙,一點時間也沒有!”我再接再厲的賭氣。

“随便你,反正我等着。從明天午後一時半等到後天早上一時半,總會等得到的吧?”他說得很俏皮,好象已有百分之百的應付我這個孩子脾氣的人的自信了。

我拉長臉孔睨了他一眼,他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臉;這一來腳底加足了氣力,跨大步直向停放腳踏車的所在去。僅僅走了七八步,背後的他喚住我:

“可以告訴我晚上約你看電影的人是誰嗎?”

“我的舅舅!”

我推着腳踏車走,心裏兀自好笑。轉臉望回去,他還站在那兒呆呆地望我哩!便一腳踩上腳蹬,一腳在地面上踏幾下,腿一揚來一個男子式的上車法,一陣風似的沖出校門了。

在路上我心裏盤算着回家怎樣告訴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圖書館的計劃。不久便到了這近來很少走着的熱鬧街道上。

“嗨,蜜斯淩,好啊?”

我掉頭一看,一輛發亮的跑車上翹着一只瘦屁股;往下來,一件白底上印着大紅色金魚的香港衫;再向上,一張和人猿可以亂真的臉,正咧着兩派特白的牙齒向我笑,圓溜溜的眼睛嵌在布滿細紋的皮膚中,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占去全臉的一半,笑起來遮不住一顆牙,閉起來正有無窮盡的延展性。

我正是記不出這人是誰,左邊也趕上來一輛腳踏車,一左一右把我象三明治夾心樣的夾在當中。

“好啊,蜜斯淩。”這面皮黝黑的人說話了。

這個人我認得,是和水越還有陳元珍中學時同學的陳吉,也就是上學期上三民主義時,坐在我右側的人。水越告訴我他和他并不接近,就像我們在中小學時代,并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樣。我想起在中小學(尤其是小學)時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沒有一些準兒,好像并沒有經過自己的一番選擇,只是在某些機遇下,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緣”吧,誰和誰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會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對方能給自己多少利益,才設法和他結交的事發生羅!拿王眉貞和我來說,就為了當時個子長得差不多,小學裏排位子相鄰的緣故。我們彼此借用橡皮和鉛筆,她分給我偷藏在書桌裏面的炒蠶豆,我告訴她書本上疑難的詞句。有一回,同因遲到被罰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堕淚,共用我的一塊塗滿黑墨的手帕;我們不挂慮有誰患了砂眼的毛病,我們的友誼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淩,怎麽好久沒遇到你打這條路走呀?”那個人猿問了。

“你應該問蜜斯淩,今天吹的是什麽風,把她刮到愚園路上來。”陳吉微笑着說。

我淡淡地說這都是課程表給我的安排。

“不見得吧!”陳吉還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嗎陳吉?”人猿問。

“我哪裏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淩自己心裏才清楚。”

人猿聳聳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臉。那嘟着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雞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頭,看來可以拉出兩尺長,然後彈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輛十輪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過,陳吉的車子向內閃,人猿卻不往裏讓,留一條狹縫給我,好像我是個囚犯,又像考我的駕駛執照。

“明天晚上蜜斯淩到我家吃晚飯好嗎?我預備好些軟片,好好的為你拍一些照。”人猿說。

糟糕,又是這一套。我又沒有敏捷的應對才能,只好先抓一句明天“交關忙”做擋箭牌,想起來又怕他“雨天順延”,嗫嚅着說我的祖母不贊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飯,除非她和我一道去。

“不見得吧,王一川告訴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裏吃晚飯,并沒有說也請你的祖老太太,而且你百分之兩百的答應了。”

“百分之兩百!”陳吉笑着搖搖頭。

“那是王一川的話,我只好由他說。事實上,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謝絕了他,信不信由你。”我說。

“但是,我的妹妹說,你已經答應她要到我們家裏來的。”人猿說。

他的妹妹?哪一個女同學使他的妹妹呢?我想,我不妨側面打聽一下,也許可以助我記起他是誰和誰是他的妹妹來。側面的方法當然先從他是那一系的着手。我也依稀記起,總是相隔好久的時候了,我曾在這條路上遇到這只“人猿”好幾次。他也曾和我說一些話,自然都是教我聽過便忘了的。這時我心裏想:教育系多的是女同學,政治系多的是男同學;再看他這副閑散模樣,應該不是主修理化的一流,如果我說他是政治系的,說對的成分總在五成以上。

“我記得你是主修政治的,是嗎?”

