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志願是想做一個文學家嗎?我要把心聲充塞這整個的宇宙,不單是這一代,傳下去億億萬萬代!”我急得口說不夠,雙手也跟着比畫起來。
“喲,聽了吧?口氣夠大呀!”祖母向水越擠眼睛哩!
“還有,我一定不會忘記把您寫成一位三頭六臂的大偉人,三頭是說您用腦子的時候比人多兩倍,六臂是說您所做的事多得沒有六只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偉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沒得僥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開朗極了。笑止住,細聲地對水越說道:“告訴你我們這位未來的大文豪怎樣用功啊,既然是未來的,不必現在開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說的喽!啊喲,我可不能這樣的委屈她,前些時晚上,卻是看見她拿過紙筆來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鉛筆腰爛了大半截,卻沒見寫下什麽字。接着更上床,說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見鬼的什麽材料都沒有!”
水越大笑,我又笑又是難為情,我曾經答應他革除去“見鬼”的口頭禪,偏祖母這就記性一點不差地把我洩漏出來啊!
多寶姊端進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馄饨,眼裏亮着和馄饨同樣熱而有滋味的光。自從那半只眼睛在盥洗室門後撤退後,她還是借口換茶和找火柴進來了三遍。多年來家裏罕有來客,使她對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別看她肥胖勝過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細得穿得過針眼。大表舅來時她讨厭,因為他愛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點心還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嚨發癢。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說是不禮貌。而表姨全家不在這兒,所以她對他們還有好評。女客來時她一點也沒有“敏感性”,說是“女人對女人沒有什麽好理會的。”還有一個來過我們家裏的男客便是秦同強,也只有這一對裏她也注意王眉貞,說愛她口甜笑甜:“那個什麽叮咚當的,一年到頭的排着八字腳,暴着大青筋,沒事兒教我給引出一身大汗來。”
多寶姊把一碗特大號的馄饨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幾上,這意思比萬千的贊美詞還要明顯。水越很吃驚,我卻不能說什麽,雖則我很想建議請多寶姊換來一個較小的點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裏好了。”祖母笑着說。
多寶姊送過熱毛巾,又換了一回茶。我忽然腦中來個念頭,告訴祖母我該給大白調奶粉,并請水越一道下樓看小貓。
大白前晚生了四只小貓,一只純白,一只純黑,一只黑裏帶白,一只白裏帶黑。多寶姊把它們母子五只安置在一只大竹籃裏,放在樓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內。水越執着牛奶罐,我輕輕地推開那半閉的木門,走了進去。陰暗的角落裏看到那只大竹籃,水越的頭機會觸着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愛這所在,一手把身後的門推閉,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長木板上。暗淡的光線下我到處尋貓,口裏直念着它們哪裏去了。
“你管它們哪兒去哩!”他說着雙手掩着眼睛,緩緩地從眉骨向旁按開,籲出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還是來了,水越。”
他不作聲,十個手指頭盡揉着眼鼻間的骨。
“你怎麽啦?頭疼了嗎?”
他搖搖頭。
“那麽我們出去吧,這兒又髒又黑的。”我說。
Advertisement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學校了。”
“我不出去呢?”
“這兒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來做什麽?”
“和你說句話。”
“說什麽?”
“說——說我當初真該學習小提琴。”
“嗯?”
“剛才祖母提着時,也可以當作她記住的是我。”
“她記住的還有誰?”
“問你哩!”
“如果她記住的還有別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滿臉通紅地嚷。
“氣泡又上來了,我們都怪可憐的,我這兒湧上來的是馄饨的泡。”
“馄饨的泡什麽作用?用來冤枉人?”
