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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來。下午進考場,發覺他們原來也是應考的新生,很難過讓他們代替我們挨頓餓……”
“好!”大家又鼓了一陣掌。
“奇怪,鼓什麽掌的?難道堂堂男子漢不情願挨餓便是饞嘴,情願挨餓便成了英雄嗎?”林斌說。
“打倒林斌!王眉貞接下去!”陳吉的黑拳頭一揮。
“以後,我們上學了;當然,四個人都被錄取。大約相隔一個多月的時間吧,我到學校食堂裏吃午飯,正叫了一碗湯面,看見秦同強進來了。他見了我,便笑着坐到我對面的位子上來,他的炒面一會兒也端來了,我們邊吃邊談。我謝他那日讓飯給我們的事,他笑着說:‘我看你們兩個人餓得面孔都發了青。’‘你們空着肚子進考場,後來呢?’‘還好,還好,考完後我們到一家點心店,張若白吃了兩盤蛋炒飯,我吃了四盤。’他說得我大笑了。我找個機會先去付賬,秦同強知道我把他的賬也付了便大叫起來,說哪有讓小姐們付賬的規矩,這邊無論如何要在第二日回請我。‘明天不行。’我說。‘後天呢?’‘也不行。’‘大後天?’‘讓我想想看。’‘就是大後天!’‘讓我想想看。’‘什麽也不要想!’我笑了。‘大後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我在這兒等你。’秦同強說。現在,我的報告可以結束了吧!”
大家鼓了一陣不能再熱烈的掌。秦同強從心底裏笑上來,“呵呵呵呵”得比平常更加有聲有色了。王眉貞坐下去,一看三盼炸八塊只剩下三塊雞屁股;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林斌,對着小山樣的雞骨。接着來的是三盤沸油跳躍的炒鳝糊,大家的叉匙忙碌起來了。饞嘴的林斌卻一手托住下巴發起怔來,有人見他居然不和那起泡的油同樣踴躍,禁不住問他,他說他被王眉貞的一番話“迷”住了。原來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但是想來想去就不知道怎樣把男女主角的初次會面安排得不落俗套和自然。他埋怨起張若白,說怎麽沒聽他提到這回事,如果早聽他說到,那他就可以省去那幾天幾夜煞費苦心的思索了。然後問王眉貞保不保留“版權”,如果可憐見時請她把她的話再,他要抄下來放在他的“傑作”的第一段。
大家笑着,黑臉皮的陳吉大聲地嚷道:
“為什麽張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強那一餐換來了今天,他那一盤蛋炒飯硬是白白的犧牲啦!”
離開飯廳,有人提議到花園裏去。秦同強率領全體男同學下樓去不知一切,林斌說他吃得飽飽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樓下客室裏和我閑談。他說着他的埋頭苦寫了三年,連标點符號一共一千一百零一個字的長篇小說,笑稱自己是個“大笨才”。但他永遠不停手,不灰心,“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點也沒有白花掉。就像農夫鋤盡了雜草荊棘,翻松了土,現在可以播種了;又像他的筆本來是塊頑鐵,現在已經鍛煉成形了。
“我也想寫文章的,但我現在想起稿紙和筆就會頭疼。”我說老實話。
他笑說那是學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經階段,這時候,制服心中的“畏難”和“懶惰”的唯一武器是:“硬着頭皮勇往直前。”不管寫得出寫不出,養成天天執筆的習慣。即使你呆對白紙三天三夜也還是不停手,是按時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關子便闖過去咧!”那時候,一切像順水行舟,“樂趣可大呀!”
“我真該向你看齊振作了。”我說。
“幾時呀?”
