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我們看見一個假裝的瞎子,正偷偷地張開一只眼睛,察看一個小腳老太婆給他的錢幣,不覺都笑了。陳宏因告訴我們這兒的乞丐總是受到特別優待的,只有伸出手來,沒有人不立刻施舍;所以乞丐特別多,也都十分吃得開。一回有個老乞丐死在破廟裏,鄉人發現他所積蓄的錢夠蓋一座房子。

“相傳有一個故事,”他繼續說,“大約是一百多年前的時候吧,八仙中的呂洞賓化身成一個叫化子來到這廣場上。一個自私的大腹賈不但不給錢,反踢了那個叫化子一腳;但是他的腳立刻麻木不動了,一時呼叫連天暈倒在地上。那叫化子現出呂洞賓的真身,勸導世人應該樂善好施濟貧救苦後,手中的塵尾只一拂,冉冉地騰天去了。”

“哼,這只是因為那大腹賈既激動,又加上,中風了啊!”杜妩媚說。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故事,使人們知道應該幫助貧苦的人。”王眉貞說。

“是呀,然後‘叫化子’也列為一門職業了,有眼睛的人也可以假裝瞎子,不用做工,死後剩下來的錢夠蓋一所房子,陳宏因也不必研究什麽化學了。”這又是杜妩媚。

“我嗎?我倒不想——做——叫——化——子。”陳宏因慢吞吞地說,“蜜斯淩,你以為怎樣呢?你相信這故事是真的嗎?”

我笑了笑,說:“我們不必計較或者研究這一個故事是不是真實的,因為,說這個故事的人的目的是在教導人向善,雖然所利用的方法不免近于膚淺,卻很能迎合世上一班人的思想。就像小孩子不知道睡眠對自己的好處,做母親的只好騙說門口有只大野狼一樣,我們聽起來覺得好笑,但那小孩子就能乖乖地睡了。這種做母親的苦心,真是不可厚非的。如果因此引得一些健康的人來假裝殘疾,那是他們自己的損失,我們只有在心裏為他們惋惜。事實上,最使我心中感到惋惜的是:善行本身便是一種酬報,惡行本身也就是一項懲罰。為什麽世人不明了這道理,卻要等到善惡因果的故事出現和,才想到應該行善,真是多麽愚蠢啊!”

“你說的話有道理,淩淨華,”杜妩媚說,“但是我覺得,相信這類故事然後行善的人也就算不錯了。最糟的是有種人聽了這類故事後只知道嗤之以鼻,就像那些刁頑的孩子知道大野狼的故事只是母親虛構出來的,那才是不可雕的朽木哩!”

我們擠在一只大木桶旁看着桶裏的許多拇指大的小烏龜,一轉眼,陳宏因和杜妩媚倆都不見了。迎面一陣香噴朋的鴨子的氣味,王眉貞轉過臉來對我一咂嘴,我們都笑了。

“我餓了。”她說。

“我也餓了。”我說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我們得吃了,回頭才有氣力爬山。”

“到哪裏去吃呢?就是這鴨子煮什麽的,好嗎?”

“來!”她拖着我就跑。

鴨面的擔子黑得像塗墨一樣看起來不順眼,但鐵鍋裏又熱又香的面實在夠勁,我們眼睛四下張望着看沒有人注意這才接過兩碗面,躲躲閃閃地來到一塊大石碑後面。王眉貞告訴我安心地吃,就是他們先登山,我們也會找着路跟上去的。

這邊空地上又彩色泥人地攤子,一只只本地名産地泥人立在地上,吸引游客用藤圈子扔着套上來賭輸贏。一個大肚皮地中年男人把藤圈一個又一個的扔,總沒有一次套得中。這次看它摸摸肚皮,擦擦汗珠,扔出了第十八個地藤圈;賣泥人的女人笑了,我和王眉貞笑得差些潑出碗裏的面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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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廣場上、橋上、泥人地攤前都不見同學們的蹤影,王眉貞說幾分鐘前好像聽到吹哨子的聲音,記起來誰也沒帶哨子,我們又不是小學生,不覺膽子又壯了些。幹脆再吃兩碗芝麻糊,買了兩根竹杖,到噴水泉旁洗了一會手,把藍布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準備登山了。