“政治?”他的眼睛睜得驚人,額上的紋路一口氣的擠到頭頂去。“我是教育系的呀。而且,加上這一次,我告訴過你四次了!”

“糟糕,我的記性太壞了。”我不能不笑起來。

“這不是記性的問題,”他煞有人樣地感嘆着說,“這是Impression的問題。譬如你,誰還要向你打聽主修的是那一系?自然喽,因為你是英文系的,說起來和雷一般的響!”悶聲不想的陳吉這時笑着開口道:

“你老兄的大名比德?李還會差嗎?有一次我聽一個新同學把你誤當作黃金發、碧眼睛的大教授哩。”

李比德從我肩膀旁向陳吉吆喝過去,聲調中帶着七分真實的自滿,三分虛假的愠意。我記起誰是他的妹妹來了,那個脖子長得可以和長頸鹿媲美的李梅麗。每一次王眉貞看見她揚着長脖子遠遠走過,便告訴我說:

“看,麗美麗,美麗麗來了。”

“事實上,它們兄妹倆都是屬于動物園裏的。”她又添了一句。

我很缺德的心裏好笑。李比德又說:“我的妹妹說,你只肯到有錢的同學家裏去,我們家裏你一定不肯來。但是,我的家也一點不含糊呀,不信你來看一看。”

“剛才你不是說梅麗告訴你,我已經答應到你們家裏去嗎?”

他的眼皮眨了眨,說:“梅麗說這是同學們告訴她的,後來和你談過,你答應了,我還罵她輕信人胡說,而且我知道你向來是一諾千金的。”

“梅麗并沒有邀請我到你們家去,我們最少有半個月以上不曾見過面了。”

“那麽我這就誠心誠意地恭請你來,夠了吧?我再說一遍,我們的家真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不相信你來看一看。”

“我相信你們家一定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但是就因為這原因我不願意去,你想我還有更好的證明,說我不一定愛去有錢同學的家嗎?”

陳吉又笑了。李比德板着臉,活躍的“花紋”全都凍結了。

街道上擠滿各種各式的車子,像一條漲滿了水的溝道,我們不能不跟着前面的車子亦步亦趨的。看看被擁到一個十字路口,李比德一聲再見也不說的自己轉彎去了。

“你知道誰在說你最愛去有錢的同學家裏嗎?”陳吉問。

我搖搖頭。

“陳元珍呀!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在同學們面前,說了不少關于你的話。”

我覺得很奇怪,陳元珍為什麽說我愛去有錢同學的家?我向來沒去過哪兒,只為王眉貞的關系去過秦同強家幾次。王眉貞的家取過若幹次,那是不算他們所說的“闊綽”和“講究”的喽!

“我想那是李梅麗或者李比德傳錯了她的話,她的原意不是那樣,她是說你最愛結交有錢的男同學,像王一川,張若白,現在是水越。”

水越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我同領學校的清寒獎學金,省吃、儉用,一身陳舊的衣服,我正為我們同是一對能夠吃苦的人而驕傲哩。

“水越的家是寧波的首富,他的父親生前擁有銀行茶行等等的。據說他母親嫁給他父親,便是為了愛錢。”

“這也是陳元珍說的話嗎?不見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別人吧!”

