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

益處多。生活在混濁的人世的人們,如生活在混濁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輕松升浮上來。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濁水中的人,能夠想象得到的。

當年,二十多歲的祖母帶領着兩個幼兒,住在那貧苦的漁村裏。也就是同一的村莊,如今我的父親,在教育着兒時友伴們的子子孫孫。十六歲的多寶姊幫同祖母做針線活,向鄰居的漁人換得鮮魚,再換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過慣苦日子,一旦遇着貧困,一樣的恬靜知足。她鎮日操勞,夜間油燈如豆,為孩子們縫紉補綴,當她熄了油燈,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

“這一刻我要入睡了,誰不和我一樣?日光帶走了白晝的一切,苦難和歡樂;全世界的人們都在夢境中,有誰愚昧地怨嘆誰比誰得到更好的夢?夢境有盡,生路無涯!一片一段的夢,織成終生的夢,夢幻越過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着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兒子,步行到一裏以外的鎮中去求醫。當她到達醫生的診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經停止了。她仍舊抱着走回家,一路上星鬥滿天。屋後一片竹林,她脫下身上的棉衣裹住小屍體,掘了一個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摯愛的小兒子。她平靜地返回小屋中,為踢去棉被的父親蓋好被。多寶姐醒來了,問就醫的小叔父怎麽樣,祖母答道:

“死了。”

多寶姐掩面痛哭失聲,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說:

好好睡吧,明日晨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悲傷和失望,只使你成為一個更可憐更無望的人。祖母說,生的難題來臨時,平靜的腦子能解答的成分,比昏亂的腦子大得多。就說“死”,不過是生命的終站,有生命者不能不到達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長,差別并不大。

“我看你小叔父的死,就同我看他的生。我不曾違反自然的律法來摧殘任何一條生命,我的內心可以平安的。”

祖母說:不理苦惱!不理人間一切的苦惱!人間一切的苦惱,不理它!苦惱,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我躺在床上淌眼淚,淚水沿着兩鬓向下流,流濕了枕頭兩大片。不理他!我問心無愧,不理他!我翻轉着身子,淚水折回鼻梁向下流,會合了左眼的淚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這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個浪頭,水越沒入海中,我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半點聲音……水越出現在遠遠的那邊,我走近去,沒有了。我掩着面孔回轉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裏流下了兩行鮮血。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他,他變了,變成一個陌生的人……我哭着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聽見陳元珍“呵呵呵”的笑聲,空中飛來了一只人頭,這人頭越近越大,是張若白的,張着那哀愁的一對眼睛。我大叫一聲,醒過來了。

我的淚還在流,心還在跳。房中,窗外風聲雨聲,夾雜着多寶姊如雷的打鼾聲。我支撐着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打開了窗,引進一股動人的寒風。大榕樹在風中呼嘯,鐮刀似的月亮黑雲中,黑雲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個約會。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該有多少皺紋。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彎裏,啜泣着倚在窗檻旁。

次晨,太陽光照耀着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針刺,腦裏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經受涼了。

祖母給我服下傷風藥,多寶姊埋怨我夜間睡覺不關窗,把傷風傳染給她時,看誰煮飯給我吃。說罷一連打了個七八個噴嚏。

Advertisement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想着想着,又面孔朝裏淌眼淚。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閉着眼睛翻過身,老人家要我起來吃稀飯,我舉臂護着面孔搖搖手:一塊柔軟的手帕在我臉上輕觸着,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摟抱着她的身子,放聲痛哭起來。

“好了,好了,孩子,可憐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輕拍着我的背。

多寶姊送來熱毛巾,祖母為我擦淨臉,我渾身無力地依靠在她的懷裏抽搐着。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頭上,執起我的一只手,慈祥和憐憫的目光透入我的心。

“我知道的,孩子,這些時他沒來,你的神色也告訴了我。”