“呃——靈感敲門的時候吧。”
他搖頭說以他的經驗,除了足夠的休息,能助他寫起句子來不像“拗口令”般的別扭外,如果不是寫了又寫,想了又想的向靈感敲門,靈感永遠不敲他的門。
“我的生活經驗太缺乏了,尼采既無研究,羅素也沒有會過,沒瞧着巴黎的鐵塔,紐約的自由神,能有幾許才華可以賣弄呀!”我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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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真心話吧?”他的眸子熠熠發光,“一片好文章是表達一個人最內心的最真摯的聲音,是個人把本身對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經驗說出來;目的在協助全人類去愚昧,增智慧,同達真善美的境界。賣弄才華而沒有靈魂的作品像一個裝金塗銀的泥美人。炫耀才華也只同一個富翁炫耀他的財寶一樣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發疼,“我只有一張嘴,而你卻能夠表現再行為上。你,永遠是寬大的,和——和不同欺負你的人計較的。”
“誰也不會欺負我,因為我不曾接受誰的欺負。我不曾犧牲什麽,也不曾忍耐什麽的這樣做。”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眼裏露着迷惑。
“現在輪着我說一句話:偉大的文學是離不開哲學的。”我微笑着說。
他歪着頭,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說:“是的,淨華,我想你是對的。”
花園裏閃爍着五光十色的小電燈,大家把聖誕樹搬到園中去了。王眉貞來了,我們一同走出客廳來到回廊上。外面可真冷,整個人好像也被凍縮了。林斌口念着張若白哪裏去了,邊步下石階沒入夜色朦胧的大花園中。王眉貞取來我的大衣,為我披在身上,我趁勢握住她的手,兩人并肩的倚在回廊旁的欄杆上。
她氣憤憤地便罵陳元珍,怪秦同強不該因為周心秀的緣故讓那“見鬼的丫頭”來。接着她壓低聲音告訴我什麽是陳元珍誣蔑我們的“醜事”,那是說我們兩人鬧着“同性戀”。
“見她的鬼!你說同性戀是怎麽一回鬼事?”她要緊牙根文。
“誰知道呢?”我笑起來了。
“看你還笑哩!”
“不笑怎麽樣呢?哭?還是找面鑼來敲着請大家相信我們不鬧同性戀?”
她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大約沒有比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會兒,好奇地問我陳元珍所說水越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嗎?”我問她。
“有一部分是事實,不是嗎?”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誣蔑我們的話有一部分是真實,你覺得怎麽樣呢?”
“那完全是兩回事呀,你怎麽拿來相比了?”
“人對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總是看做兩回事的!”
“罷了!”她一聳肩。
“罷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會那些無聊的事!”
“你想水越會和你一樣的不介意嗎?”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創的榮辱,和他本人一點關系也沒有。因為這樣,我甚至不費心去想那些話是不是事實哩!”
“如果是事實你也不在乎?”
“為什麽我會在乎呢?”
“偉大的愛!”她連忙改換了口氣,“我說,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我并沒有什麽‘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覺得世上壞人并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對的,淩淨華。”
假山石旁铿锵有聲,張若白在那兒彈起吉他來了。這還是那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卻沒有現在般如泣如訴。半邊的月亮從雲中出來,有人熄了聖誕樹上的小電燈,園庭像籠罩在輕紗薄物裏,吉他的聲調轉入低微,王眉貞的鼻子輕輕地收縮一下。
兩個男同學從裏間走出來,經過我們身旁下來石階,一個說:
“張若白的小提琴號,吉他也彈得不錯呀。”
“為什麽晚上不奏幾曲小提琴呢?”另外一個問。
“想想看,小提琴能制造出這麽romantic的氣氛嗎?”
“眉貞。”我喚了一聲。
她沒有答應,臉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貞!”
“嗯?”她應了,像一下子受涼鼻子塞了一樣。
“你冷嗎?”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強和張若白天天來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張若白正彈着這支曲子,我的表妹從房裏出來,斥罵我們不該打擾她。”
說起王眉貞的身世是相當可憐的,三歲的時候沒有父親,四歲的時候母親也死去;三個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領,五歲的她随着姨母到南方來。姨丈姨母愛她象掌上明珠,就因為她們太愛她,她成了他們獨生女兒的眼中針;常常背地裏冷諷熱嘲,使她幾乎沒有一日不偷流着眼淚。除去秦同強的死追的勁,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這樣快便接受了他的訂婚的提議。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完畢了,接下去的是《歸來吧,蘇蓮托》。我随着王眉貞向假山口那邊看去,依稀記起在她姨母家裏,那或亮或暗的葡萄葉陰影中,或隐或現的露着張若白的含情脈脈的眼睛。也就是陪伴王眉貞的那兩個星期,我們有了天天見面的機會。王眉貞後來說張若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陪秦同強去看她,也許她是對的,但是,這一切又有什麽不同呢!