“你沒見多寶姊給我加了比你們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來,他的手蛇樣的盤上我的腰,一手扳着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後仰,他的唇掃過我的右頰到我嘴唇上。我掙紮着,一勁兒叫着不,直到他放開了我。
“看來你真會把握住機會,哼!”我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我握起拳頭敲他,被他兩只手都挾到腋下去,害得我動彈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頸上,我笑着抓着捶着他,後來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們大吃一驚地分開了。踏着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裏挂着一只垂頭喪氣黑毛綠睛的小貓;當它發現了我們,吃驚的程度卻也不必我們差,回過頭去又沒了影了。
從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門探望祖母。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顆的心。還有多寶姊,好像他的來,給我們家帶來了春天。
大白的四只小貓到處跳蹦了,一會兒椅子,一會兒祖母的床。老人家愛幹淨,水越為她捉去貓身上的跳蚤,這一點使她不能再滿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只,便嚷着身上癢起來。最主要的,他能夠由衷的喜歡聽祖母講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遠講不完,只可惜,不但內容欠新鮮,連詞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為她接上一兩句。
這一夜,十燭光的電燈泡照舊散發着那份愛莫能助的橘紅色的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我坐在矮凳上,背靠着牆,臉藏在陰影裏,口袋裏兩包橡皮糖,湊足“長期抗戰”時應有的配備。水越面對着祖母,聚精會神地聽着她那和雨滴同樣單調的“催眠曲”。
“那雙大紅緞銀色蓮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時候穿的。我的母親說最好繡鴛鴦,或者繡龍凰,但是我喜歡蓮花,喜歡它的清芳絕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睛閉着,心裏想接下去一句應該是:“是的,女孩子,小華,要記住做人就該和蓮花一樣的出污泥而不染哪!”總算她沒有吩咐水越做蓮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進嘴巴裏。
故事說到年輕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們的女主角帶着兩個幼兒遙遙目送。接下去是凄風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無法從死神手中奪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後一個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華的祖父回來了,帶給我一串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我伸一下懶腰念完,開始吹起一個大泡泡。
水越笑了,長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着說,“他帶回來珍珠項鏈、金錢、名譽和地位。親友們看不起我的,這時露着最謙遜的笑容;不理我的,這時送來了最珍貴的禮品。多少人因此背負上‘羨慕’和‘嫉妒’的擔子;多少的妻子對她們的丈夫作着自苦苦人的埋怨。我們的‘幸福’給別人平添了煩惱,我們的‘幸福’帶給我們的卻并不是幸福。小華的祖父在四十五歲有為之年殉職犧牲了。至于那串珍珠,卻給家裏引來一場大火。”
祖母停下來喝一口酽茶,我凝聽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風吹樹木的聲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該是滿院落葉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跟随小華的祖父多年的男仆叫王永忠的,在誠懇的外表掩蓋下卻有一顆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親逝世,我帶着小華的父親歸寧去。那王永忠趁夜闌人靜的時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華的祖父驚醒逃出,火已經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見主人吓得返身撲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來的時候已經氣絕了;他的身上懷着那串珠,或是從藏珠的房間裏面發起的。”
水越出神了,看那表情,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個角色。他自然不會盤問祖母什麽,記得我第一次聽祖母告訴我這事時,便問過她許多問題。比方說,祖父平常對待王永忠好嗎?為什麽王永忠那樣恨他,偷了珠後還放火想燒死他呢?盡管祖母不說王永忠的放火為的想燒死祖父,但情形卻是非常明顯的:藏珠的房間是祖母的卧房,也正是祖父得卧房下面一間。王永忠把火油潑在樓梯底,想燒斷樓梯斷絕祖父的出路。但是風勢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燒了祖母的帳子、床、和家具,火舌從窗戶伸出去,濃煙把祖父從熟睡中薰醒了。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把它偷去便完了,充其量查出來時被打幾板屁股,又何必放火而到了***的地步呢?祖母不曾給我合乎邏輯的答複,只說:
“我說他是一個愚笨的人呀,愚笨的人做事是沒有條理的。如果他能好好想,他根本就不會偷珠呀!”
當我念完第一本偵探小說,我益發思索這事的蹊跷所在,我以福爾摩斯自居,非要好好的偵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但是福爾摩斯有個住手華生,我更不能欠缺一個助手;因為當時我的十五歲的父親還不曾結婚哩,我不敢聘請父親,也禮聘不到祖母,退而求多寶姊。誰知她一聽到王永忠和放火,便如同得到了惡性瘧疾病。
“小……小……小姐,別……別……別說這些……事。”
“你怕什麽嘛,多寶姊?”
