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頭,望着左側,又望着右側,表演牧羊人在尋找他的小羊。我斜靠在地上,小羊依着我,所有的鳥獸都在睡,除了樹上的貓頭鷹。牧羊人跪了下來,雙手揮動着,作着脫衣蓋衣的姿勢,我睜開眼,他扶着我緩緩起立,眼中亮着溫柔無比的光。我們的腳步入履雲霧,音樂也像來自天上。觸上我的目光,對面的人微微地喘息着,臉上浮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化到唇旁那些稀疏的須芽上,這有着柔和曲線的唇帶着笑,按在我背上的一只手也越發帶勁兒了。

忽然吉他發出幾聲怪響,不問而知是張若白的傑作。霍恩青的臉色變了,吉他又響幾聲,永遠是和事佬的王英久,連忙用全副陳教授的聲調和表情嚷出來了:“現在,管花朵的同學們注意,把紙花緩緩地,随着音樂的節拍張開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開!好!公主這邊挪一步,牧羊人向後退兩步,合!好!燈光換了:紅色,綠色,紫色。公主轉向樹後出來,牧羊人左邊出來。對了,完全對了!美麗的時間過得最快,這已經是隆冬的時令,花兒謝了,漫天的雪花飛飄下來了……小羊這邊,松鼠向上,小白兔注意,小鹿看這兒……牧羊人!一二三四,好!這一個旋轉美妙極了!……”

第三幕國王上場,布景是王宮的寝室。王英久咳嗽兩聲,拉扯着脖子,好像要先把聲帶整理妥當。左手摸着大肚皮(林因輝說屆時要預備一個沙發墊子給他,但他說要大枕頭)。右手端個酒杯,踏着不平穩的腳步出來。他借酒澆愁為的是女兒不肯聽從他的命令,和鄰國王子成親。這裏,陳教授非常巧妙地表現了幽默。王英久舉着杯子落淚,一個年邁善良的人的心酸,血液裏的酒精又使他化涕為笑。他處處忘不了自己是個國王,又處處顯露着他不過是個和常人無異的人。我不能不佩服王英久,他從始至終用心地表演,并不因這是排練而随随便便。他又是個出色的諧角,知道以真情感織上人性的弱點來博取人們的笑和同情;人們笑他,同樣的能夠笑自己,帶着淚的、生命的矛盾的笑。

暴風雨的來臨是管效果的苦差事,這問題得王眉貞的指點,雷聲由陳吉擊鼓,雨聲由兩個同學用篩搖動黃豆。王英久所表演的國王的死,可以轉眼觀衆們對這不自然的雷雨的注意;公主撫屍恸哭,增加了劇的高潮,我的帶淚的歌聲止住,僵卧床上的國王又首先鼓起掌來了。

許多人說最後一幕最精彩,也最感人。我要爬上梯子到達那王宮的閣樓(舞臺的左上角),戴着王冠,淚眼對着月亮。舞臺的中間是森林的景,牧羊人掩面悲泣,伴和着鳥獸的悲鳴,貓頭鷹終結一聲,杜妩媚閉上圓眼睛下面的眼。天上的月亮望着衆人,她不介意黑雲的來去,但人們說月亮藏起落淚的面孔。

星期五晚上在學校大禮堂中作了一次最後的排練,便等第二天晚上正是演出了。

星期六是個大日子,我們大清早便到學校裏,料理着許多雜務。其實我們演員們并沒有太多的雜務好料理,只不過試穿一遍服飾和點清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後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的,在校園中接受同學們的包圍和恭維。其他學校參加比賽的同學們絡繹不絕地來,看場所,準備布景,定化妝室,和在舞臺上走步等等的,鬧得校院中一片忙亂。我們樂得讓客,把應用的一切東西,鎖在一間被我們選中作為化妝室的會議室內,然後四處閑蕩,探聽別校同學們參加比賽的節目內容,互相供給情報。

晚間七點鐘響過,大禮堂中掌聲雷動。我們的雖然是壓臺戲,早在會議室裏忙碌地化妝起來了。我的一面沒有架子的圓鏡跟我過不去,無論如何不肯穩當地立在會議桌上,霍恩青走過來,說要我拿着,我看他臉上白粉和胭脂都抹好了,但配着白色的嘴唇和眉毛。