“誰知道呢?當時同學們背地裏都那麽說,說水越父親的自殺,也因為他母親的緣故。”

我心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事,水越雖然從來不說他的母親怎麽不好,但從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詞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親或做過使人不能夠忍耐的事。

“水越都沒有告訴你這些嗎?”他含笑望我一眼問。

“你和陳元珍都是從初中起便同班的嗎?”我不想回答他問我的問題。

“不,我和陳元珍都是高中的時候才進那學校的。陳元珍本來高我們一班,她的堂弟陳元光和我們同班,後來陳元珍留一級,和我們同班;但是有人說,她的留級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願留級的。”

“不相信?陳元珍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許我不能一口咬定誰追誰,因為我根本是個局外人。只記得當時班上演話劇,原先拍定他們兩個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幾天,水越給學校記了一次大過,話劇也停了。”

我不想問他那為的是什麽原因,大約他也不一定說得出;如果說得出,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吧。我最不喜歡聽任說別人的長短,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确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為什麽呢?我聽了他這泛泛的一句話,竟覺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學校裏看見陳元珍和人親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經又一個“資深”的男朋友,同時證明大家所說的不過是謠言。但是只怕陳元珍心中認為和男同學接一個吻是無關緊要的,這是她一向的作風;他甚至以為我也和她一樣的随便,由王一川換到張若白,再換到水越,和換新衣一樣的有趣。

“說一句老實話,陳元珍這個人真是可怕極了,那時候全班的同學沒有人看見她不頭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裏,聽李梅麗‘轉播’一遍她批評你的話,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你們女的好像天生一張嘴用來饒舌和罵人的。啊,對不起,我沒有說你也在內,我是說……”

我笑說我并不介意他的話,我也是女的,卻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并不是生來這樣的,只因為環境的關系,環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連帶影響了她們的心。

“我想女人的腦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為環境使她們不必把腦子全部拿出來應用的緣故。”

“也許有一天這世界上會來一個大改變。”他笑着說。

“變什麽?”

“女人把腦子全部用出來,然後競選大總統,和男人們五十對五十,如果不超過男人的話。”

我說我不以為女人做了大總統便和男人争得平等。為了天賦的本能和體質的關系,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務;就像花朵和樹葉,各有不同的任務來維護樹木的生長。做一個好的大總統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做一個好主婦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世界上每個人記住守着自己的崗位做一支發亮的蠟燭,這世界上便沒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說了這半天的話還是等于零。”他搖頭笑着說,“女人仍舊做主婦,她們的主要工作還是找男人,她們的天地還是有限制的,她們的心和腦也同樣的不必發展;陳元珍仍舊說着淩淨華的壞話。”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結了,看他對我揮手向另一條路上去。前面已是“張站”,我想起“小烏龜”和“王八蛋”。上天怎樣助我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貞分手後,回到家裏,已經将近十時了。祖母還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黃色的薄綢舊睡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擱腳的紅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極了。十燭光的電燈泡使房中充滿了暗紅色的光,但我仍舊看得很清楚牆上挂着的,父親和母親最近寄來的照片。父親瘦了點,但笑得很開心。祖母說,這為的他走上一條他覺得最有意義的路途的緣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暫的一場夢。知道把握住每一分從你指間溜去的光陰,使之成為有益人類的力量,你便是一個智慧者。”

我的确曾花不少的時間,來思索父親的毅然抛棄一切,去到荒僻地區興學的決心。他變賣了所有的財産,甚至祖母和母親的首飾,辦了那所連鉛筆和紙張都由他供給的小學。當然,他的志願在進一步的興辦中學和大學,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功的事。那時候,祖母很慷慨,母親卻暗地裏落了好幾滴眼淚,她執住我的手說:

“小華,我不是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結婚的時候,不能手上連一枚鑽戒都沒有。”

“媽,我覺得爸爸是對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義舉,會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鑽石戒指,更覺得光榮的。”

“你真是你們淩家的骨肉,孩子。”母親破涕為笑的輕拍着我的面頰。

這樣,奠定了我們今天節衣縮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維持日子的,只是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兩層樓房的租金。這十燭光的電燈泡,也就在這捉襟見肘的預算裏。

“奶奶,我什麽也不在乎,只是房間李燈光太暗不能看書,晚上的時間不是都不能用了嗎?”