“回……回頭鬼會出來的。”
“你怎麽又忘了,鬼不是怕你這個童貞女嗎?而且那王永忠是個罪鬼,他不是想謀殺祖父嗎?罪鬼見了生人是得磕響頭的啊!”
這句話說得更糟了,多寶姊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得可慘咧!
“小……小……姐……你饒了多寶吧!你……你祖母……父親……都……沒有……這……這麽說過。就是你祖……父……”
完了,這大胖子看來要發昏了。
當天晚上,我悄悄地爬進祖母的被窩裏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說道:
“奶奶,我破了一個案子了。”
“你說什麽呀!”祖母笑着握住我的豬尾辮。
“多寶姊曾經幫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聽當時發火的情形,她做賊心虛吓得快要暈倒了。”
“別胡說了,”祖母拍一下我的屁股,“當天晚上,多寶并不在家,我帶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這失敗的打擊夠大,有如一盆冷水澆上一顆紅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個福爾摩斯,這盆冷水應負全部的責任。
黑暗裏我送水越走過小池旁,風吹皺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們手拉着手的影子。他停住腳步低聲說:
“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兩個鐘頭還不曾坐壞你嗎?”
“那是祖母回憶裏的事,現在改制造些我的了。”
我笑着,随他坐在樹根上。不久,我們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那些水越為我們種植的黃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着小池,他說這會使金魚們愉快一點。我以前總以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說我植物學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訴我秋海棠又名斷腸花或是相思草,我說他滿肚子裝的是斷腸和相思。他說他一生不曾相思過,更沒有斷過腸;如果有,都在這裏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說我不信,再問他為什麽為了陳元珍被記一次大過,這件事自那回陳吉說後,我一直放在心裏。問他時只不肯說,這回他還是不肯說,又怪我總忘不了別人的閑話,被我下了哀的美敦書,才說出那發生在他高中二年級時期的事:那時學校裏舉行游藝會,他們班上準備一出叫做“一對小夫妻”的三幕喜劇。同學們推水越飾丈夫,陳元珍飾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這日傍晚,大夥兒在禮堂中練習到一半,水越記起有件東西遺忘在教室裏,便獨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當他正要離開的當兒,陳元珍也來了,她要他幫忙扣上一個背上的松開的鈕扣,邊笑着調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規矩。她說她要教導他,邊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面孔貼上他的臉,他覺得一陣不好受,心裏着急手一揚,啪噠的一個耳光掴在她的臉頰上。她尖聲哭嚷,老師出現了,她說她拒絕他的戲弄,挨了一個耳光。倒楣的他被記過,差些沒被開除,話劇停排了。那以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心眼兒的娘兒們”(他這樣說他那時的女同學)見他如見狼,好像他會連皮帶骨的吞噬人;男同學們也乘機譏笑他,只是除了陳元光,因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憐的你,當時沒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聽後說。
“你說我吻她?”
“我說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嘆了一口氣,“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連你又何嘗例外?”
我想着心裏好笑,輕輕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發着咝咝的清脆的小聲音。我難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過多少倍。但我就是愛說一些和心相違的話刺激他,愛看他那份認真着急的模樣……
風止了,街燈從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來,我們的小角落像籠罩在光暈中的小舞臺。他靠在樹幹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着光。這時他開口道:
“剛才你的祖母說: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醜,是鮮花或是牛糞,看着望着已經越過,不必因此挂心……”
“嗯,怎麽呢?”
“她,真的能夠對所遭遇的一切不挂心嗎?”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過不少重大的變故,但她心裏總是平靜的。”
“告訴我她還遭遇過什麽重大的變故。”
“留着,她會慢慢兒的告訴你的。如果你不聽到厭煩的話。”我笑着說。
“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兒,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煉獄。你的祖母眼睛裏發着燈塔樣的光,給人指引和慰安。”他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祖母從來就不曾美麗過,她那一只圓鼻頭,常惹得女伴們的調笑,說她元宵節時可用不着搓湯團。但她每年元宵節的時候總是搓了特別多的湯團,分給那些笑她的鼻頭像湯團的人們。”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見她?”
他笑着點點頭。
“現在呢?”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現在呢?”他故意這樣問我。
“你愛上了每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裏只裝得下一個人。誰呢?”
