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我推開竹籬門,返身關上它,縫隙中看見張若白還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上。

“還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來了。

讀書聯誼會舉辦的音樂會在這日舉行了。

早上在學校裏照常上課,休息二十分鐘的時候和王眉貞見了面,她興高采烈的給我看晚上的節目單:有水越的鋼琴,張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強的口琴,陳吉的大鼓,此外還有手風琴、小喇叭、大提琴、獨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秦同強學會吹口琴呀!”我說。

“你猜他的老師是誰?林斌哩。老師自己不敢表演,只擔任報幕。學生呢,剛學會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剛才告訴我,只擔心你這高明的人對着他,他一定會吓得吹不出聲音來了。”

“眉貞,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一點比別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夠參加這個盛會。”

“為什麽呢?你既然不能參加演出,難道坐着欣賞也不行麽?”

“最近我總覺得累,還是回家休息好。雖然,這些節目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當中一項,我更不願意錯過。”

“哪一項?”

“你猜。”

“我……”她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笑着說:“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錯了。”

“豈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沒猜嗎?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鋼琴,那你自己說出來。”

“陳吉的打鼓說書,他會的是哪一派別呢?京音?奉天?京東?還是梨花大鼓呢?”

“見鬼,他哪裏會什麽打鼓說書,只是把只大皮鼓爛敲一通罷了。那日我聽他練習,還那麽得意的指導我急鼓是怎麽個敲法,我說我簡直惡心,今兒晚上輪着他出場時,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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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太陽将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張藤椅子到院子裏。透過疏稀密沓的枝葉,望着落日時刻的天邊。

小池裏靜靜悄地,我懷念那些金魚,姨婆說要再給我幾尾,但我謝絕了。人間的享樂都是有代價的,有的先付,有的補償。我只知道那些金魚給我的樂趣,不知道應該花費心力照顧它們;它們死了,我心裏的不安和慚愧,真是無可比拟的。

街燈亮了,小池面閃爍着點點燦光。不一會兒,祖母窗口的橘紅色的光輝也斜射出來了。

樓梯上起了一陣響:“咚!咚!咚!”将近兩百磅體重的人物下來了,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陳吉的大鼓,這時候該正在敲着吧。“鼓”聲止住,多寶姊端着一只大托盤,口裏嘟嘟囔囔地向我走着來。托盤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打屁股安置在池畔的石塊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藍色的長褲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

“這兩個煎蛋是我給你加的,薄薄的兩三片面包怎麽吃得飽?面包裏沒有別的,只是氣多,吃下去不長肉,只長屁。你祖父在世上的時候就不喜歡吃面包,什麽東西也比不上我們的白米飯好。你這樣吃,看長出一身白毛來。”

我正在咬面包,聽她這樣說,笑出來了。三只貓圍攏來,此起彼落的叫,因為聞到面包裏面的沙丁魚。多寶姊咬着牙罵:

“死貓,冤魂一樣的,真該都給人去,抱去兩只你還舍不得,看這副饞相,給我滾,小黑!”她腳一擡,想踢那淘氣的小貓,差些從石塊上歪下來,也差些沒有把我的膝蓋骨捏碎;蘿蔔湯潑了,貓跑了。我把沙丁魚撥落在地上,貓又來了,多寶姊直埋怨,沒辦法。

好容易吃了兩片面包,湯喝半碗,蛋黃吮盡一只,唉,連蛋黃都帶着苦味。我看着多寶姊讨饒,但她瞪着眼睛象廟門上畫着的門神,說好說歹的不讓我通過。我拗不過,只好把那沒蛋黃的蛋白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裏。她的眼睛撥楞撥楞瞪的,總算端起了托盤,咚呀咚的上樓去。我看她轉身消失在祖母的房門後,把蛋白吐在手帕上,心想世上不論任何事,在不适當的時候來時都是一種苦刑。我也有過餓得流着口水想念太陽樣的煎蛋的日子,現在……嘔,我雙手掩住口,眼水也湧上來了。

竹籬門上的小鈴铛響起來了。門開處,閃進一個颀長的身影。我心中一陣猛跳,再一看,原來這是張若白。也許我早就該息去水越會來看我的念頭。

多寶姊在樓梯頭嚷起來了,我說有客,請她端來兩杯茶。

張若白大約沒想到我這時候還在庭院裏,口裏咦了一聲說:“晚風這麽涼,你不怕嗎?”