踏上崎岖不平的山路,爬了好一陣,還不見同學們的蹤跡。王眉貞算定他們已到了三茅峰,吩咐我回頭如果有人問我們為什麽沒跟上隊伍,只說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我以為吃鴨面不是什麽秘密,既然她堅持,只好答應了。太陽光雖然不烈,但運動使我們出了一身汗;脫下毛線衣,搭在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上。手裏的竹杖大有用,省了好些氣力,王眉貞卻用來到處亂敲,樹幹上敲幾下,說讨厭那“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游”地字樣;樹根上敲幾下,說聽聽看底下有沒有藏金。我問她怎樣從聲音分別出樹下有沒有藏金,她的竹杖敲到我的頭上來了。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地,倒十分自由自在。王眉貞的興趣好像只在說話和野花,口裏邊說手裏邊采地集了一大束,說要為我編一頂花冠。但是好半天編不成,氣得全把它撒了。碧綠不波的太湖水在腳底下,幾艘帆船像恬靜的天鵝。太陽變成紅的了,把什麽都渲染上紅的。王眉貞發了呆,卷曲地發蓬松地飛揚着,成了一個非常美麗而又突出地剪影,襯在人間畫工調抹不出的色彩裏。

毛線衣穿上了,回頭一望天地那邊已成紫褐色。一陣風吹過,樹林裏發出連續不斷的呼嘯聲,王眉貞雙手抱住身子,仰望着周圍參天的古木。

“我們該下山了。”她焦灼地說。

但是,哪兒是下山的路呢?我們在樹林中兜轉了好一會兒兒,天愈暗,路途愈難分辨,群木的呼嘯聲愈長愈響,我們的恐懼愈來愈深了。

“喲,花豹來了呀!”王眉貞驚叫起來。

那只是風吹動一棵矮樹。她抓住我的手臂上的手不停地抖,這時口吃地說,她本來不怕豹,小時候在動物園裏便見慣的,如果不是那見鬼地陳宏因……她的淚滴下來了。

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只有盲目地循着直線向前走,兩根竹杖在前探路,路并不難走,大約為了森林的緣故,但就是這森林使我們心慌,覺得我們的勇氣有限,這遙長的黑林無限。

腳底和腳趾都疼了,王眉貞開始埋怨我,說我不像她是個糊塗人,該事先有一番明了,不致現在毫無希望的困在迷魂陣裏。我也開始埋怨她,登山時那麽有把握,測得出同學們已到三茅峰,好像整個惠山的地形都在她的肚子裏。早說出她也鬧不清惠山一共有幾“茅”,也不致發生像這樣倒楣地事。她氣忿的一跺腳,哇地一聲哭出來,雙手蒙面坐在一團奇怪形狀的石塊上,這石頭動起來了。

“救命呀!”王眉貞狂呼着跌在地上。

我想這是豹了!但是“豹”立了起來,是個鄉間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這是我們一生中所見的最可愛地人類了,王眉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他怪叫一聲,比遇着豹還要吃驚。他手中有把利斧,多謝這把遺落的斧頭,他才回樹林中來尋找的。但也沒有太多的可謝,因為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平地了。

男孩子引我們走了一段路,遠遠的見到燈光。王眉貞地鼻子又吸縮一下,流出另一種情緒的淚。三輛黃包車停在公路的轉角上,聽我們說出陳宏因老家的地址,拉車地都大搖其頭不願去,說是路途太遠了。王眉貞說我們願出雙倍的車資;我說我們是來此旅行的遠地學生,如果不回住宿的地方,晚上無處去。王眉貞在背後一徑地用肘觸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怕坦白以後,會遭歹人的暗算。但我想世上全黑心腸的人并不多,像全好心腸的人也少有一樣。如果不幸遇上歹人,兩個孤獨的女子在寂靜的夜路上,便夠使人生壞心;如果不,誠懇向人多半會引出別人的同情的。拉黃包車的果然表示願意幫我們的忙,工資只收公道的。我得意的看王眉貞一眼,踏上前面的一輛車,她回我一個白眼,躊躇地踏上後面一輛車。我心裏好笑,她大約情願自己步行回去哩。

星星愈現愈多,荒野一片死寂。王眉貞不停地唠叨,告訴拉車的她完全認得路,而他們所走的完全錯誤了。

“我們來的時候看見這兒有一座小土地廟哩!怎麽這會兒不見了?”她又在應用她的“說謊術”了。

“你小姐去的時候走的是哪一條路啊!現在這是什麽方向呢?惠山的前向,後向,左向,右向呢?”