我閉上了眼,淚水又開始沿着鬓邊。

老人家撫摸着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漸減輕,多時的疲乏也開始尋得出路緩緩地去了。

我睜開眼,黃昏的時分了。

祖母進來扭亮了電燈,多寶姊端來稀飯和鹹鴨蛋,我吃下一些,一時覺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着靠在枕頭上。

我把王眉貞訂婚那日發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樣避開不見我,一一的說給祖母聽。當中提到陳元珍和張若白,便也把有關他們兩人的一切說出來。祖母默默地聽我說完,雙手捧着我的臉,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說:

“小華,人有情感,便會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軀體,便會生病一樣。你的病會好的,因為你有足夠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夠的智慧來維護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傷害嗎?”

我皺着眉尖一搖頭,推開在我臉上她的手,說:“奶奶,請您別再說這類的話了。”

“是的,”祖母點頭嘆息着說,“我知道你不愛聽這類話的,這就是一兩個月來,我看着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訴我,我也不願盤問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為你安慰,因為我覺得你很聰明。但是,人總不過是個‘人’,不管你多麽聰明,總有許多‘人’的擔子要負的,不等到負夠了日子,沒有人能夠幫你卸脫下來。”

“我自然需要您的幫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兒又燙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随時都在你身邊。現在你記着,不管水越心裏怎麽想,是對的還是誤會,他總是已經有個決定,除非他改變意思,我們不能去勉強他,你說是不是?”

“當然我不會去勉強他!我不會!我死了也不會的!”

“好了,不要激動,激動只使你頭昏腦脹,一點兒益處也沒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個誠懇的人,他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雖然無法從自己的觀點去忖度他,但是應該原諒他的。”

天啊,他有什麽樣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個可以原諒的人嗎?他把我攜帶到半空中,然後割斷了繩子,使我腦袋向地的直墜下來……我想着,成串的眼淚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來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裏的苦痛。記得當時我盤問你初識水越的一切嗎?你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卻是最深最摯的。我在心裏為你祈求永遠別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為你是經不起的。我一生不曾為自己祈求過什麽,一切我應該走的路程,都是我樂意踏上的。什麽是世人所說的福?什麽是禍?禍福的來臨都是帶着面具的啊!喜的開始可能以悲終,悲的起頭常常以喜結。智慧的人平靜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為了不值得高興的事高興一場。”

我低着頭,手中的濕毛巾咬得像被小狗咬過一樣的糟糕。

禍?福?悲?喜?“愛”而有這麽多的顧慮,難道是真愛?我要跟着水越,即使他領我去會晤死神,走向墳墓!祖母應該知道愛情的,她一生的愛,便是如何的聖潔、偉大和自我犧牲的!但是她沒有失戀過,當然不知道失戀的人心裏的感覺。

祖母從荊棘中鋤出一條路來奔向祖父,這就是她出身富豪人家,卻在漁村中過了許多年赤貧生活的緣由。那時候,勤勉好學但是一文不名的祖父,是祖母幼弟的家庭教師,祖母做了一年的“旁聽生”,便和老師相戀了。頑固的外曾祖父氣個半死,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但是,世上的事情不因有錢有勢的人們不相信便不敢發生,也許正相反哩。外曾祖父更不相信,祖母會因一個窮酸漢的緣故,離開她那“足以自豪”的家庭,誰知道,祖母又那麽做了。她不曾攜走娘家的一草一木,除去不願和她分離的貼身女侍多寶姊。祖父發跡,岳家有眼無珠的大門方向他啓開。他也為外曾祖父切切實實地上了一課,外曾祖父成了祖父管轄下的子民。祖父有生之年對祖母的愛是她應得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一些了。

“如果我是你,小華,現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靜,第二是冷靜,第三還是冷靜。冷靜是智慧的門戶,成功的種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惱、咒詛,只是殺害自己的不鏽鋼刀。”

“您永遠不會是我,因為您不曾受過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遲疑了一下子,說:“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嗎?我曾經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麽對待我好,也許他死時不會給我那麽大的打擊。一個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愛何嘗不是重的負擔呢?”