“得了,你去化妝你的,我會想法子應付這鏡子。”我說。

“眉筆和唇膏讓王英久拿去了,反正我閑着。”他笑了笑。

全劇九個角色也只英久、恩青和我三個人需要臉部化妝,其餘的人都是套上圓筒形直到脖子上的面具;他們的麻煩可真比我們多,有的說鼻孔太小呼吸不通暢,有的說眼睛太小看不清外面,杜妩媚又嚷“姆媽呀”,說那厚紙的氣味太難聞了。

王眉貞忙得團團轉,為小夜莺畫着羽毛的罩衣上縫幾針,把秦同強的兔耳朵拉拉直,把小松鼠的長尾巴拖拖翹,又端相一回我的長裙子。我受不了霍恩青守着我化妝,想示意她設法解圍,但她已跑去着林因輝說話了。

“鏡子給我吧,我有辦法了。”我對霍恩青說。

我随手拿件毛衣塞在鏡後,手一放,它又滑倒了。

“還是讓我給你拿着吧,你知道我喜歡為你拿着嗎?”

我沒辦法,對着他手中的鏡子畫眉毛。事實上他根本不注意他的手,一面鏡子忽高忽低的使我跟得頭暈眼花。這時又笑着對我說:“你的眼皮上還要塗上眼膏嗎?簡直是畫蛇添足了!”

Advertisement

接着又說:“回頭在臺上的時候,我擔心當我看到你的眼睛,會——會唱不出歌來哩!”

“對不起,要我把眼睛閉起來嗎?”我一擡眼皮問。

他笑着咬住下嘴唇,搖搖頭。

我轉過臉去尋找王眉貞,觸上坐在角落裏的張若白的目光,冷而筆直的像一雙冰箭,不稍偏也不避縮。我繼續找王眉貞,見她在那兒為王英久畫眉,看了已經完工了;因為她執住王英久的胳臂,向左一推向右一瞄的欣賞着,我便叫她快來為霍恩青畫一畫。

“我們的公主好關心牧羊人啊!”丁香嚷。

“這是當然的事喽!”松鼠答腔。

王眉貞收拾了眉筆唇膏過來惡劣。我從霍恩青手中取過鏡子,卻還是尋不出什麽可以支撐的。張若白走來了,手裏拿着三本厚書,連本放鏡後,一本放鏡前,鏡子立穩了。霍恩青的眉毛畫好半條,斜擡起一雙眼睛看張若白,張若白回他一眼,板着臉走開。霍恩青聳聳肩,對王眉貞一擠眼,王眉貞抿着嘴,笑起來了。

小夜莺化妝好走過來,一手提住面具,倚在桌旁瞧着我,噓了一口長氣說我美極了。我說她自己美,她懊悔地噘着小嘴說:“哪裏?一個大鳥頭?”

王眉貞笑着對她說:“昨天試演,許多同學讀忙着打聽你的名字,說你是個小公主哩!”

“小公主永遠比不上大公主,若白你說是不是?”丁香問。

張若白不答話,只自調弄他的小提琴。霍恩青笑出聲來,張若白放下小提琴問道:“好笑什麽的?”

霍恩青瞅我一眼,忍住笑和話,等候王眉貞為他塗唇膏。

“我們的牧羊人真漂亮。”王眉貞拍拍手,欣賞她的已完成的傑作。

“謝謝你的贊美。”霍恩青笑着說,“我想這只是你的化妝術高明的緣故。”

“喲!你居然這麽謙虛起來啦!”王眉貞笑着嚷,“告訴你,我生平有一個毛病,就是忍不住要愛上一個知道謙遜的人,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怕秦同強得跟你決鬥了呀!”

“喂,秦同強,聽到了嗎?”林因輝叫着。

秦同強套着紙兔頭在跳躍,什麽也不理會。林因輝扯住他的長耳朵說:“看你這耳朵越長,越不中用啊!”