王眉貞回答不出話來了。

一個多鐘頭的時間過去以後,車子上了一條坡路,兩旁斷石碎土,而且泥土的顏色分外的鮮明。拉車的數這路過後再有幾十丈,便是陳家宅了。我想起陳宏因說的牛頸上的路,便問拉車的是不是這一條,他笑說沒聽人說過,這條山路不過是前年才開鑿成功的。

陳家宅前面廣場上站着七八個女同學,見了我們齊聲叫喊起來。知道我們迷路後,告訴說全體男同學兩三個鐘頭前出發尋找我們去了。我和王眉貞面面相觑,不安、慚愧、感激,百感交集。現在不能回樓去休息,雖然十分疲倦,只好一屁股的坐在門前石板地上。女同學們圍攏來,有人遞給我半袋牛肉幹。王眉貞問大家吃過晚飯沒有,杜妩媚說女同學們都吃過了,男同學們可并不曾。

“他們男的不要我們跟着去找你們,說去了只有礙他們的手腳,說不定再丢兩三個。”一個女同學說。

“哼!”這是杜妩媚。“他們男的就是愛裝作英雄的模樣,好像英雄是他們專利似的。其實他們到底英雄到什麽程度,我真是再清楚也沒有。如果讓我們一道去找,保證只有更周到、更細心、更……”

杜妩媚話沒說完,一個女同學笑着接下去說:“可是不像男同學那般熱心。不看剛才發覺眉貞和淨華倆失蹤了,男同學們都顯得着急;女同學們有的說肚子餓,有的用冷語對那些男同學,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在樓上睡着了。”

“嗯。”杜妩媚點點頭,“這也沒話說,只是——只是物理作用: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誰在樓上睡?”有人問。

“沒有睡吧!有人的男朋友還沒回來,躺下去也是誰不着的哩!”

“所以這——”

“又是物理作用!”有人接杜妩媚的腔。

大家的笑聲像吹哨般的放出去了。

夜愈深,空氣愈冷。女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的手按在張開的嘴巴上打呵欠,回屋裏去了。剩下杜妩媚、王眉貞和我。我們不停地好像要把眼睛張得兩倍大的看手表,這已是清晨二點又二十分,這條泥土路看去無窮的遠,也無窮的黑,好像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黑壓壓的一群人影終于出現,緩慢地蠕動着移近來。杜妩媚跳起腳,恨老天爺當初沒為她的嗓子加工似的雙手護着嘴角狂喊道:

“她們回來啦!回來啦!已經回來啦!”

一大片的黑影在跳躍,一聳一聳的,越來越近,越近越速,皮鞋底踩着泥沙地,碰嚓碰嚓地響着。王眉貞和我立起來,向前走了沒有幾步,他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

“你們怎麽了?眉貞。”秦同強從後面擠上來,濁重的聲音問着。

“我——我們迷山了。”王眉貞的嗓音裏也帶着新流出來的淚。

“迷山?難道你們沒跟上隊伍嗎?”

“我們口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

“喝茶?我們在那兒喝茶,就沒見着你們呀!”

王眉貞惱了,大聲地說:“不管喝茶不喝茶,我們就是迷山了,難道我們願意,呢盡盤問些什麽的?”

秦同強沒聲了。王一川哈哈大笑着說道:

“秦同強你這個人也太多餘了,現在她們兩人‘安全返防’,我們大家合唱一聲‘感謝皇天’,不就好了嗎?何必管她們到哪兒去做什麽事呢?”

這時樓上的女同學也都下來了。“籃球王”大聲地向陳元珍說晚上好辛苦,就是打一百場的籃球也沒有這回所跑的路這麽遠。

“活該,你們高興嘛!”陳元珍這麽嚷着,又随叫冷的女同學們回屋裏去了。

林斌嘆口氣說,別的都不打緊,就是現在餓得慌。一個男同學說,早知道王眉貞和我不曾從惠山頂摔到太湖裏面去,去的時候就看見一家店裏,挂着許多色美味香的“肉骨頭”,給拎回來幾十條,豈不大家都有益處。林斌忙問現在還有什麽辦法可想沒有。

“現在?唉,那些好吃的東西夢見周公,早教那老頭子一口氣吃光了啊!”