吉他的聲響歇住了,掌聲裏夾雜着“安可”聲。林斌大聲地嚷道:
“慢着,慢着,小費先賞!”
熱烈的笑聲使冰冷的空氣和暖了。
秦同強來找王眉貞,我連忙問他,可知道水越在哪裏。
這是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太陽站得無窮遠,有氣沒力地打呵欠,風吹在臉上和刀刮一樣的。
午飯後,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帶了多寶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氣管炎的姨婆。她們的三輪車輾在路旁的積雪上去遠了,我回身關好竹籬門,呵着雙手走近大榕樹。大榕樹落了葉,天也顯得怪沒勁的。秋海棠和黃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風采了,我真懷疑明年還會開花不。小池已經冷透,厚厚的結上一層冰,金魚死光了。
王眉貞訂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誰也沒有話。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麽啓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過小池畔,還是無言地陪我走着,直到我走近樓梯,回過身來和他說再見。
“再見了,淨華。”他握住我伸出來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邊親吻着,放下我的手,回過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過後下了兩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兒出太陽,沒有他的訊息,我直覺的心中懷着極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缽裏燃着無濟于事的炭火。我蹲下身子,用火箸撥開紅炭上面的灰,添進幾塊黑炭,看它絲絲地燃起來。溫暖的空氣熏着我的臉,和着令人不适的氣味,我閉上眼,別轉面孔貼在光滑灼熱的缽沿上。
一陣小鈴铛的響聲,我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時覺得水越的來,是這樣自然而且必然的事。當然我得好好兒地埋怨他一番。竹籬門刮地的聲音想着時,我提着猛跳的心,連爬帶跪的躲入盥洗室裏;可惜多寶姊不在家,不然的話央她下去騙說我已經出去了。
一個人以上的腳步聲踩沉我的心,接着是王眉貞小姐那進了墳墓也不會更改的,對我連名帶姓的呼聲。我僵屍般地挺立在樓梯頭上,心裏無由的惱怒起這鼻子凍得通紅的她,和她身後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強來。
“喲,怎樣你居然在家呀?”紅糟鼻子的人叫着。
“我不在家你來幹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從鼻子裏出氣的“铿铛锵”的只此一家的笑聲。
奇不奇?難道有什麽值得發笑的嗎?
我們走入祖母卧室,王眉貞脫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裏,解下頭上的三角巾交給她的“跟班”。口裏噓着氣,雙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脫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問。
“到姨婆家去了。”
“我們可是專誠來拜訪她老人家來的哩!我想,這麽寶貴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兒玩兒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訪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訪的人偏偏留在家裏。”
“呵呵呵,呵呵呵。”特種聲調的笑聲又起了。
促狹鬼的王眉貞走近來,捉住我的肩膀,頭傾這邊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開她的手,說,“坐下去,讓我給你們端茶來。”
熱茶在手,聽王眉貞訴說聖誕節後一天,他們在秦家宴請親友的事。周心秀的母親喝醉了酒,邊笑邊哭邊吐的,吓壞了她。秦同強的姑丈是個矮胖子,拖住高個子的表姊跳華爾茲,胡須被表姊的項鏈夾住了,笑壞了她。說罷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樂上五分鐘。秦同強反背着手在房裏踱着方步,這時停在五屜櫃前,欣賞名畫般望着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這使無話可說的他找到了話題,問我父母的近況怎麽樣。
我父母最近的情況是令人高興的,物質上贊助的人愈來愈多,精神上的打氣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銷路廣大的報紙,曾譽父親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親的病體也大見好轉了。
“你可知道張若白的父親捐助了你們家義學三千美金的事嗎?”王眉貞聽見我說完後問。
“什麽?”我很驚愕。
“眉貞,你一定得把人際不願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嗎?”秦同強皺着眉。
王眉貞細眉毛一揚,紅鼻子跟着向上抽,說:“他不願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說給她聽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從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張若白的書桌上,發現一紙我父親簽名的收據說起:說到張若白怎樣的再三叮囑秦同強,別讓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
“張若白不願意被人誤會,他在向誰展開某種方式的攻勢。”王眉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釋。
“沒有人會誤會的。”我說,“難道有人說,他在向那些可憐的失學孩子們,展開什麽攻勢嗎?”