“孩子,晚上多看書本傷眼睛,白天有足夠的日光給你用,留着用腦的事情晚上做吧。應該讓你用腦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總算聽祖母的話,在天黑的時候盡量用腦子。雖然我白天,但沒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适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向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認,當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燈光不相上下的時候,不能不用來權當一服安眠劑;這算不算水越所說的“癡氣”或是“人氣”呢?我又笑起來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不為世人所稱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臺上露過頭角,也不曾引用過哪一位名人偉人的隽語,但他的思想言行,無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軌上。他離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涯,廁身漁夫漁婦的天地。他學會了打漁,母親學會了結網;年小的漁人學會用毛筆寫出:忠、孝、仁、愛,和禮、義、廉、恥,滿額皺紋的父親笑了。

“教育愈普及,則社會愈光明,人們愈不自私,愈知道以愛他人為念,天國的門不打自開。”這是父親最近家信中的一句話。但是,他和母親住在一所泥土地的潮濕小木屋中,母親的風濕症越來越厲害了;那兒沒有好醫生,醫藥也很缺乏,父親常在夜間起來為她捶背按摩。想到這裏,這滿臉笑容但是瘦癯的面貌在我眼中模糊了。

“小華,電影好看嗎?”祖母坐在床沿問。

“唔,不錯,音樂好得很,舞也跳得不錯。”我漫應着,迅速的舉手一抹眼角的淚,走入盥洗室裏去。

“洗好臉,喚多寶給你端稀飯我留些熏魚,還有一些鹹菜,都是你喜歡的。”

“不了,奶奶,眉貞請我吃了一碗面。”

“什麽?又讓她請你?老讓她花錢,不好意思吧。”

我不說已把身上的錢為她買了軟糕。如果說王眉貞和我從不計較錢,又怕她說我占了別人便宜自然會說風涼話。便一聲不響地接過多寶姊手中的一壺熱水,開始洗臉淨手了。

“小姐,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學生還有一個女學生來找你哩!”多寶姊長着一雙不勝好奇的三角眼悄聲說。

“是嗎?”

“大約六點鐘的時候吧。我本來不想驚動老太太,但是那個醜八怪拼命地按那大紅色汽車的喇叭,被她聽見了。那醜八怪說和你約好的,和我纏個不休,我說:‘出去了就是出去了。’那個女的坐在車裏不動,一身大紅色的衣服真考究。但是,沒什麽好,”她的鼻子嗤了一聲,“一身的白肉,哼,現在的年輕人!”

我知道男的是王一川,女的不是周心秀就是陳元珍。對了,就是陳元珍,周心秀這兩天感冒生病了。

“還有一個真是斯文喲,長得又真漂亮。”她笑逐顏開地說,“有禮貌,說話輕輕的,還知道叫我多寶姊。”

我也笑了,想水越為了我說的明日也沒有空這句話,便以為我和“舅舅”一同看電影的話也是賭氣的,所以也按時來接我了。

“後來呢?”我笑着問她。

“後來那醜八怪把他一拉上了那大紅色的汽車,他們一路去了。”她說着,大手掌在我胳膊上捏一下,留下五條黑指印在上面,去了。

我不笑了,想着水越和陳元珍、王一川一路去的事,邊把肥皂塗上臉,肥皂水滲進眼中,好一陣的疼;擠牙膏的時候,又多擠出将近兩寸。好容易用水沖淨了臂上的油漬和煤污,又見多寶姊搖擺着她那肥碩的身子回來了。

“小姐,我把稀飯熱好了。今天的熏魚真好,都是你上次嚷着要吃的。”