我說院子裏的空氣比屋裏好,現在,滿月上升了。

他并不注意月亮,只向多寶姊坐過的石塊上坐定。他的身上穿一件鐵灰色的新西裝,一條領帶也是鐵灰色的,又黑又密的頭發梳得光亮,垂着眼皮反複地用手帕擦掌心,像個怕羞的大孩子。他仰起臉,月光在他臉上畫出紛纭密沓的葉影,眼鏡片後的眼鏡也是明明暗暗的。欲言又止地對我說冒昧,因為他再也忍不住,這時候闖入到我的家裏來。

“音樂會完畢了嗎?”我問。

“不,我離開的時候正開始大合唱的節目。反正我的節目都完了,而且那空氣怪——怪悶人的。我走到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徘徊着,耳裏好像聽着那才你在教堂裏獨唱的歌聲……”

“晚上的會一定很精采,是嗎?”

“水越的鋼琴最好,一支莫紮特的D大調回旋曲,同學們差不多瘋狂了。但是他們都失望地問我,為什麽沒有你的獨唱節目。”

“不要說你的小提琴和吉他不夠好。”

“不要恭維我,呢批評我分不清顏色的雅俗還要使我難過。”

“我是說顏色本身并沒有雅俗的區分。”我看他念念不忘我偶然說過的一句話,倒也好笑了。

“顏——色——本——身——并——沒——有——雅——俗——的——區——分。”他一字一字的念着,好像要把它牢記在心中。

“對了,我是這樣說,你同意嗎?”

“嗯,”他略傾着頭,雙手合攏,指尖對着指尖,掌心一會分一會合的,遲疑地說:“恩,不,不同意。比方說,紅色和綠色,多麽的刺眼;還有金色和銀色,俗不可耐的,不是嗎?”

“那是人們給聯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的緣故。其實,比如說金色,為什麽不想黃金的堅固,有益人類的功用,還要,像張老伯這樣的義舉呢?”

他驚訝地望着我,他的不願被我知道這事顯然出自真心。半響,讷讷地說:“淨華,我的父親,他——他十分欽佩淩老伯的。”

“同樣的,你的父親也是十分可敬佩的。”

“他從前受過人的幫助,所以才有今日。現在他知道幫助別人,只是一件非常自然而且應該的事。”

“我的父親在漁村中度過了好幾個年頭,關心漁村中的孩子們,也是非常自然的。”

“許多人譏笑我的父親心理不正常,或是幹脆誣蔑他拿別人的錢來買名譽。”

“這是難免的,讓他們去說得了。也有人說我的父親簡直是個瘋子哩!”

多寶姊端茶下來,一只小茶幾當茶盤,比剛才多了些重量,一下一下的“慢鼓”敲得更像樣。我告訴張若白我對這“鼓”聲和陳吉大鼓的聯想,使他大笑了。他說我簡直有了神通,這真是不折不扣的陳吉的慢鼓,所不同的,我家這位敲不出急鼓來罷了。于是我們一同笑,直笑得我氣管裏的痰也爬上來了。

我啜了口茶,他也啜了一口茶;我放下玻璃杯,他也放下玻璃杯,手指觸上我的手指。我忙把杯子再舉起,靠近唇旁,茶味非常苦,多寶姊給祖母沏慣了酽茶的。我說:“這茶太苦了。”

“苦嗎?我不覺得哩,也許我早已喝慣了比這更苦萬倍的苦汁。”說着,他一仰脖子把那杯茶全喝光了。

我裝作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問他要不要再喝一杯,他要我把杯子裏的倒給他。我不願意,他嘆息說連這點恩惠也吝啬,我說可以再給他倒一杯來,他連忙說:

“不必了,剛才我倍陳吉的鼓聲吵得頭昏,再聽多財姊敲一陣,可要沒命了。”

我笑他把“多寶”誤為“多財”,說:“別告訴我你那麽怕,必要的時候,我會請她把急鼓也敲幾遍哩!”