她默默地望着我,我垂下眼皮看着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撥開,再添進一些黑炭。想着父親來信裏确實提過一位張姓善士的捐助,當時我還和祖母說,奇怪這個人為什麽要用美金來計算。
他們回去的時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廚房裏,小鍋裏舀出一大碗的冷飯,用貓魚和肉汁攪拌了一回,倒進貌碗裏。大白和小貓圍攏來,咪嗚咪嗚地叫。
黑暗裏我仰卧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餓,胃裏的茶水在沖擊,發着淙淙的響聲。
許多天過去了,沒見着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沒有回音。我守在他經常來往的路口,見不着他的蹤影。兩三次我望見他遠遠的在那邊,但他的動作比風還快,沒等到我趕上去,便沒有了。
我的心裏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沒有渴望見他一面來得急切。
這天星期六,正午鐘敲過,潮水樣的人群流向學校門外去,漸漸的,院廣樓高的校園平靜下來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襯着光禿無葉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幾近麻木的腳趾發疼。我的手指彎曲着,無法伸直的鈎住手中的書籍。寒風控制了這大地,何況我身上的衣着,無數細針般的觸到我的皮膚裏,但是,這将是個好機會,我或許能夠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這時候還會留在學校裏,一定不會作着煞費經營的躲避。
我沿着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周圍走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饑餓的貓。交誼廳、思孟堂、科學館、懷施堂、思顏堂,經過緊閉着朱紅大門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圖書館;最後,來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現在,我決定去男生宿舍,雖然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去到那罕有女同學足跡的地方,我的機械般的一只腿,已經向前挪去了。細紗在腳下呻吟着,天空已變成了灰褐色。望得見那座木橋時,寒風使我的牙齒對打起來,迎面來了三個住讀的同學,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我把圍巾圍上鼻子和嘴,繼續地走。
紅磚砌成的三層大樓矗立面前,廣場上有人在打籃球,石階上坐滿看球的人,起勁地拍手做啦啦隊。我走近去,他們“向右看齊”,一同向我行“注目禮”。
“我想——看一位住讀的同學。”我吶澀地說,
他們看看我,又面面相觑。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嗎?有,他在房間裏。”一個長面孔的男同學活潑地說,“你——你等着,我去叫他下來。”他一躍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條毛巾取下纏繞在另一個同學的脖子上,三步并作兩步的跳進去了。
我忽然十分懼怕起來了,心想還是別見他的好,不自覺地腳步向後移退,倚在磚牆旁。不及兩分鐘,那長面孔的男同學出現在臺階上,用眼睛尋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來。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兒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幾個字讓我回頭交給他,蜜斯淩?”
我忙不疊地搖着頭,報他一個只怕不能再怪樣的道謝的笑,回過身來便走了。
他躲在房間裏不見我,還告訴那同學我就是淩某人!
我覺得有點眩暈,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誼廳附近,望見了學校大門口那關閉着的鐵栅門。接近崩潰的膝蓋幾乎觸着地面了。忽然我看見張若白,正推開那扇小門走進學校來,可能他已經望見我,揚着高高舉起的右手。我窘迫萬分地轉身,勉力地邁上臺階,蹒跚地沖入交誼廳裏面。
音樂室的門半掩着,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我軟弱的手扶着們,看見水越坐在鋼琴前面。
他彈完一支曲子,合上琴蓋,面孔埋在雙臂裏。待他緩緩站立起身,我移動了腳步,他回過臉來,我看得很清楚,他眼睛裏銜着淚水。
我走近他身邊,雙手扶在琴蓋上,抖顫着嗓音問道:
“你看到我的信嗎?”
“是的。”他的聲音像來自極遠的地方。
“我等着你的回信,或是對我——說幾句話。”
“我想,我沒有什麽話好向你說了。”他低下頭。
“水越,難道……”萬千的語言塞在我的胸間發不出來。
“不!”他冷酷地說,“不!不要以為那為的是什麽原因,只是……只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并不……并不快樂,那……就是了。”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問道:“你現在得到快樂了嗎?”
他不則聲。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快樂,我剛才看到你在流眼淚。”
他滿臉通紅了,忽然一聲冷笑,說:“別把你自己看得那麽重要,也許我又苦惱,但并不是你想象得到的一回事。別再寫信向我解釋什麽了,別像個讨債人樣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靜,希望你還給我自由和安靜!”