大家笑着一哄進屋。我們上了樓,看見女同學們都擁被坐在地鋪上,蠟燭的光輝中,說笑着哩。王眉貞皺着眉說倒楣,好的地區都被她們占去了,只剩下想着馬桶的角落給我們。現在抱怨已沒有用,我幫她打開那大旅行包,取出被褥和枕頭,鋪在那陳舊結塊的墊被上。

“哼,害得別人沒得吃,沒得睡,說什麽去喝茶,我早就知道她們躲在什麽地方做的什麽好事!”陳元珍說着對她身旁一個女同學咬一會兒耳朵,那女同學手一揮,掩着嘴巴笑起來了。

王眉貞伸直跪在被子上的身子,說:

“有話大聲說,有屁大聲放,別——別——別像只烏龜,把——把頭縮在殼裏。”

“說就說,難道我怕你們不成?家裏有廁所,沒人管你們。旅行出來……喏,大家看,還帶着特制的鴛鴦被哩!嘻嘻嘻嘻,別說別說了,說出來我的嘴用太湖水也洗不幹淨哩!”

王眉貞咬牙切齒,你,你,你了半天,迸出一句“見你的鬼陳元珍!”

“有鬼先見你!”陳元珍罵着,一手抓起一只皮鞋向我們丢過來,王眉貞連忙迎戰,把我和她的帶泥兩斤重的鞋子發出去。不幸我們這馬桶角落“風水”差,第五只的鞋彈也尋不到。敵方擁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實力,那些鞋子就同連珠炮樣的飛了來,我們東躲西閃地不曾被扔中,侵略者已近瘋狂,左右臂齊揮,鞋子打着天花板,落下來越過欄杆,碰碰砰砰地一路滾下樓去了。

樓下嚷起來了。接着有人大喊道:

“親愛的貓頭鷹呀,請你們靜靜吧。可憐可憐我們這群癞蛤蟆啊!”

上下都靜了。幾分鐘後,樓下爆出春雷般的笑聲。那個首創貓頭鷹和癞蛤蟆的女同學在被窩裏咕哝一聲:

“樂什麽?反正我們不是你們嘴裏的天鵝肉!”

“你這是什麽意思?”另一個笑着問。

“我說我們不是天鵝肉,他們吃不到口。”

“我們是天鵝肉,他們才無法吃得到。”

“胡說,明明天鵝肉是癞蛤蟆的食物!”

“飯桶,明明天鵝肉不是癞蛤蟆的食物!”

“姆媽呀!我不管天鵝肉是癞蛤蟆的食物,或者癞蛤蟆肉是天鵝的食物,我只要睡覺了呀!”杜妩媚說得大家全笑了。

白蠟燭搖着殘光,這時突亮一下,熄滅了。漸漸的,窗外的青光取代它的地位。樓下幽幽地響起口琴的聲音來了。

“姆媽呀!”杜妩媚在被窩裏翻轉身,“今天晚上真是不要睡了。”

“唉!”又一個也在被窩中翻個身,“大概這個人沒吃晚飯餓得緊,睡不着,只好吃口琴。”

大家又笑了。

我低聲問王眉貞道:“秦同強吧?”

“林斌。”王眉貞塞着鼻子答。

我從被裏伸出手來在她肩上輕拍幾下,她也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不一會兒,聽到她均勻的鼻息聲。我轉過臉望着窗外,直到星星閉上惺悚的眼,口琴聲也消失了。

第二天天剛亮,王眉貞搖醒了我。大家都還睡着,我們輕悄悄地穿衣疊被,最糟的是上馬桶,但卻因我們的壞地區得了好處,不然,有人睡在這一角,沒有不被水聲和臭氣弄醒的。王眉貞也承認這一點,笑着拿了毛巾牙刷和漱口杯,我們蹑手蹑足地下樓來。

太陽剛剛露臉,田野裏一片薄霧,像新娘子臉上的輕紗。我們放腿大跑,一面深呼吸着清新無比的空氣。跪在小溪旁洗臉的時候,秦同強來了,手裏拿着一大包燒餅和油條,盤膝坐在草地上只自吃起來。王眉貞笑他顯得那麽口饞,他轉過臉來望着她大聲說道:

“我們可是餓了一夜哩,不像你,昨晚上還有氣力和人打架。剛才陳元珍告訴大家,說你罵了她,還拿鞋子扔她。”

“聽了吧,淩淨華?”王眉貞把手中的毛巾狠命地一擰,右手一抖,水花扇子樣的張開向秦同強飛着去。“惡人先告狀,還有人信她哩!”