“我知道你會的。”他的聲調變得嚴肅凄涼了。“但是很奇怪,如果你真要我怕時我卻一點兒也不怕,即使你會扔把刀子趕我走,我也情願讓你把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當然,有一個時候我曾經考慮過……”

我知道他說不出口的是關于水越,現在學校裏又有謠言,說我把水越“遺棄”了。這也許是我的“幸”又“不幸”的地方,同學們總覺得唯有我才有資格遺棄別人。我自然不必向誰去分辯這一點,被“遺棄”的人卻被當做“遺棄人”的人,對自己自尊心來說,也大大的有了交代呀!

也許是月光的力量,張若白比哪一次都坦白地向我訴出心中的話,說他每一次見着我時都增加一番心的顫動,這顫動到達最高峰,使他無法自制。他也曾努力地要使自己清醒過來,比方說,把思想和精力放在音樂、書本上,甚至籌劃回到他父母身邊;但每一次都失敗,一雙泥足愈陷愈深,不知道該怎樣自拔了。

天上沒有雲,月亮孤亮遙遠極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風夠涼了。張若白那抖顫的聲音無法繼續下去,他低着頭,手指按在鼻梁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來,背着我走過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離開了“自我”來看清這整個的情景:張若白的癡心對待我,正像我癡心地對待水越。他和我各堅持地踏上一條路線,永遠不會碰面的。我憐惜張若白的癡迷,卻不知道自己的癡迷;我盼望張若白能從這“桎梏”中解脫出來,但我自何嘗能理智地脫離“桎梏”?!

張若白回過身來,滿臉的淚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剎那。我舉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澀的茶,告訴他我覺得有點冷,得回樓上去了。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21883

春假到的時候,王眉貞和我一同決定參加到無錫去的一組旅行隊。我們本想參加去杭州的一組,但他們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長了。王眉貞以為我會因去無錫這組是“讀聯”主辦的,而且水越是領隊人,而不想參加。但我想賭氣只是小孩子的行為,因為人家不愛你便仇視他,更是幼稚的舉動。王眉貞說我經了一場挫折,變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話是對的,祖母說:

“人的癡迷與生俱來,智慧的人覺醒得早,愚昧的人終身執迷不悟,差別就在這裏。”

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個男女同學們搭上太湖號火車。汽笛一聲長鳴,車身緩緩移動,成列的電燈杆向後倒退,車輪壓迫着鐵軌,發着沉重的響聲。同學們的叫嚣聲更高,随着車身的顫動,在擁擠的車廂中,作着沒有一刻停止的各種活動。

秦同強和林斌為王眉貞和我占得兩個位子,王眉貞帶了一只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們兩人中間,剩下半個座位讓秦同強懸着他的大屁股。林斌沒得坐,瞪着眼睛看我對面睡得正酣的一個中年漢子;他身旁坐着一對年老的男女乘客,說是下一站便下車,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強用撲克牌為我們算命。

一個穿着套頭的白色毛線衣和大紅色褲子的動人軀體,從狹窄的過道中擠過,一只有着又尖又紅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強的頭上拍一下。秦同強手中的撲克牌散落了,只好對他的表妹那左右搖晃的背影作着苦笑。不用王眉貞的指點,我已經看到占據車廂一端椅背上的陳元珍。只要她在場,誰也不用費心尋找她的蹤跡。“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響亮;還要,衣服的顏色一定鮮豔得好幾裏外也能瞧得見。林斌皺着眉說:

“完了,‘野狐貍’真的跟着來了,這旅行可不會寂寞了!”

“不是說她決定參加真光團契去蘇州的那一組嗎?”王眉貞說。

“是啊!但是誰能夠知道陳元珍小姐在一分鐘裏共有多少個不同的決定啊!”

王眉貞一手掩着嘴,告訴我陳元珍又和周心秀恢複交好的事。陳元珍把她的大哥陳元元介紹給周心秀,她倆現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陳元元?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嗎?”我問。

“是呀,這學期剛進來的,今年二十六歲,讀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嗎?看,看,他站到過道上來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線背心的那個。”

我怯怯地望過去,這個人有只和陳元珍一樣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進去的腰間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點也不虧本嘛!”林斌笑着說,“去了一個籃球王,來了一個陳圓圓;不必做籃球,卻做吳三桂,天下有比這更惬意的事嗎?”