我渾身灼熱,大滴的眼淚一顆趕上一顆滾下來。
“聽着,你……我……我說,張若白對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愛着你,你……”
我覺得天旋地轉起啦,勉強的支持者自己,回轉身子逃出了音樂室。
八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16604
寒假完畢,又一個春季學期開始了。
這天早上王眉貞來,和我一路到學校裏辦理注冊的手續。
八點鐘響過,我們加入了水洩不通的同學們群中,着手完成開學時的第一件大事:安排着關系我們本學期整個動向的十六個學分。
“喲!下雨了。”王眉貞看看天,連忙把坐着的椅子向裏挪了幾寸,碰着旁邊一個女同學的腳。這交誼廳頂層的大廳中光線充足,四周圍的大玻璃窗門斜啓着,飄進來縷縷的雨絲。她一手抹一下臉,說:“老規矩,先選我們倆能夠在一起上的課程。嗯?”
但這“老規矩”卻是一學期比一學期難遵行。我們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麽可以一起選讀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說那“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種“時态”,簡直是見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棄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說考試時就是不準備也沒有什麽大關系;拿起筆來大造其謠,大不了也有個大餅(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認,自己進大學地目的只在獲取一張文憑,将來做“妝奁”;如果因此煩心到白了頭發,豈不是見他兩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選好九個學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個學分的“英國小說史”,三個學分的“彌爾頓”,和三個學分的“翻譯學”。王眉貞左思右想的,在橘紅色地卡片上寫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學!”她指指卡片對我說,“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們可以一同選修一門星期一、三、五第四節的“中國通史”。王眉貞拿去課程目錄望了半天,說那時候肚子正是餓,那位教授說話時滿口沫飛濺四射,勝過噴水泉,實在“吃勿消”。
“那麽只有心理學一O四了,一個星期一個鐘點。”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個學分和三個學分沒得比,只好勉強忍受“噴水泉”。
“喲!你們兩人那裏選得出噴水泉來了呀!”林斌哈哈大笑,從我們背後轉出來。
王眉貞笑着解釋後,他笑着說:
“那總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來得好一點,土頭土腦的說的話沒有半個人懂!”
兩人笑了一陣,林斌問我到:
“蜜斯淩,別來無恙?”
我說好,他瞪起一對發疑問地大眼睛,我只好問他已選好什麽課程。他說本來已經全選好了,但是“土星人”說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夠,如果現在不注意,下學期可能畢不了業。這使我們的神經質的四年級學生王眉貞小姐大吃一驚,連忙把她自己應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課程也點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說去看‘土星人’,卻跑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們好等的!”秦同強出現了。
“我替你找着了眉貞還不好?你不是要來和她讨論讨論,有些什麽課程可以一塊兒上的,好在教室裏丢眼色,扔紙團子嗎?”
“去你的!還不快些,回頭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額滿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還不是在那邊等着你?”
“看見水越沒有?他一定急着看淩淨華的。我得去告訴他,寒假裏他回寧波去,淩淨華起碼瘦了五磅肉。”
“少廢話!看你走不走!”秦同強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無心安排剩下地幾個學分,問王眉貞,秦同強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點點頭,停了一下子說:
“張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訴他的?”
“誰又那麽多話來?而且我根本就鬧不清你們兩個人中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上學期大考時候張若白問我怎麽你的臉色怪難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對。我就是一句話,也就是事實,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麽一回事。”
我把鋼筆在紙上亂畫,橫一個叉,豎一個叉的,把什麽都叉起來。
“寒假裏他沒去看過你?”王眉貞問。
“不聽說回寧波去了嗎?”
“連信也沒有?”
我咬住下唇搖搖頭。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嘆息一聲。
我用手撐住面頰,努力地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廳裏可真是一分鐘也不得安靜,同學們高聲言笑,穿梭似地在人們地椅前椅後擠來擠去。我看到了陳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臺子旁。一套鵝黃色緊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頭上包着一塊黃綢巾,打一只蝴蝶結在頭頂上,和武俠小說裏的江湖女俠一樣。她的嘴巴兔子樣地閃動個不停,夾雜着有節奏的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扭動着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
“嗨,你們兩個人怎麽孤零零的在這兒呀?”一只鷹爪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
王眉貞沒好氣,說:“你倒數數看這廳裏一共多少人,什麽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臉,說:“我是說,你知道,你們的保镖怎麽都不見了呀?”