“誰?鬼——”我想說“鬼曉得”,記起自己的諾言,連忙打住也來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兩手在我膈肢窩旁亂撓。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直說再也不說“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還敢說鬼不?”他把我擁入臂彎裏,一手還在我的肋下撓。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說故事給我們聽時總下個結論收場,我們兩人見面時也得有個“結論”才收場的。
七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12621
天氣已經夠冷,這日王眉貞找着我,兩人坐在學校的大草坪上曬太陽。她告訴我,她和秦同強準備在聖誕節那天訂婚。
“哦!太好了,眉貞。”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裏露着不是要訂婚的人所應該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張若白的演奏會,秦同強來接我,我們倆吵了一場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後來他又提出訂婚的話,我答應了。”
“很精采!你們兩個人難得吵場架,一吵架,卻求婚的求婚,答應的答應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問:“大家說前天晚上張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是嗎?”
“是的。”我點點頭。
“他這次居然請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虛了。”
“他送水越和我兩張入場券,水越說,我們應當去的。”我沒有詳盡地解釋下去,那兩張入場券是樓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子,目标太顯著了。
“那麽還是水越的功勞了,可見他這個人比你好得多。”
“我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我壞的人。但是,在你看起來,水越怎麽好,也比不上張若白的。”
“我并沒有那樣說。我感覺的是:不管張若白怎麽好,你總是視若無睹的,不免心裏為他抱不平。”
“現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說這些話了吧!”我微笑着說。
“哼,什麽時候我對你說這些話發生過什麽作用的?自從盤古開天辟地直到現在,我的話難道對你有過分毫的影響?這回我實在被他的行為感動了,多嘴的人總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說‘小烏龜’和‘王八蛋’了嗎?”
“什麽?你說什麽?哦,唉,你這個人為什麽說話總要誇張啊!他不過偶然說了一兩句,誰都忘記了,偏你還要提起。”
我微笑着看她那着急的模樣。
“你,最近看到林斌沒有?”她咬着嘴唇,聲調壓低了點。
“沒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時間去理會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從第一節課追到第三節,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麽樣?我也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她倒也笑了,說:
“林斌告訴我……唉,還是別說罷。”
“他告訴你什麽?”
“別說,別說,說了你也不愛聽。”
“你倒說說看。”她不說,我就越要聽。
“好,記住是你要我說的喽!林斌說,張若白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時間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淚,織出了……”
“夠了,夠了!”我大聲的阻止她。
“哼!豈有此理,剛說明是你要我說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個白眼。
我笑着問她秦同強上次踢足球扭傷的足踝怎麽樣,再問她是不是還要讓他踢幾場。
“還踢?上次傷了腳踝骨足足疼上半個月。沒有多久就是聖誕節了,再傷着時,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聖誕節的晚上,秦同強家裏的大壁爐中,正發着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學們的臉頰帶着紅。沙發椅上塞滿人,椅背椅手上倚滿人,小書房裏有人,飯廳裏也有人;圍着面孔最紅的準新郎,衣服最紅的準新娘。她沒有忘記我,把我安置在一個烤得到火卻不嫌灼,看得見周圍的景物卻不怕擠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廳和飯廳的界線間,在和穿一件藍緞繡黃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說着話。旁邊站的是張若白,雙手插在褲袋中,只一會兒,自向飯廳裏面走進去。王眉貞目光四射的,既興奮又顯得神經質,這時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稱贊她的紅衣服好看的李梅麗笑了笑,抽開被周心秀握着的左手,離開黑漆的茶幾也到飯廳去了。和周心秀背貼着背坐着的是陳元珍,話語低,笑聲高,一會兒咕咕唧唧,一會兒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這時又一陣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獅子狗樣的頭顱,龍卷風般的向後轉。這一來,椅手上的她失去憑依,泰山壓卵般眼看就有壓到我身上來,幸虧她身旁站着“人猿”李比德,輕舒猿臂只一鈎,被他鈎住了。