秦同強放下手中的撲克牌對林斌說:

“周心秀不過頭腦簡單,交游不慎,請你別說缺德的話損她好嗎?”

“交游不慎有時候會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該勸導勸導她啊!”

“我何嘗沒有勸過她,她不聽我的話,又有什麽辦法?”

這站停着了,年老的夫婦颠踬地離座下車去了。林斌嘻着嘴便搶坐下去。秦同強也也移過去,連嚷的屁股發了麻,埋怨王眉貞那大行李包,說她簡直神經病,出門不敢用別地方的墊被和枕頭。

“若白!這兒來!”林斌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漢,張開布滿紅絲的眼睛向我們望了望,舉起指甲縫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着頭又呼呼睡去了。

張若白走過了,王眉貞笑問他問什麽這半天才“顯魂”。他答正和水越他們在前節車廂中說着話,邊舉手一掠額前的發,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着微笑的嘴唇低頭看住王眉貞。王眉貞臉一紅,迅速地瞟了秦同強一眼,大聲地對張若白說:

“怎麽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嗎?你看,上面能放,還是腳底下塞得進去?”

張若白大約還沒有動念到她那大旅行包,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幫他一同推移,連敲帶打地把那軟綿綿的大家夥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貞道謝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這時候,那個酣睡得幾乎從座位上滑下來的漢子,忽然停止了豬吼辦的鼾聲,喉嚨裏像被濃痰堵住一樣的發了幾響,沒聲息了。我們不覺大吃一驚,直到他張着的大嘴巴再長長的噓出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秦同強皺着眉說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遠遠地仰着鼻頭狗樣的嗅着,說并沒有酒味,便用小說家的驚人筆法說他服了毒;但人家臉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軌道,最後判定他失眠三個月,也有三個月不曾洗澡。大家點點頭,恢複注意自己。張若白從口袋裏掏出兩大把胡桃,林斌見了便要,張若白便一顆顆地擲給他。這回失了手,直飛打到睡漢的額角上,那人驚叫一聲,跳起腳來,好像中了一枚子彈,紅眼睛怒瞪着,一只手撫摸着額角。我們心裏抱歉,眼梢傳意,胡桃一一藏好,若無其事地只管談笑。那漢子罵了兩句,緊蹙着雙眉望一望窗外,這一望想是發覺過了該下車的站頭了,慌忙伸手便摸索着頭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個陳舊的藍布包袱。急迫裏一擡腳,又絆上林斌的腿,秦同強伸手攙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蹒跚确立。

王眉貞第一個笑出來,胡桃回到桌上,滾來滾去的,她取起一顆放近唇邊吻一下說:

“謝謝你的功勞。”

秦同強說:“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車頂,目光落下時觸着我的,連忙避開去。問張若白道:

“喂,胡桃鉗呢?”

張若白反手從背後抽出一個胡桃鉗,王眉貞搶了來,是個堅木雕成的裸女的形狀。她哼了一聲,用手帕為她穿上一條裙。林斌拿了去,雙腿分不開,問王眉貞道:

“這還能用嗎?”

大家,卻見水越來了。走經我們的座旁時被秦同強一把抓住,催林斌向裏移挪,讓出一個位子要水越坐下來。我一擡眼,正見他望着我,蒼白的臉更見瘦削了,眼中停凝着兩泓躲閃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了解,也許他也正癡迷地踏上一條路,和我永遠碰不上面的。

我轉臉看到遙遠的地方,青蔥一片的田野,連接着綠波漣漪的水,耳中聽着圍攏來的同學們一聲聲地喊着“隊長”,他們問水越許多問題:借宿的地方是哪兒,活動的日程又是怎樣安排等等的。

“隊長,陳宏因的老家夠大嗎?”一個爬上我們椅背的男同學問。

“請你們別再叫我隊長好嗎?”水越答,“當然夠大,兩側的樓房,女同學們可以睡在樓上。”

“唉,我就是擔心這個!”那男同學說,“如果只有一間的話夠多好!”