林斌來報前七項節目已去了六項。

第七項的滑稽劇開幕時,陳教授進來了,告訴我們各學校同學們的節目都非常精彩,但他相信只要我們用心鎮定地表演,一定更精采。

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地分坐在兩條長板凳上,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壓不住心中的緊張。

“唉!”杜妩媚嘆了一口氣,“我怕我沒貿貿然的接受陳教授這本‘試驗品’大錯了。拿我來說,世界上有這麽大的一只貓頭鷹?你們想想看,這麽不合理的現象,有人欣賞嗎?唉,這是一個新得不像話的玩意兒哩!人們都是喜歡熟悉的,呃,習慣上說來合理的東西。呃,再說,什麽人會服氣?因為你——陳教授——想出一些新玩意兒,而不是他!自然這新玩意兒是狗屁!唉,完了,我現在可以預言我們已經完蛋了!”

“可不是嗎?”丁香掩不去滿臉怨氣的看着我說,“要我扮一只夜莺!為什麽劇裏不多安排幾個公主呢?一個國王通常都有好幾個公主,如果多幾個公主在臺上唱,那夠多迷人呢?”

坐在她身旁的小鹿徐天茂連忙低聲對丁香說:“丁香不要懊惱,人人都說你比一個公主還要美!”

“美?戴着這個會比一個公主還要美?”她一敲手中的紙糊鳥頭。

“可不是?就是戴着這個才越顯得美。”小鹿說得軟柔柔的,大約已有些迷醉得暈陶陶的了。

“呸!你戴上這個才顯得美啊!”丁香生氣了。

“真的嗎?你說真的嗎?”小鹿樂着哩。

“怎麽不真?還要什麽醜得過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貯上雨水的黑鼻孔?”

小鹿別轉臉,一副可憐相。

林因輝來報第七項的滑稽劇在謝幕,請我們準備登臺。

“你聽聽觀衆的掌聲!”丁香抓住杜妩媚的“翅膀”說。

“別聽了,上斷頭臺去啊!”杜妩媚說着顫手顫腳地把面具套上去。“姆媽呀!”原來她把面具戴反了。

半路上遇着演滑稽劇的一隊人馬。我們向他們拍拍手,他們向我們拱拱手。壓隊的是個男同學裝扮的老太婆,黑色的老式擋風帽,大綠襖,大紅裙,大紅鞋,胸前大約塞着兩只大皮球;走路扭扭捏捏地對我們扮怪相,大家都笑了。

“小羊,人家這老太婆就夠瞧了,我們比得過去嗎?”松鼠莊一夫有氣沒力地說。

“我不關心哩,我只知道我們要好好地表演。”小羊丁再光因為第二幕才上場,面具拿在手裏。

“我真害怕哩,你摸摸我的手。”

“怕什麽?不當那些觀衆一大把的蔥?”

“可是那些蔥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啊!”

小羊笑了。

“小羊你不怕?一點兒也不怕?”

“我沒有怕的理由,我有自信和準備,我怕什麽呢?”

“小羊你真該扮演那個牧羊人。”

“我并不羨慕那個牧羊人,我的身材短小,小羊對我很合适。”

“我為你難過你這‘身材短小’。”松鼠惡作劇地嘻嘻連聲。

“我自己并不難過,你的難過多餘了!”

緊張的情緒到了舞臺上便完全化去了,用手電筒發光的月亮也亮得很像樣。我沒有當那些觀衆是一大把的蔥,黑壓壓攢動着的一片人頭,和那幾千對的凝望着臺上的眼睛,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什麽不便和障礙。直到紙糊的月亮被黑紙板制成的雲塊遮掩着,觀衆的熱烈掌聲歷久不歇,我們謝了三次幕。

回到化妝室去簡直不是一件易事,散場的同學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他們擁擠、叫嚷、跳蹦、喝采,給我們快樂,也使我們頭疼:擠斷秦同強的兔耳朵、松鼠的長尾巴,我的紙制王冠落下地,十幾只手忙着搶去了。好不容易分成一條路來,大家噓了一口氣。小夜莺和貓頭鷹倆把面具脫起向後一扔,相抱着跳起舞來了。

“喂,怎麽樣,杜妩媚?”杜妩媚高興地答。“老天爺看到我們晚上的演出,應該懊悔當初沒把貓頭鷹捏得和我一般大小啊!”