祖父在四十五歲那年,因為秉公處理一個案件,被敗訴者的家屬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陽的前夕,也是他準備北行的前一天。家中親友盈門,一張沾滿鮮血的擔架擡回他的屍體,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麽樣,但知道她親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并且請醫生診治昏厥過去的多寶姊。進一步的,她要求當局免去兇手的死罪,因此惹得當時一些自以為極通事理的大人先生們嚴厲地非議,他們以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當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沒有仇恨,”祖母說,“過去的已是過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實,懲罰已經夠了。”

那一切可怕的經歷,早已不在祖母平靜的眼中留下什麽痕跡。現在這永遠平靜的眼正望着我,我垂下眼,淚水緩緩地沿着面頰向下流。

祖母的手輕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張開眼睛,清晨七點鐘的時候。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學去了嗎?”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厲害哩。”說着她打開百葉窗,陽光和着花香進來了。

昨夜裏我咳嗽嗎?我難道睡得那樣好,居然自己不覺得?但是,現在我咳起來了,不怎麽太厲害,只是,喉管裏有一點兒癢癢的感覺,喉頭有一些兒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會兒,我答應了,卻伸手從枕頭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達的父親的信,就着明亮的陽光又讀了一遍。

“……狹義的說,人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的踏上旅程,孤獨的感受一切,孤獨的走入墳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惱,別人的負擔。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情感的。廣義的說,天下何處沒有向你作着共鳴的心?每一個靈魂的深處有真、善、美,真、善、美的聲音,是世界中的聲音,世界的光。黑暗雖然濃密,光明的,讓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種子開花結實,無論你在哪裏,你不會寂寞。”

“生命的意義是完成一項任務,完成一項對全人類有益的任務!”

“‘失望’是一只紙老虎,戳穿它!”

“你的臉向着光明,你的腳踏向光明,我敢打賭,你一定到達光明的境地!”

我把這紙質粗糙的信箋疊好按在胸口,閉上了眼睛。

午後王眉貞來,圓面孔白裏泛紅,身上一件綠呢短大衣加在紅色毛線衣上,底下是綠呢窄裙,紅色的辦高跟皮鞋,手上套着一副紅手套。

“美呀,眉貞,紅花綠葉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說。

“真的嗎?張若白說我全選上最俗不可耐的顏色哩!你說真的美嗎?”她脫去手套,雙手開始搓。

“當然美,顏色本身并沒有雅俗之分別,全看人怎樣的調配,你就是配得好。”

“謝謝你,剛才我趕着來時不留心撕破了一只襪子的損失,現在可讨回來了。”

我們笑着,她坐在我身旁,問我現在可大好了。說同學們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問候。

“看我給你帶了一件什麽禮物來了。”她從那放在我書桌上的又大又紅的手提包後面,拎出一只銀線編成的小花籃,當中插着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兒上一條紅絲帶,系住一張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寫着三個小字:“祝康複。”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純真之……”

我皺着眉頭一擺手,說:

“請住口,眉貞,這樣好的句子,留着上作文課的時候用。還有,我早和你說過了,請你別為張若白傳遞禮物,怎麽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着說這花籃不算禮物,只是一個同學對另外一個生病的同學應有的禮貌,自然下不為例。

祖母端進來兩杯檸檬水,王眉貞慌忙站了起來,老人家吩咐她別客氣,看我們都端起檸檬水喝着,問了我幾句話後,便自離去了。

“對了,差一點忘了還你這份‘人靜、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時,笑着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試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個猩紅的“甲”字。

“說什麽‘人靜、字好、文好’的!”

她笑着用手帕捂住嘴,說這自然是“通史陳”的話。今天第四節課下課後,他拿着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貞,問她為什麽我兩堂課都不曾來上,她告訴他我病了,他哦了一聲,交給她我的考卷,說:

“請你便中交給她,了不起,人靜、字好、文好!”