大家哄笑起來了。

“隊長,後天早上便回去,實在太倉卒了。還要,明天一天裏去太湖、蠡園、鼋頭渚和梅園,匆匆忙忙的,又有什麽勁兒呢?”“籃球王”王淡明說。

“哼!”陳元珍的聲音,“沒勁兒?叫你不去杭州?我到這邊來,沒叫你跟着來呀!”

女同學們嘻嘻地竊笑,男同學裏有人吹口哨。玻璃窗中反映着水越俯下去的頭,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對陳元珍的出現不必介意,卻不由得掌心沁出一陣陣的冷汗。

十一時三十分的時候,火車停住了。這裏是個大站頭,又值中午時分,叫賣着各種食品的小販們争先恐後地攀到窗口來。王眉貞說她并不餓,只是口渴得緊,問我怎麽樣,我蹙着雙眉點點頭,正覺得胡桃粒堵在胸膈裏。大家忙着買這買那的,一會兒,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全堆滿了。秦同強勸我們多少吃一點,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午餐了,但王眉貞和我無論如何吃不下,各喝了兩瓶橘子水。

火車繼續行駛。車廂那頭有個戴鴨嘴帽的人在沖鋒陷陣般地從過道中擠過來,走近時才看出原來是王一川。他一手八個來我們這邊要豆腐幹的男同學推得踉跄地跌開五六步,一手把只大皮箱豎立着放在過道上,堵塞了南北的交通,大功告成般的坐在上面,一只手扶着我們的桌角,氣喘籲籲地說道:

“嗬,好熱!沒搭上火車,坐着小汽車猛追,總算被我追上了。”說着右手在額上一抹,再狠狠地一抖,好像想把那些臭汗變成武器,打到沒等他便自上火車的同學身上。“嗬,熱死了!蜜斯淩,路上愉快嗎?嗬!你知道,呃,本來我聽說你去杭州,後來在‘讀聯’簽名簿裏看到你的名字。”他掏出手帕擦汗,既然頭在搖,省了手的往返動作。大約剛才趕路趕得頭暈眼花的,這時才看清我們角落裏的衆人,一縮脖子怪聲地叫道:“喲,好家夥,淩淨華,你到哪裏,五路英雄也都跟到了。”

“我們幾個人如果代表玉路、金路、象路、革路和木路,你算哪一路的?”我們的國文系高材生林斌問。

“簽名簿那路的!”秦同強笑着說。

“簽名簿那不算路。”林斌說,“事實上他是從地洞下面鑽上來的,可惜王老伯的專機只訂了貨,還沒有取貨,不然他就穩穩的是從半天空裏掉下來的了。”

王一川瞪着金邊眼鏡後的小眼睛正要發話,有人要從過道上經過,他握着雙拳轉眼向後一睨,見是一位軍人,連忙立了起來。一時那大箱子無處去,拎起來就放在桌子上,把大家不曾吃完的食物全都壓住了。他的頭一陣搖擺,說:

“喂,淩淨華,對了,看我給呢帶了些什麽來了。”

他打開皮箱,面上帶着幸而為這箱子主人的滿意神色,十個鷹爪似的手指抓了抓,攫着一盒裝潢美觀的英國制太妃糖;用力地向外一抽,帶出半打以上的簇新硬朗的襯衫。

“一川,敢情呢要環游世界去呀!”

王一川不理會林斌的調侃,砰的一聲把太妃糖放在我面前,堅果鉗也飛了。

王眉貞板着臉拿起這盒糖,老實不可氣地把封住蓋子的膠條撕開,大把大把的糖向前後左右分出去。大家拍手歡呼,哄笑搶奪鬧成一片,分不夠的再來索取,王眉貞把整盒糖向王一川懷中一塞,嚷道:

“這糖是王一川的,向他要,向他要!”

王一川被困在核心,螞蟻擡死蒼蠅般地被擡走了。

目的地在下午一時外到達。下了火車,一個男同學在前面舉着校旗,大家列隊向住宿的地方去。

穿過一條條潔淨狹窄的石板巷,看了繁華中心的市街,現在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四周圍己經安谧,沒有半點嘈雜的聲音,王眉貞卻頓足埋怨起來道:

“咳,這陳宏因的牢記幾時才能走到啊!”

“前面轉一個彎就可以看見了。”背着她的大旅行包的秦同強說。

“奇怪,難道在這四顧無人的荒野裏嗎?”