他的胳膊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開始蕩,向前傾又向後挫,向後挫又向前傾,大約這半個鐘頭以內不會停。我為顧念自己的神經,只好放棄這位居全廳中心的寶座,想進入飯廳尋找王眉貞去。當我走過廳心,廳的那端一群女同學齊聲叫喚,一個要我轉臉向她,一個要我讓她仔細看一下我的卷發,全廳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飯廳,卻遇着秦同強一手搭着張若白的肩胛出來了。王眉貞立在餐桌旁,見了我,立刻走出來。這長方形的客廳接着飯廳形同一把曲尺,我們一時不進不退,全都停滞在“曲尺”的直角上。
“張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會夠精采呀!”一個男同學說。
“怎麽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這是陳元珍。
“哈哈哈!好一個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從椅背上面滑下來。“喂,水越,什麽時候你也得舉行一個演奏會了,要讓你的加油站為你自己加油才對呀。”
“哼!李比德,你這個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這東西,是天造地設的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這個不加那個,那麽幹這一行的還要什麽生意可以經營呢?”陳元珍說時抖動着塗滿紅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煙取開時,努着紅嘴唇噴出一道白煙。右腿疊在左腿上搖,右腳上并沒有鞋子,那只銀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張圓桌子上。
這句話使全廳的人都肅靜了。王眉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給衆人的一大盤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着是張若白的聲音,指斥陳元珍不該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陳元珍怪叫一聲,“我道什麽人講話哩,原來是你這個可憐蟲啊!‘侮辱’?我勇敢地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叫做侮辱?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許,還要很多男同學心裏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會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為她的緣故殺死我,償命的是你,也沒有人在你屍體上滴一顆眼淚呀!”
張若白掙脫開秦同強的手向前走了兩步,王眉貞也随着走兩步。但是水越比他們走得都快,已沖到廳中央。我向來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沒見他大聲說話,現在象被吹進大多氣體的汽球,炸開來了。盡管他措詞含蓄而且緩和,陳元珍臉由白轉紅變紫了,他的話不曾說完,她已經從椅背上面滑下來,香煙蒂向後一扔,赤着腳一直走到他面前:雙手插腰,雙腳分開地站着,鼻子一伸,差些沒觸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闊嘴巴直哆嗦,噴出火來的眼裏貯滿淚水,一雙一寸來長的假鑽石耳環,搖晃得和打秋千一樣。
“好哇,水越,這番話說得真好!是的,我看不起淩淨華!看不起!看不起!一千一萬個看不起!”她的光赤的腳一連地頓着,淚水沿着面頰斷線珠子般的滾下來。“我是一個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別人的人!呃,你知道自重!也知道尊重別人!眼前放着一個張若白,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和淩淨華的關系?呃,道德?友誼?上流?呵呵呵……虧你還提到陳元光,陳元光倒楣,有你這麽一個好朋友!祖母是一個瘋子,母親像一個娼妓,你的可貴的父親,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陳家的,還要現在時你的後父喽,那個姓馬的家裏的財産?他自殺死去可真聰明啊,不然的話,應該死在牢獄裏。可憐的你那淩小姐啊,把你當活寶看待哩!但是,這是她應得的惡報,一個想迷惑盡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惡報。你們兩個人都是上流的!呵呵呵……”
她咬牙切齒地邊笑邊流着淚,分不出是笑還是哭,使我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水越的臉色慘白,像一個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強的額上又爬滿“蚯蚓”,剛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陣王眉貞的穿不習慣的高跟鞋聲,取來陳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發椅上她穿上離開去。陳元珍歪着臉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動。兩只銀色的高跟鞋從那面飛過來,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着兩根鞋帶,一手拖住皮大衣,夢游人般的昂着頭向廳門口走去。
王眉貞開了門,陳元珍扮出一個笑臉;險惡到什麽地步,凄慘也到什麽地步。
“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淩淨華兩人當中的醜事?哼,臭!”
王眉貞的略帶青色的臉孔變綠了。
我不知道這“偉大的幻想家”所指的是什麽“醜”事,反正從她口中說出的話總是無從查考,也不消查考的。看她剛才那接近瘋狂的模樣,我真深深地憐憫起她來。她心中充滿的是失望和嫉妒(兩種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緒啊!)由而化為憤恨,由而生起傷害別人的意念。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但是,我為什麽要接受她給予我的痛苦呢?唯其我毫不介意,她又怎能得到這份安慰呢?可憐的她啊!為什麽她就不會聰明一些呢?