秦同強看看我,又看看王眉貞,沒主見的沖動發生了動搖。說:“我知道陳元珍是什麽樣兒的人,但是,你們——你何必和她計較,使大家覺得你和她吵,不是和她一般見識?”

王眉貞的眼淚又差些奪眶而出了。但那邊來了幾個人:杜妩媚、陳宏因、林斌和張若白,邊走邊吃着燒餅和油條。大家向草地上坐下來,杜妩媚一眼看到王眉貞氣惱的神色,安慰她犯不着和瘋狗樣的陳元珍計較。這話不說還好,說得王眉貞幹脆把忍了半天的淚水放出來了。

“唉,也難怪她傷心,陳元珍實在太口沒遮攔了。”杜妩媚說。

秦同強請她說出當時的經過情形,杜妩媚便一五一十地敘述出來。

“眉貞說她們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才追不上隊伍,事實上她們并沒有去喝茶,這才引來了陳元珍的閑話。”秦同強說。

“你們倆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淨華?”杜妩媚笑着問我。

“是不是我們真的有了嫌疑了?”王眉貞搶着問。

“沒有這個話。”杜妩媚連忙說。

“那麽,難道我和——和淩淨華倆,就——就沒有行動上的自由嗎?”王眉貞的臉孔漲得通紅,好像我們真的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了。

秦同強牙根一咬,把手中吃剩的燒餅扔到老遠去,說是有怪味道,我不喜歡看他這副自以為精明公正的形相,本來想說話,也就不說了。誰知道這又真是對付王眉貞的好方法,她不再拗強了,說出我們離開隊伍為的是肚子餓,在橋旁吃了鴨面和芝麻糊的緣故。

“怪道哩,我遠遠地瞧着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玩意兒是什麽,原來是芝麻糊。”林斌笑着說。

“林斌你知道了為什麽不早說?”秦同強睜大眼睛問。

“何必說呢?你沒看見她們那怕人瞧見的偷偷摸摸的舉動。再說,難道沒有這個證明,你便相信她們有罪嗎?”

“你不知道人言可畏,”秦同強像一個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半點童心也不存的老頭子。“尤其是像陳元珍一類的人……”

“你有什麽辦法使他們什麽也不說呢?”

秦同強沒話了。

陳宏因這便對我大談橋上的點心擔子,林斌說他可真欣賞那鴉片膏樣的芝麻糊,昨晚上肚子餓得不停地做夢,夢見我分給他一調羹的鴉片煙膏,但随便他怎樣把頸項拉得老長,都不能吃到口,說到王眉貞也笑了。

公共汽車到了太湖濱,搭乘着汽艇渡過太湖;蠡園、鼋頭渚,湖光山色,萬紫千紅,風景美麗極了。

隊伍又散了,我們這邊那邊随意得走。這時走過湖水擊拍着的岸旁,看見許多同學圍着一個擔子買荸荠。過了一條窄而長的橋,這邊山勢起伏,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木,前面一個地洞,口徑不過兩三尺,我們彎着腰走了下去。洞裏面蜿蜒曲折,十分幽暗。一個男同學說這是偷吻的好地方,王眉貞呸了一聲說見鬼,那男同學笑着說地洞裏一定有鬼,走了不久,暗淡的光線中見地上露着半個白色的大圓球,那男同便說這是骷髅頭,然後故意拔腳奔跑,大家莫名其妙地就跟,荸荠從誰的口袋裏掉出來,噗嘟噗嘟地響。

“姆媽呀,骷髅追來了啊!”杜妩媚大叫。

出得洞來,一個喘息的男同學問道: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地震嗎?”

我們上了一座建在高處的小亭,桃李花圍繞腳下,像朵朵彩雲,太湖水明媚潋滟,一望無邊。王眉貞遇着個熟識的男同學,倚在欄杆旁攀談起來了。

“有人把女性比做花,真是不錯,你看這些美麗的花朵,會使人的心動蕩起來。”

“把女性比做轉瞬凋謝的花,簡直是一種侮辱。”王眉貞說。

“哪裏的話?”這個身材特別矮,但有對特別明亮的眼睛的男同學笑着說,“花是美的象征,世上如果沒有女人,就像的寂寞和單調,轉瞬?什麽叫‘轉瞬’?例如一千年和整個宇宙相比,還不是一個轉瞬?如果說凋謝,有生命的誰能不凋謝?”