我恨不能早些得到安靜,一溜煙跑入盥洗室,閉上眼睛,雙手護在灼熱的面頰上。王眉貞為我捧住換下的衣服,興奮至極的口裏盡說我怎樣演得好、唱得好和扮相出塵絕俗的美。

對着這面圓鏡子,我把清潔霜厚厚的敷上臉,心裏湧上一陣無法擺去的寂寞和悲哀。其實,寂寞和悲哀無時不在,只在尋找機會顯露罷了。同學們在談論小提琴好透了,又有人說可惜水越不曾參加;另外一個噓了一聲,因為林寶文在他們身後。

張若白走近我身旁,一手撐住桌面,默默地看着我的塗滿白色油脂的臉,我不能夠再忍耐什麽,請求他別盡看我這副怪模樣兒,但他咬住牙根語音沉重地說:“你的好模樣兒我看得太多了,該看一些你的怪模樣兒。還有,如果我不站在這裏,也會有別人來,你有辦法驅逐走誰呢?”

小夜莺和貓頭鷹換好衣服進來了,夜莺手裏拿着我遺落在盥洗室哩的假珠項鏈,大聲地問霍恩青道:“牧羊人,你的公主呢?”

霍恩青也在擦臉,嘴巴一努,說:“那不是她嗎?在和你的小提琴家談心哩!”

“我的小提琴家!什麽話!”丁香咕嘟着,雙腳頓着地板走來,把珠琏向桌上一放,回過身子便去了。仰着“挖煤洞”的徐天茂向她迎去,她一扭身子避開,撞上捧着一大堆面具的林因輝,嘩啦一聲,羊呀鹿呀,全在地上打滾了。

陳教授進來告訴我們《月光公主》贏得第一,大家又叫着跳着拍了一回手;沒有更熱烈的情緒和方法表示高興,因為我們早把什麽都透支盡了。

善後工作一一完成,全班人們離開夜色籠罩下的校院,走入漆黑的公園裏。一路上高聲談笑,不外是我們今晚上怎樣“了不起”的成功,坐在第一排的評判員們怎樣露着驚奇贊美的神情,陳教授怎樣的感動得眼中閃着淚光,我們校長的一張臉高興得又紅又亮,同學們怎樣如癡如醉的觀劇,如瘋如狂的鼓掌。一切在成功的幌子下的優點受了誇張,一切事實上存在的缺點受了掩蔽。大家說了笑,笑了說;瑣瑣碎碎,無窮無盡,好像天下大事只有一出《月光公主》。

出了園門,是分手的時候。有人提議吃消夜,大家鼓掌贊成,像将熄的油燈又添進一些油,我們愉快地走進一家點心店。這店裏燈光明亮,幹淨寬敞,因為已近打烊,客人不多。我們吩咐把四張小方桌合成一張大方桌,十幾個人圍坐下來,有什麽便什麽的來了就吃。

“真精采!”林斌邊咀嚼邊說,“最後一幕招得許多女同學都哭了。一個一個偷偷摸摸地掏出手帕擦眼淚哩!”

“這又不算悲劇,女同學們的眼淚太不值錢了。”小羊丁再光笑起來。

“這還不算悲劇,小羊?”丁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聚不能算悲劇?不說你們男的心腸硬、冷血、無情,還說我們的淚不值錢?”

“我們男人這麽糟?”莊一夫問。

“人家說看戲會流淚的人心腸最好,最多情。”小鹿徐天茂永遠是丁香的應聲蟲。“就像丁香吧,我看她最後一幕邊唱便流着淚哩!”

“她戴着面具你怎麽看得見她流淚的?”小羊笑出兩列整齊潔白的牙齒。

徐天茂無話可答,瞪着眼問道:“你說《月光公主》不算悲劇,難道是喜劇?是不是?”

丁再光拿起小毛巾一抹嘴角,說這是陳教授的超現實而又不離現實所虛構出來的故事。一個公主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牧羊人,如果真有這回事,他們兩人又能夠結婚,将來的結果才真的是個悲劇了。

“哼!你這個市儈小羊,只要有愛,分什麽貧富貴賤?”丁香說得理直氣壯的。

“真是的,愛是沒有條件的啊!”徐天茂看了丁香一眼。

“愛不是沒有條件的。”丁再光說。

丁香大噓,比牧師聽人說不信耶稣,老處女聽人說失去貞操,還要吃驚。

“市儈,市儈!”徐天茂嚷。

“你的戀愛成功了沒有?小鹿。”丁再光問,“人家說什麽都比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裝下雨水的黑鼻孔美。這就是你夠不上條件,而愛是有條件的一個證明啊!”