我說我已經吃了一碗豬肝面,她翻着眼睛嘴裏咕哝了好幾句,我沒有仔細聽,但知道準又在批派面的不是,因為她一向最恨面食的。接着她看到挂在磁盆旁的牙膏,嚷起來道:

“你看,糟蹋了這麽多的牙膏,牙膏是給你刷牙用的,可不是給你玩的呀!喲!襯衫上幾時濺上這麽一大滴的醬油呀?上次姨婆給你那件粉紅色的新毛衣,一穿出去就把襟上弄個洞。現在,唉,唉,脫下來,脫下來,不馬上洗幹淨,還怕洗不掉哩!”說罷,不由分說的兩只大黑手伸近來,把我的白襯衫口子全解開,豬猡剝皮般的把它剝了去。口裏還在唠叨:“看你今年二十歲了,一點也不像個大人樣”。

“我二十歲了,你還這樣的脫我的衣服。”我也咕嘟着,忙取件睡衣披上身。

“随便你幾多歲,在我眼裏總是個小娃兒。記得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小臉孔紅生生的,哪一天我手上不是你的屎呀尿呀的!”

多寶姊來我們淩家整整五十一年了,自然看我出聲,看我長大。她沒有結婚,對祖母一篇忠誠,看我們的家如同她的家。雖然靠近兩百磅的身子好像啤酒桶,據她自己說,年輕的她一根長辮子烏油油的,天天都插上一朵鮮花。印花的綢衫褲,腰身只一搦,不比我的大多少。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有回她帶我到鄰家看新娘子。我問她:

“多寶姊,為什麽鄰家姊姊要出嫁呢?”

“每一個女孩子都要出嫁的呀!”

“為什麽你就不出嫁呢?”

她眨了一會眼兒,說:“我嗎?因為我想做個童貞女。”

“童貞女有什麽好呢?”

“童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麽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來。”

“為什麽鄰家姊姊不想做童貞女呢?”

“她嗎?因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麽好呢?”

她的嘴巴張了半天,說:“小姐,別再問了,再問妖怪要來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來嗎?因為你是個童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見那面又各賣糖山楂的,說道:

“別說了,小姐,我買串糖山楂給你吃。”

糖山楂吃後,并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貞女”。有時候我想她的話很對,雖然我無法證實她究竟“辟”過多少“邪”;因為據她說,妖魔鬼怪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她那大門板樣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愛在就餐以前溜入廚房拈一些什麽放進口中,只有她雙手插腰站在廚房門口,小狡猾的我也就無法得逞。她皺起一雙破牙刷樣的眉毛嚷道:

“小姐,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饞嘴相?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裏的規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飯的時候,你祖父的筷子沒有動,什麽人敢搶先?那時候,廚房裏說少也有十來個廚子粗工的,你這麽一個嬌小姐,敢擠在他們汗臭的身旁用指頭抓肉吃?”

多寶姊肚子裏全裝的陳年的派頭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說到祖父當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發出生命的喜悅的光輝。但是,當祖母談到往事時,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從來沒敢在老人家面前翹起大拇指,說出她那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時候,老人家正盤坐床中誦念佛號。她是一位佛教徒,但從來不對人孳孽做教婆語,也沒有排斥過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塵俗的福澤作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說這是消除煩惱,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寶姊念佛,多寶姊念佛的時候比祖母多得一項功效,平時看不見的東西看見了,聽不到的聲音聽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雙眼,她總是一眼閉一眼開,大白、老鼠、蚊子、蒼蠅,也就是這時候最難逃過她的關。她平時最聽不清竹籬門旁挂着的那只小鈴铛,雖然我們的竹籬門從來不加鎖,客來時總是把鈴铛拉幾下;多寶姊往往念不滿一串念珠的佛,便會跳起腳來說:

“唷,有客來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頭茶幾上。我捧着軟糕走近她的床沿,打開紙盒,取出一塊糯米棗泥餡兒的糕,請她嘗一嘗。

她笑着搖搖頭,說:“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沒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氣!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麽樣兒的。等你六七十歲的時候,看還敢強嘴不?”