王眉貞不理會,他已經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一個男同學的寫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鋼筆都壓住。
“喂,你怎麽了,王一川?”那同學抗議。
“沒關系,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塊用用。”
“豈有此理!”那同學抽去寫字板上的東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學一同到別處去了。
“他的父親在我父親廠裏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後一翹得意地說。邊把那空椅子挪進坐下,一雙腳筆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來,我張大眼睛向他一瞪,便忙縮了去。
“蜜斯淩,讓我看看你選的是什麽課?”他地頭搖擺着,駱駝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書香氣。
我的課程目錄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豬眼睛眨呀眨呀,問道:
“莎士比亞一門你總該選上的了,是不是?”
我說上學期已經修過了。
“我也念過的,單單RomeoAndJuliet這一篇就夠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結局可真是太差勁,兩個人都死去又有什麽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輕輕的長得又那麽漂亮,說話甜蜜蜜的教人從心底喜歡起。最後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喲——”
王眉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還想到近日轟動全市的電影:《羅密歐和朱麗葉》。如果我再問王一川莎士比亞集中的另一個故事,他一定會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懶得多話,也不以戳穿別人的紙老虎為樂。
忽然,他湊近我來,低聲問道:
“蜜斯淩,近來你有什麽心事嗎?你的人眼睛慘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樣。”
“王一川,呢幾時見過莎士比亞筆下的Juliet呀!你說那女主角長得和淩淨華像不像?看過沒有?嗯?沒看過我請客!”他說到“請客”兩個字時,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複了。
“我們都看過了!”王眉貞還在笑。
“哦,那麽……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別墅已經蓋好了。”他拿手一比,打着旁邊一個男同學的頭。“就在龍華那邊,桃花也快要開了。你知道,呃,別墅裏全部最新的設備:酒吧間、彈子房、音樂廳、游泳池,色色俱全,應有盡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樣的一句一下地切過去。“蜜斯淩,到我別墅裏去玩玩一定對你有益的,一定會使你這慘兮兮的眼睛快樂起來。你知道,同學們在批評說,看了你的眼睛,怪動心的哩,呃,就象《魂斷藍橋》一樣。”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滿肚子的電影經了。還有什麽可以搬出來用的?呃?Hamlet?”王眉貞問。
“你說誰?誰叫Hamlet?”他問。
“我叫Hamlet!”那個被他打着頭的男同學說。
“少搗蛋好吧?”他向那個男同學,“這明明是哪一個外國籍同學的名字。”
“是呀。”王眉貞忍住笑,“他說和你一道上過莎士比亞課的。”
“哦,哦,也許他注意過我,我可不注意他的。你知道,同學們個個都注意我,嘻嘻嘻,但是我不喜歡和外國籍的同學打交道,他們身上都有一股羊騷氣。”
“老天呀!她問你的是你看過《王子複仇記》這部電影沒有呀!”那男同學說。
“《王子複仇記》?當然羅,怎麽會沒有看過?那簡直太動人了。記得我上莎士比亞課的時候,呃……呃……”他大約記起來了,呃了半天,呃不下去。
“現在你記得誰叫Hamlet了吧!”那男同學笑着說。
王一川的臉色像豬肝,雙腳一跺立起身來,向廳的那邊大聲地吆喝過去道:“餘在勇,把我的卡片領齊了沒有?”
鐘樓前面的桃花又開得燦爛了。我追念以往的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地日子,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領悟得到的。
祖母說:人的一生離不了“苦”,得不到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的苦,失去時受痛心的苦。
我問她:“奶奶,您這一生受過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類一樣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來了,不會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痛苦比別人多,快樂比人少。其實,上天是最公平的,貧窮的人為一餐愁,國王皇後為大宴會不夠理想而不高興。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尋求發自本心的快樂,世上将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奶奶,我不喜歡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願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給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脫離苦惱。”
智慧由“定”得來,祖母說:“定”由“戒”得來。每一門宗教都有誡條,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貪欲;愚昧的人以為凡欲的滿足是無上的享樂,卻不知道塵世的享樂像糖衣的毒藥,給人的害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