徐天茂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己從矮人國裏出來的,難道夠得上什麽條件?”

“是呀!”丁再光笑得很輕松,“所以我又自知之明。不然的話,半夜三更也要爬起來追求月光公主哩!”

大家全笑了。坐我對面的林寶文要我“火速”發表意見,我笑說小羊的智慧和謙遜,便是使人愛的兩個最好的條件。人人都有優點和缺點,全看愛人者的着重點是在哪裏。

“哼,我看來,憑他這副矮相,智慧到會飛上天,也是沒有用的。”丁香鄙視地說。

“所以你永遠不會愛我,我也永遠不會愛你!”丁再光微笑着說。

丁香滿臉飛紅:“你有月光公主的愛了,可以向天叩頭謝恩了。”

“淩淨華才配得上稱為一個好心腸、有情感的人,不是那些動不動愛流眼淚的可比。她永遠不想傷害哪一個人,我會一生一世感激她的好心,但我并不會愚笨得以為她真會和我談戀愛。要愛一個人,第一件事要自問是不是能給對方完整的幸福和快樂。如果只憑自私,結果對誰都沒有好處。”

“小羊,我承認條件是愛的敲門磚,各人的愛的條件各不相同。但是既然有了愛,如果再注重條件,便不是真愛了。所以我說愛是有條件的開始,到了無條件的境界。簡愛在她的愛人成了殘廢後仍舊愛他,便是一個例子。”林斌被丁再光引起興趣來了。

丁再光點頭嘆息說古今中外文豪們寫過多少偉大的愛的故事,芸芸衆生讀到自己所衷心追尋而又辦不到的故事時也覺得分外的向往和感動。一個男人希望他所愛的女人做夢的時候也還是對他“忠貞”,一個女人要她所愛的男人從心底裏承認她永遠是世上唯一的美人。其實,有請的人必定處處寄情,玫瑰可愛,芙蓉難道會差?晚霞悅目,明月何嘗不美?想得到別人給你永恒的愛,先要知道“給”,如泉源般永遠給對方新鮮不竭的感覺;如果你已經幹涸,還要人家給你贊美詞,這是虐待,虐待別人沒有不被人虐待的!

“世界文明一天天地進步,人類的思想也應當一天天地接近開朗的境界。做人的宗旨應注重‘給’,別只管‘取’;譬如一棵蘋果樹,讓別人享用你的甘美的果實,然後必定有人為你灌溉。人永遠是選擇對自己有益的路走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質上的。”

“小羊,”林斌聽得很起勁,“我們兩人合作寫小說好不好?”

“他那鬼話寫在小說裏有人要讀?”丁香嘴一撇,“我第一個便把它撕了扔在垃圾箱裏。”

離開點心店,丁香用手輕拍着打呵欠的嘴,說夜間的路好怕人,林寶文便問那一位男士順路護送丁香。

“張若白吧!”霍恩青笑着說。

“奇怪!憑什麽要你指使我?”張若白大聲問。

“什麽指使?這是好差事呀!”

“好差事留着給你自己了。”

“你們兩個人不必互相推辭。”徐天茂說,“我的家離她最近,我可以順路送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誰稀罕你們送?”丁香恨恨地說着,先自一扭身飛步去了。徐天茂求之不得地便追,丁香又一扭身子轉回來,大聲地叫道:“牧羊人你送我回去好嗎?”

“好呀!哪有不好的道理!”霍恩青說。

“對不起,害你失去護送你的公主的機會。”

“我的公主?她還愁沒有人送嗎?”