我問王眉貞誰是陳宏因,她指給我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同學,在對隊伍的最前端指手劃腳地說着話,這時橄榄形的臉向上一仰,張開大嘴巴哈哈大笑起來了。

“他是無錫人。見鬼,說這老房子關閉了許多年了。”

“哪裏的話!他們的老傭人一家都住在裏面。這回我們來,,人家花了不少功夫把整個房子打掃一遍哩!”

,再走了百來步,果然看見一座古老的樓房,孤獨的矗立在蔥芊蓊郁的山腳裏。背面的山峰天然的成一列屏障,把這房子圍護住,路旁野花鮮明,流水晶瑩;上了這直通大屋的黃泥道時,王眉貞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

“陳宏因的祖先真是十三點,”前面一個女同學說,“蓋了這麽大的樓房在這荒野中,開舞會時不是只好請貓頭鷹和癞蛤蟆來參加嗎?”

“我卻說他的眼光夠遠大,”一個男同學笑着說,“不是今天招來了這麽多漂亮的都市大小姐嗎?”

“不必瞎恭維,沒有人管你們叫漂亮的都市大少爺啊!”

“不敢當,叫我們一群癞蛤蟆便恰到好處了。”

“哈哈哈哈……”許多人都笑了。

踏上屋前廣場上的石板地,陳宏因哇哇大叫,好像見着童年的住處,恢複成一個小孩子。這時走近那緊閉着的黑褐色大木門,拳打腳踢的來一番撒野,沉重的門咿呀的一聲響,一個年老的男工探頭出來了。

大家走進黑漆漆陰森森的屋裏,沖鼻一股黴濕味,陳宏因急躁地喊道:

“老楊,開窗!開窗!”

窗打開了,滿眼的綠色,泥土的氣息帶着花草香,還聽到流水的淙铮的聲音。

“妙啊!好啊!”同學們拍手歡呼起來了。

這長方形的大廳是泥土地,角落裏堆放着許多稻草,這是男同學們晚上的“墊被”。王一川大嚷這種稻草的墊被只怕會要他的命,林斌提議請他不妨借用外面那一所“特別室”。那特別室是豬欄,哄笑聲中夾雜着王一川的怒罵聲,我們女的已随着陳宏因上樓來了。

樓上一片明亮,所有的窗都開着。綠紫色的地板斑斑駁剝落的,古老陳舊的家具散疊在四周,中間留着一塊空處,好讓我們十九個人打地鋪。大家把旅行包扔在地上,王眉貞發覺手裏還拎着秦同強的旅行包,笑着下樓去了。

房主人吞了一口口水,清清喉嚨,搔幾下頭皮,左嘴角向上右嘴角向下地開口道:

“呃,這兒有幾根蠟燭,晚上燃點用的;很抱歉,沒有電燈。呃,那邊還有洗臉盆,如果要水,請吩咐楊嫂,她——就在樓下小房間裏。呃,當然,如果要舒适足夠一點的話,請到溪邊去。”

大家笑着拍了一陣掌。

“太好了,陳宏因。”一個叫王人麗的女同學說,“什麽叫做旅行呢?旅行,就是摒棄一切文明的産物,回到最最原始的大自然的懷抱裏!”

陳宏因把右嘴角也提上去的笑一笑,準備下樓去。

“對了,”王人麗一把拖住他,“你還沒有告訴我們哪兒是盥洗室。”

陳宏因尴尬地一指那破屏風。

“什麽?”王人麗睜大眼睛。“還有,哪兒有化妝臺呢?”

陳宏因一翻眼皮一伸舌頭,一溜煙地跑下樓梯去了。

王人麗馬上到破屏風後面一看,捏着鼻子大叫起來道:“可怕啊,這種馬桶像毛毛蟲樣的教人惡心啊!”