王眉貞走去了,他又從後面追上說道:“你去看她嗎?為我問候一聲好嗎?”

王眉貞說完又笑,笑得我惱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時候我和她原選的“噴水泉”黃教授的“中國通史”。但是黃教授臨時不能來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陳姓的講師,就是這位通史陳。他的課講得好,滿腦子年月日時,像一部活的歷史書。但做人的方法卻特別得使我恐慌,上課不過六七次,便邀請我上他單身教員宿舍吃午飯,他親自買了面條和雞蛋,放在電爐上為我烹煮哩他又打聽得我正在寫畢業論文,搜集了一批适用的參考書,如果我要呢,請上他的“單身教員宿舍”(每一次他總把“單身”兩字,念得特別響亮,好像不那樣別人就不知道,三十出頭的他,還沒有結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參考書都在他房中,我情願交不出畢業論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層樓的房間去啊!

“喂,通史陳和我說話的時候,那位蜜斯脫水超也聽着哩。看那樣子,想和我說話又躊躇着,通史陳走開,他也走了。”

“密斯脫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點名時通史陳看錯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貞和我說話時總愛這麽稱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會使我心裏減少些刺疼。在學校裏這麽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過一門課,沒想到這學期,卻一星期有三個鐘點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選的這位通史陳。但是,一個星期裏有三個鐘點同在一間教室裏有什麽好處呢?他看着我時不擡眼,蒼白、一絲肌肉也不活動的板着臉。上課鐘敲後才到教室,下課鐘一響便提起腳來走了。

“別以為他想和你說話,他既沒有和你說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裏去。”我說着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貞的神色,只想多聽一些當時的情況。

“為什麽我要憑空猜想呢?通史陳來找我的時候已經下課了,蜜斯脫水超居然還留着,他大約要等候同學們都走開去。當我走近他的座位時他立起身,正遇上通史陳返回教室,通史陳看了他一眼,開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聲音一響,去了。”

我咬着下唇,雙手一分開,考卷上紅鋼筆寫的“甲”字給掰了下來。

“淩淨華呀,有時候我真是心裏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脫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麽分數?”我打斷她的話。

“大餅,不錯了哩,像我人不靜,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簡直開始讨厭她,縮起腳來爬上床,面孔朝裏的躺下去。

星期五早晨回到學校,入了校門,劈面便見到那通史陳,立在醫務室前面的水泥鋪邊旁;見了我,颀長而顯着神經質的面孔露着笑,左肩胛習慣性的向上一聳,搖搖擺擺地橫切過我前面的路,朝教務處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皺,低下了頭。

第三節空課,和王眉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陽臺上坐着許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學,友好的讓出長沙發上兩個位子給我們坐下來。透過欄杆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腳上和腿上。只不過幾天的工夫,這株觸到陽臺邊沿的榆樹,又添了不少嫩綠的葉子。大家都說我痩了,白色的臉顯得慘白,大眼睛顯得更大。然後編結毛線的人繼續編,看電影雜志的人繼續看,閑談的人繼續閑談:從電影明星談到衣飾,談到跳舞,再談到她們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樂門遇到他在跟誰一道跳舞嗎?”一個女同學說。

“誰呀?”大家的興趣都集中了。

“還有誰呢?哼,兩個人面孔貼面孔的擁抱着,真夠肉麻哩!”