我們同路搭上一輛電車的一共五個人:王英久、丁再光、秦同強、王眉貞和我。這節車廂裏沒有別的乘客,我們肩并肩的坐着,王英久說起準備明天晚上在林因輝家舉行的慶祝成功的晚會,和今後要籌劃成立的“月光團契”。

“但是,”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們的臺柱月光公主、女公爵、小提琴手、小白兔,還要那位永遠找不完靈感的小說家,在這個學期完畢時就有畢業了。”

大家都沒有話,隔了好一會兒,我們的女公爵王眉貞小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虛空,虛空!忙了一陣的《月光公主》完了。四年來的大學生涯也快要完結了。”

“誰有辦法抓住時光不讓走啊?”丁再光笑着說,“我想,就算‘死’吧!我有一個妹妹十七歲的時候死去,她永遠只是十七歲,她的高中二年級的生涯也永遠不曾完結。”

“閃鬼!”王眉貞罵。

“情緒上不成熟的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

“你說什麽?”

“為天地間存在的不可變的情況而苦惱不自解的人,便是情緒上欠成熟。”

“舉個例。”

“還要舉例哩!”丁再光笑出來了。

“我不懂嘛!”

“好,你求學,念了四年書,你得到學位,可是你心中感傷。”

“因為我是個人,人有情感,豬便沒有。”

“好,明日請教務長留你再讀一學期,心裏便不難過了。”

“這……”王眉貞咬着牙打了丁再光一下。

“人是天生可憐的,”這下丁再光嘆口氣,“因為愚笨得可憐了。吃魚的時候嫌骨多,吃肉的時候嫌油膩;沒有魚的時候想魚味,沒有肉的時候想肉味。”

“這又是什麽鬼話?”王眉貞嚷。

“這是說您小姐在學校的時候恨考試,離開學校的時候想校園,都沒個是處!”

“去你的!”王眉貞又打他。

“喲!別打,我可要下車逃難了。”

十一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7891

晚上在林因輝家裏舉行的慶祝《月光公主》演出成功的晚會我沒有參加,晚飯後很早便上床,躺在床上流眼淚。

我想忘掉水越,卻沒有現在這樣思念摯切。他的音容笑貌,無一不在眼前;他像尊神像,在空中放着光芒,距離越高,光輝愈照得廣。我像個陷身泥沼的膜拜者,怕永生無法自拔了。

時鐘滴答滴答的響,夜的周圍愈來愈靜谧。窗檻上淡灰色的光影忽來忽去的,像水越一樣的不可捉摸。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天上一輪滿月,我無意地念了一句:“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怎麽?我們應該分離嗎?”他顯得很吃驚。

“又不是說你!”我吃吃地笑。

“那麽,說你嗎?”

“嗯。”我逗他。

“假如——不是說我,自然也不是說你。或者,說你也就是說我。哪一說對呢?”

“都對都不對。”我故意賣關子。

他沉默了許久,到我忘記原因怪他不說話。

又一次,我在衣襟上別了一枚胸針,他見了問道:“這是孤星伴月呢,還是月伴孤星?”

“孤星伴月怎麽樣?月伴孤星怎麽樣?”我笑着問。

“我是孤星你是月,孤星應該伴月,月可不應該陪伴孤星。”

“你既然不是月,何必替她發表意見?”我還是笑。

“因為我比月亮更知道自己。”

……

我反複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亂,越尋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靜都是表面的,像樓下屋檐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經不起水勺一舀,整個兒的混沌。

驀地,竹籬門起了響聲,那般地清晰,從寂寞的夜的空氣裏傳過來。什麽人這時候來不拉響小鈴铛?姨婆家派來的人嗎?我傾聽了半天,沒有人上樓來叫門的聲音,便抓着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蓋着小園,小池面明滅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勁地咬住下嘴唇,前額緊貼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從胸中升上來,雙臂向外一撐,打開了窗。幾乎是同時候,榕樹下走出來一個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住窗檻上的十指發痛了,下意識地雙手用力一推,身子後退着像被彈開的皮球。沖出卧房,直向園中奔去。

他站在那邊,一張蒼白的,亮着一對比含淚更顫動人心的眼睛;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和多少次出現在我夢中一樣。這是夢嗎?這是另一個夢嗎?這一回不該再是一個夢!不該再是一個夢!