樓下在催促啓程爬惠山。王人麗這又記起化妝臺,口裏喃喃地念着這麽些舊家具裏居然沒有化妝臺,難道當初沒有女人?邊坐在地板上,手提袋裏取出鏡子和脂粉,開始化妝起來了。一時十幾面小鏡子全部出了籠,在陽光下發着閃閃的光,好像一盞盞的探照燈。如果管探照燈的能像小姐們找鼻子上的粉刺這麽細心,相信沒有一架敵機逃得脫的。

王眉貞回來了,她和我急着要辦的是另外一件事:兩瓶已成廢料的橘子水忙着找出路,只好找得衛生紙隐身入破屏風的後面,戰勝了三面蜘蛛網。王眉貞堅持讓我先,說是對待好友的禮貌;後來笑得彎了腰地承認,她可是擔心馬桶裏也有大蜘蛛,很可能随着熱氣上騰的物理作用爬上來。

男同學們又在樓下高聲地向我們喊話。小姐們的化妝工作一時尚不可能完成,王眉貞和我決定下樓找溪泉洗手去。來了剪短發,黃臉皮,戴渾圓形深度近視眼鏡的杜妩媚,說要和我們一道走。我們三人下了樓,來到屋外,轉向右側走了幾十步,只見一片蒼翠的林木,不知道溪水在哪裏。後面跑來了陳宏因,嚷道:

“你們到哪裏去呀?樹林裏有豹哩!”

“姆媽呀!”杜妩媚吓壞了。

我說找溪水洗手,陳宏因說他要帶領我們一道去。

“豹子呢?”杜妩媚站着不敢向前。

“豹子在深山裏,你找它有事嗎?”

“死鬼,你呀,陳宏因呀!”

“杜妩媚呀,我呀,我不是你的死鬼呀!”

杜妩媚大叫一聲握起拳頭就掄,陳宏因蚱蜢樣地跳着閃開了。

我們找着水,一雙手泡在裏面洗了又洗,一面聽陳宏因告訴我們當初他的曾祖父為什麽把這房子蓋在這荒僻的地帶。

“這一座大樓房是我曾祖父發達以後重建的,當初只是一所小茅屋,看風水的人告訴說,這兒有一個卧牛穴,房子蓋在卧牛的大眼睛看顧下,一定興發的。”

“但是這只牛既然卧着,它的眼鏡不是閉起來的嗎?”杜妩媚用她那念理科的研究精神問。

陳宏因的三角眼猛一張,好像要代表那只牛。說:“牛是卧着的,眼睛可硬是張着的。”

王眉貞笑起來了。陳宏因不理會,只管繼續講述他的故事:他們家興旺了數十年,直到他祖父手裏,招來鄉人的嫉妒,在牛頸上開了一條路,把只牛切得身首異處,使得他們家從此沒有一項生意做得順了。

“我想,這條新路對你們這兒的交通一定大有改善。”我說。

“這倒是對的。”陳宏因的嘴角又開始一邊高一邊低的。“以前我們得繞遠路,這一來省事多了。”

“你的曾祖父必定十分精明而且勤勉。”

“一點兒也不錯呀!”他樂得右嘴角又上去了。

“你的祖父——最慷慨也最懂得享樂。”我差些沒說出浪費和懶散。

“可不是?他吐痰用的是純金鑄成的痰盂哩!還有——他有八個姨太太,自然,很腐敗,落伍,不是嗎?但是,有那麽多用不完的金子嘛,女人又是天生的眼睛只朝有金子的地方望啊!”

“哼!”杜妩媚大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你相信風水嗎,陳宏因?”王眉貞問他。

“不怎麽相信,但是,大家都那麽說得有聲有色的。蜜斯淩,你相信風水嗎?”

“我只相信我的一雙手,我想,主宰人的一生最真切的莫過人的一雙手。”我微笑着說。

“可不是!”杜妩媚把濕淋淋的手擦在藍布長褲上,“如果有風水,撒顆種子在石塊上,也會開花結果哩!”

“但是,”陳宏因歪着頭思索着說,“難道我們中國人歷史悠久的風水說,就半點道理也沒有嗎?”

“道理不是全沒有的,”我說,“但卻不是一般人相信的那樣。我以為最主要的是給人‘信心’,信心是克服困難走向成功的最大的因素,你們說是不是?”

我們到了惠山麓,看見廣場上擠滿了人,真覺得剛才那石板巷裏靜悄悄地,原來人們都來這裏。隊伍混入了人群中,全都不見了。陳宏因在我們幾個人前面引路,來到這迂回曲折的木橋上。橋畔坐着好幾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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