“聽說那‘花花公子’已經決定,等她畢業後請她當助教哩!”這是又一個人的情報。

“那麽他們以後更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吳師母的醋壇子也摔不起來了。”

大家笑了一陣,話題轉到她們系裏不日舉行的辯論會。因為事先沒有征求吳主任的同意便決定下來,使他認為尊嚴大損,氣得兩三天也不肯到課堂去上課。大家想想也覺得不妥當,便選了幾個代表去道歉。到了他辦公室的門外,看見上面貼着一張字:“今日閉門寫作,學生概不接見。”

“一個近視眼的女同學眯着眼睛念着:“今——日——開——門——”

“閉門啊,旭梅,什麽開門的?”大家全笑了。

“早曉得應該叫陳元珍來,那麽就是大鐵門,也會融化成一灘水了。”

第四節的上課鐘敲過,王眉貞說得上一回廁所,洗手時邊告訴我,陳元珍已經和周心秀倆絕交了,原因是陳元珍搶去周心秀的愛人“籃球王”。那個身材魁梧的學校籃球選手王淡明。

“誰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吳師母摔醋壇子,真是見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們趕到教室裏,通史陳已經高高地立在講壇上。我們坐定了,看他鉛筆指着點名簿,口裏念着:

“唔,蜜斯淩淨華。”

“你是——”他用詢問的顏色看着王眉貞。

“蜜斯王眉貞!”王眉貞答。

同學們全笑了,通史陳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掃了我一下。

于是他開始講課,浮着滿臉的消不盡的笑意。白襯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聳,在黑板上寫着“公元一三六八年”這幾個自來。他越說越有勁,右手拿粉筆,左手執粉擦,寫了擦,擦了寫,這時咳嗽一聲,右手從上而下地在臉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課鐘敲了,通史陳放下粉筆,拍拍雙手,筆直的向我走來。

“你好了?”他微紅着臉問我。

“傷風?”他再問。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經背過身子去了。王眉貞在通史陳背後朝我打手勢,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陳,向我伸一下舌頭,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陳跟着,帶着他的白鼻子。今天他準備的是豬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熱一熱。參考書已有六本,全是最适用的。我一徑的說多謝,舉步踏下石級。看見張若白坐在正對着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這時立起身,大踏步的越過水泥地向我走近來,眼鏡片後一對柔軟而又酸楚的眼鏡,好像我們闊別了一個世紀。

“你——都好了?”他問着,眼角盯住通史陳。

通史陳舉手一抹臉,走下石級去。

“這個人怎麽了?”張若白目送着通史陳走去的背影。“他還給你些什麽評語,除了‘人靜、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覺不悅地瞪着眼睛望他。

他一聳肩,說:“反正我是個俗人、笨人,顏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說顏色本身并沒有雅俗的分別。”心想王眉貞真是太多話。

“我怕你,淨華。”

我們走着,他說王眉貞已經先去吃飯了,是否他可以請我到食堂吃些東西,然後有事跟我商量。我說有話請他就說,因為我第六節課的徐教授請假,現在就有回去了,他說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門,走入公園,公園裏景色新鮮,好花全開。張若白說動物園那邊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過去看看。我搖搖頭。他嘆了一口氣,說來公園裏只是借路,真是辱沒了這大好的地方。公園有知,應該長出一片荊棘,專戳這些假道的人的腳底。

我笑了,卻喉嚨發癢,咳了起來。

“怎麽了,你咳嗽了!身上冷嗎?”他着慌起來了。

我眨眨眼睛答說不礙事。

“我要祈禱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遠不礙事!”

“你說有事和我商量,什麽事呢?”

“我們讀書聯誼會要舉辦一個音樂會,日期是下個星期六,大家希望你準備兩個獨唱的節目。”

“讀聯”是水越主持的,現在由張若白來要我參加兩個獨唱的節目。幸虧我有現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張若白噓了好幾口氣,強說我的咳嗽不日就會好,我說也許會,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會咳到下個月去。

張若白再嘆出一聲長氣,踢飛了一枚雞蛋大的石子。

我們搭上電車,下了電車,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門口。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他問。

“對不起,并不歡迎。”

“你吃你的午飯,不用請我,我也不會看着你吃,我坐在院子裏等你。”

“吃午飯并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雙手一攤說,“我回學校上課去了。”

“不是說你也沒課了嗎?”

同類推薦

陰陽鬼術

陰陽鬼術

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

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