“我……怕你已經……睡了。”水越期期地說。

我眨着沾滿淚水的睫毛,從他落下绺頭發的前額,看到生根般釘在地上的那一雙腳。

“晚上我參加了你們的晚會,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頭,“剛才打這兒經過,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顫不已的嘴唇,赤裸的腳踢着地上的青草,我能夠感覺的,細砂刺疼着我的腳底。努力地忍住即将奔瀉的眼淚,說:“我想樓上去了。”

他偏過臉去,語音沉痛地說:“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淨華。”

我不說話,淚水緩緩地流下來。

“我不應該這時候到這兒來打擾你……”

“你不曾打擾我,是我打擾了你。”

“……”

“我……我不應該這時候還醒着,更不應該跑下樓來。那麽,你可以在這兒‘自由’地坐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離開去。”

他想說話但半天沒有說出來,雙手微舉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轉過身子踉跄地避入樹蔭裏面,把臉伏在高擱在樹幹上地一只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過臉來,溫熱的氣息向我移近來,鼻音濁重地低喚我一聲,我身心沸騰地投向他,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牧羊人會見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說。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蓋上來,使我無法繼續下去。

他嘆了一口氣,極深極長的,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

“說聲你愛我,淨華。”

我默默的,輕撫着他地已經瘦削的肩膀。

“你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淚水沿着面頰向下流着,滲入他的外衣裏。

“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淨華。”

“……”

他的臉頰熨貼着我的背部,用力地壓擠着,像要壓擠去心中訴說不出地話。

“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淨華。我——我不值得你這般對待我好的。”

“自從你離開以後,我總覺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淨華,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這使我……”他遍吻着我的眼睛、鼻子、面頰和脖子,“現在笑一笑,我渴望見到你地帶着笑地眼睛,我好久不曾見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松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懷裏。

“祖母都好嗎?”他哽咽地低聲問。

我點點頭。

“我雖然不曾見着她,但是我懷念着她。”

“明天下午,好嗎?她見着你時不知道會怎樣地高興哩!”

“不,我想——暫時我還是別見她。我想——像這樣,夜晚的時候,讓我來看你。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不是說,不是說我們中間的——誤會已經沒有了嗎?”

“不,我們中間并沒有什麽誤會的。我擔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長久的在一起,比方說,結婚……”

“我……我沒有想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但是……”

他緘默了半響,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門外徘徊着,我不敢來打擾你……”

“我想我不會願意地。”我重新淚流滿面地說。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立起身來,遲疑了兩三分鐘,轉身緩步走去。我用着全身的氣力擒抱住大樹幹,咬齧着一角樹皮哀哀哭着。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愈接近竹籬門時我的容忍愈難維持,瘋狂似的跳起腳來随後追趕,他已經走近竹籬門,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經靠在竹籬門上。

我滿眼淚水地望着他,他也滿眼淚水地望着我,我的淚滾下來時,他的淚也滾下來了。十分之七地月亮從黑雲中出來,迎面給我們一道凄絕寒冷的光。

“回到樓上去吧,你要着涼了。”他說。

“我……我答應睨了,水越。”

他無限深情和悲痛地望着我,使我心融,也使我心碎。我用寬袍的袖子抹着淚,他走近來,懷裏掏出一塊綠色地小手帕,在我臉上擦拭着。我認得,那是我的手帕,許久以前我們郊游時候被他取去不肯還我的。我捏住他外衣上面地一顆鈕扣,收縮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地躍着,他的肩膀緩慢但是有力地圍抱着我,他的吻千鈞樣的烙印在我的鬓發上。我仰起臉,承接着他的唇,鹹鹹的塗滿了淚水,不知道是我的,還是他的。

整個星期過去了,水越不曾來。我投了一紙短簡在他的信箱中,告訴他晚上八點鐘我守候在小院裏。

晚飯後,下起雨來。我憑窗望了好幾回,一片凝滞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雨線前仆後繼,嘩啦嘩啦,無休無止。七點半過後,祖母上床持誦佛號,我心神不安地下樓來,坐在距地十多級的樓梯上;心想:水越來時,這兒瞧得見的。

時間過得真慢,愈接近八時雨愈密,我的心也愈舒不開,想要縮成一個小團從口裏沖出來。八時過了,五分,十分,到了二十五分,我的心沉重

同類推薦

陰陽鬼術

陰陽鬼術

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

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