晚飯的時候,大家圍坐在長方形的餐桌旁。吸了電燈,一對對大紅喜燭亮着搖曳的光。銀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放在粉紅色繡着白色細花的麻布餐巾上。酒杯中斟滿了紅色的酒,大家拍掌舉杯祝賀訂婚的一對,總算讓掌聲鼓動了凍膏一般的空氣。秦同強的臉孔被燭光映照着,就象大紅紙一般的紅,在林斌的督促下,立起身來做“戀愛經過”的報告。
“呃,呃哼!”秦同強的喉結滾動了三四下。“諸位親愛的同學兄弟姊妹們,今天晚上很怠慢,但是很愉快,同時很感激。呃,呃哼!為了中國菜最可口,所以王眉貞主張發揚國粹。為了西洋食法最衛生,所以我主張用刀叉。為了這件餐廳的地勢關系,所以我們不能不用長方桌。現在大家的眼鏡既然只看在桌上這幾盤炸八塊上,我也樂得說一聲報告完畢了。”
大家笑着拍了一陣掌。林斌立起來大聲嚷道:
“豈有此理!這叫作報告戀愛經過嗎?王眉貞站起來,站起來!那一個報告不及格,該你了。”說着邊伸手在盤中取去一只雞腿,說得:“對不起,親愛的同敘兄弟姊妹們,我實在餓了,如果不及時就吃,怕回頭要麻煩你們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
王眉貞立起來,掃視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略帶羞澀地說:
“我們沒有什麽戀愛經過好報告,因為,當我們雙方發覺彼此相愛着時,就像——就像挂着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在平靜如鏡的湖面上行駛……”
“美啊!”一個男同學裝鬼臉。
“有語病。”一個低聲答腔。
“為什麽不是海呢?”又一個說。
“應該是河啊!”
“彩色的帆布倒也沒見過。”
“噓!”有人阻止了。
“你們既然要我講,我想把我們初識的經過說出來。我想:過去,現在,未來,我都要把我們有意義的初會,牢牢的記在心裏……”
“那不是只有‘過去’了嗎?”
“噓!”
“那天是我們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日子,淩淨華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項科目,便是中飯的時候。你們知道每次新生考試,午餐總是由學校方面準備好,等候我們去領取的。老同學們在那兒給我們各方面的指導和幫助,使我們減少許多到一個新的環境裏的不安和不便。另一方面……”
“另一面,又一面,那一面,我們都知道的,閑話少提,書歸正傳。”林斌用雞骨敲敲盤子。
“好,”王眉貞瞪了林斌一眼,“就說我和淩淨華,真是比誰都緊張,我們就像掉在迷宮裏般的,在校園中兜轉了好半天。等到我們走到領取午餐的地方,卻是一份也沒有了……”
“一定有的人不止領去一份。”陳吉一本正經地說。
大家全笑了。
“好……”王眉貞說。
“Well?”林斌雙眉一揚。
王眉貞抿緊嘴,林斌舉手行一個童子軍禮,伸手再抓去一個雞翅膀說:
“我還是多吃吧,也比多話好一點。”
王眉貞拿起大紅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
“我和淩淨華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目光,回到大家集聚着的大草坪上,決定以最大的忍耐,挨到下午考完的時候。因為我沒實在餓了,不像林斌只是饞嘴……”
“好!”許多人笑着鼓掌。
“我們舔舔嘴唇,看別人吃得多麽有滋味兒。也不知道哪兒有店鋪,可以買些面包什麽的。正是這時候,秦同強和張若白兩個人,各自端着一大盤的蛋炒飯,上面還有一大塊的炸牛排,邊說邊笑地經過我們身旁。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們臉上的苦相,‘你們倆沒領到午餐嗎?’我們雖然不認識他們,既然他們好意地問,便笑着搖搖頭。他們兩人便把那兩盤炒飯,放在我們的桌子上。‘怎麽可以呢?這是你們的呀。’我們說。但是他們答道:‘我們不是新生,我們是被派在這兒為你們服務的。’這樣我們自然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匆忙裏就沒有注意到,為我們服務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飯送到我們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