王眉貞眼一翻,說:“我不愛聽這類的話,去和淩淨華說。”

那男同學笑着直搖手,滿臉飛紅的向我瞅一眼,下亭去了。

王眉貞告訴我這人名喚丁再光,大家都管他叫“臭哲學家”,出口閉口都是荒誕怪話,政治系的,和秦同強、張若白都很要好。

“喂,聽見了沒有?她們在這兒念念不忘你們哩!”林斌的孩兒面從下面浮上來,背後跟着的是秦同強和張若白,六只熱切的眼裏透着喜悅。

“唉,天可憐見,”林斌說,“這可遇着你們了,他們直擔心着,說好半天沒看到你們,怕又失蹤了哩!”

“去你的,林小鬼,一天到晚嚼不完的舌頭。”王眉貞罵。

“舌頭如果嚼得完,世上還有幾根舌頭好剩啊?”林斌說着,把手中一只厚紙袋擲在亭中的石板地上。

“見鬼,這又是什麽玩意兒?”

“花瓣,人家費了好大功夫集來的哩!回頭經太湖回去,要把它漂在湖面上。”

“倒是個新鮮好玩的事兒,誰出的主意呀?”

“當然是我,你想除了我,什麽人有這麽偉大的創造力呀!”

我倚着欄杆四面眺望,忽然看見水越獨立在一小木橋上,這時走下去,沒入花叢中。不覺脫口說道:

“走吧,眉貞,我們也走了吧!”

中午,大家圍坐在大草地上進食幹點。幾棵蒼翠的大樹展開茂密的枝葉,像母雞展開翅膀衛護着小雞樣的衛護着我們。平坦的地面碧綠而且潔淨,同學們或坐或卧,邊吃東西邊談笑或是唱歌,熱鬧有趣極了。

張若白遞給我一塊甜面包,王眉貞一口咬下半個茶葉蛋,瞪着眼睛半晌透不出氣來;杜妩媚連忙給她半瓶橘子水,秦同強的手在她背上猛敲,她滿臉通紅的銜着淚水直擺手,容易哇地一聲,把蛋白蛋黃統統吐在一塊手帕上。

“好險,好險,”林斌笑着說,“差些被茶葉蛋噎死了。但這恐怕是老天爺的旨意,因為呢太多畫了,該用個塞子把喉頭塞住。”

王眉貞氣得伸手便扯林斌的耳朵,林斌叫了一聲,手裏的一個經他評定為占全餐的營養二分之一的茶葉蛋,一直沿着微斜的地面向前滾去了。這一去路程頗遠,直滾到一個背向着我們坐着的男同學的腳旁,那同學揀着回過頭來,想不到是一路上沒見他露面的陳吉。

“喂,陳吉,怎麽的?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你呀?”秦同強問。

陳吉笑着走過來,說她原是加入去蘇州那一組旅行隊,臨時改變主意到這邊來,早上才到的。說着已剝開手裏的茶葉蛋,毫不躊躇的塞進嘴裏咬一口。

“哎呀!我的蛋呀!”林斌大叫。

“啊!糟了!”陳吉張着嘴,吞不是,吐不是,尴尬極了。

“快把你自己的那個拿來還給這個‘饞嘴貨’啊!”杜妩媚笑着說。

“我的那個?嗄?哎呀!我也吃下去了啊!”

“唉,完了,我的蛋,完了!”林斌哭喪着臉說。

王眉貞大笑,哈哈哈哈地大聲笑着。因為她的笑聲比唱片裏的笑匠的笑聲還要滑稽和逗引人,使得我們幾個人,然後是全體同學們,無法忍住的跟她笑起來。大家一笑,王眉貞便更覺得好笑,王眉貞笑得愈烈,大家也跟着笑得更加的熱烈了。一時哈哈呵呵,哎喲哎喲,有的人捶胸捧腹,呼天喚地;有的人喘息着抹擦眼淚水,一片野餐的場地變成笑的會場了。

好容易天下安定。黑面孔漲成紫褐色的陳吉嘆一口氣說道:“李梅麗說王眉貞是笑的專家,果真不錯。”

提起李梅麗,大家記起來許久沒有見到她。

“結婚了呀!你們不知道嗎?”陳吉說。

“什麽?”王眉貞驚愕地問。

“大驚小怪什麽的?你們女人來這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不就是結婚嗎?”

“豈有此理!小黑炭,看镖!”杜妩媚咬緊牙根向陳吉扔過去一大把的茶葉蛋殼。

“對了,我好像聽誰說過她嫁給一位富有的美國人。”秦同強說。

“可不是嗎?”陳吉笑着說,“但是你知道那位美國人今年多少歲了嗎?六十五了呀!”