“人家巴巴的給您帶回來,這麽香,這麽軟,您就一口也不嘗嘗。”我說着,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頭滾進祖母的懷裏,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嘔酸水哩!留着明兒高興吧!”她摟住我的頭,撫摸得我的面頰怪癢癢的。“晚上玩得高興嗎?”

“唔。”

“你把我給你的錢省下買軟糕?”

我點點頭,閉着眼睛只自咀嚼着。

“我不贊成你這麽做,眉貞也不是有錢的,怎麽可以讓她天天請你?”

“天天請?”我睜開眼睛,“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請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請我吃飯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貞身上嗎?

祖母的手還在撫摸我的面頰,粗糙的手底觸着就像磨砂紙。

“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孩子來找你。先來的一個自己駕着汽車,說和你約好了的。”

我閉着眼睛嚼軟糕。

“他叫什麽名字?”

軟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裏人。”

“沒問過,您不是常常說,大家同站在這地球上便盡夠了,分什麽國籍,省籍,大同鄉,小同鄉的?”

她笑了,接着手掌轉移陣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親做什麽的?”

“大概是各實業家,什麽董事長總經理這一類。”

“很有錢?”

“唔,有一所工廠,兩座洋樓,三輛小汽車,四個姨太太,五個女兒,六個兒子,七個孫女,八個孫子,九個頭銜,十個手指頭!”

“哪裏學來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兒子可不會有十一個手指頭吧!”

“當然沒有。”我笑着說。

“我知道當然沒有,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高興,成天的想到他時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我羞得大叫一聲,雙腳亂跺,一翻身,把臉藏到她的腿裏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頭壓斷了呀!”她雙手一推,我趁勢躺在她身旁。

“現在張開眼睛,我們好好的說會兒話。”

“您說好了,話是用耳朵聽的,和眼睛沒有關系。”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聲,反正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她從父親和母親不在這兒,她應該對我負雙倍的責任說起;到批評我空具伶牙俐齒,事實上既屬“癡情”,又欠觀察力為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

“戀愛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來。

“就是滑梯吧。一經開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腳的。雖然你現在不能把他帶回來給我看,但是據你說,他家裏很有錢,父親又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是說有錢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評別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斷她的話,“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這一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是晚上來的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他叫什麽名字呀?”可憐的祖母只好從頭來。

我制造了一個呵欠,遮掩着忍不住又浮上來的笑。說:

“我困了,奶奶,明天早上,讓我詳詳細細、從頭至尾的報告一遍給您聽好嗎?”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10282

第二天午飯後,天氣還是一樣的好,我心裏卻特別的輕松。第一因為已把一向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統統告訴了祖母,其次便為的馬上就又和水越見面了。

“今天你們要到哪裏去玩?小華?”祖母問。

“還不知道哩,水越會領我。每一次他都領我到一個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說風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眯着眼睛望我,我的面頰熱起來了。

“他這名字真夠特別的,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看。”

“不說了。”我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我着意的裝扮了一番。雖然我的衣服只不過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夠好和不夠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門藝術,拿插花來比吧,就是一些枝呀葉的,如果安排适當,自由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學校裏常常有人誇贊我服飾別致美觀,我不過讓各種不同的色調,盡量地被襯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罷了。今天我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褲,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橫條子的短袖襯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別針,別在襯衫的領口上;白色的線襪穿好,小心翼翼地踏進姨婆剛買給我的一雙白皮鞋,看它恰到好處地附在我纖細的腳上。姨婆是祖母的親妹子,也是最會照顧我的衣着的人。這雙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時對她說:

“姨婆,這雙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錢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着我:“咱們家小姐這麽美,不夠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說罷看我臉上泛紅,心裏暗喜的神色,對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說:“不要吝啬財物,也不可糟蹋財物。”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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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