“姆媽呀!”杜妩媚大叫。

“你輸,陳吉,李梅麗真的愛上了那個老頭子嗎?”王眉貞十分關心的問。

“如果呢想得到一個完全正确的答案的話又有去問老天。梅麗自然手她愛他,不然怎麽連父母的勸阻也不聽的嫁給他呢?她說她愛他的灰胡子,越灰的地方越動人,又愛他的白頭發,越白的地方越聖潔……”

“我說她愛的只是他那屁股啊!”林斌嚷着邊放進嘴裏一大把的花生米。

“唉,該死,該死!”秦同強叫起來。

“呀,對不起,”林斌笑着舉起雙手作投降的姿勢。“我說的是‘綠屁股’,Green-back,我漏了一個‘綠’字。梅麗并沒有完全胡說,她愛的确實是那老頭子所擁有的一種顏色,但不是‘灰’和‘白’。将來如果她能設法弄一頂綠帽子給他戴,那一切就更十全十美了。”

“林小鬼你将來死去一定下拔舌地獄,過分的缺德了。”王眉貞說。

“是嗎?拔舌地獄或者拔牙地獄我都不在乎哩!天堂裏的沙發椅我實在沒有多大的興趣,留給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家夥去搶奪好了!”

“見鬼!”王眉貞罵着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喂,陳吉,你說梅麗的父母反對,為的是年齡相差太遠的關系,是嗎?”杜妩媚問。

“不,不是的。”陳吉搖搖頭,“李老伯說中國人和外國人就像水和油,永遠不能夠混合的。李伯母說得更妙了,她說她總沒有辦法忘記當她和一個西洋人坐在一起時的一種不平安的感覺,因為她總覺得對方不像一個人。”

大家大笑。杜妩媚笑罵道:“陳吉,請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不相信李伯母會幼稚和沒有見識到那樣的地步。”

“她是個一字也不識的鄉下人家的大姑娘呀!你希望她能有多少見識呢?李老伯是個冬烘先生,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第一任妻子死了多少年,還沒法再娶着一個來續弦。後來人家給物色了這位鄉下大姑娘,比他年輕二十多歲,一進門就生了李比德和李梅麗,給‘無後為大’的李老伯大撐門面,這就身價百倍。老頭子對她言聽計從,老頭子說東西方的人的不同就像水和油,大約就是這位夫人的西洋人不像人的道理中蛻變出來的。”

大家又笑了一陣。杜妩媚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說道:

“怪道哩!梅麗的父母對女兒女婿年齡方面的差別并不參加意見,原來他們自己就是一對老夫少妻。事實上我認為這樁婚姻裏面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年齡上的懸殊。科學已經證明女人的壽命普遍的比男人長,同年齡的結合已經給女人百分之六十的做寡婦的機會了,男人如果大二十歲,那麽女人便有百分之百的做寡婦的希望。梅麗今年二十五歲,她的丈夫六十五,恰恰合上她哥哥最愛說的‘百分之兩百’的做寡婦的機會了。”

“但是話說回來,同年齡的女性,比着同年齡的男性,在某一項能力方面說來,可是普遍的絕對比不上的啊!”

“唉,該死,該死!”秦同強又罵林斌。

“哼,我只說‘某一項能力’,又沒有指出什麽,偏你這個假道學的人就這樣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話,經你這一指點,害得我的臉孔也紅起來了。”說罷他裝模作樣的從地上揀起一只裝面包用過的大紙袋,撕了兩個圓洞,套向自己頭上去,骨碌碌的兩只眼睛從洞裏透射出來望着人。當杜妩媚眨眨眼睛又向陳吉叫聲“喂”,多嘴的林斌又連忙伸手阻止她,邊說:“慢着,我還要說幾句話,等我說完以後你再說。”然後他脫去頭上的紙袋,随手向秦同強頭上套下去,秦同強沒防到這一着,急得破口大罵。林斌邊笑邊說道:“各位聽着,這是我經過‘思考’和‘禮貌’過濾以後,對梅麗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見,請大家聽後多多批評。”張若白笑着大搖頭,林斌瞪了他一眼,仍舊接下去說:“第一,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有歧視異族的錯誤觀念,我們中國人早就說過‘天下為公’、‘世界大同’,整個地球本來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區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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