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過鉛,沉在腳底下。我悲苦地想:他又已落在他的“矛盾”裏面了。他的矛盾,這是這些時來,我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為,所下的一個解釋。是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麽想呢?

八時四十分,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腳準備回房。當我攀着樓梯扶手起立時,腦中忽然來了一個念頭,便又回轉身子,直下到樓梯的最底一層。雨水濺打到我身上各處,我迷着眼睛觀望着,水越從榕樹底下奔出來。黑色的雨衣,沒有雨帽的黑發濕成一片,和第一次把雨傘借給我時一樣;我居高臨下望着他,他的比人多一層釉的眸子在雨中閃爍。

“快要九點鐘了,我以為你不會下來了。”他說。

“你在樹下等我多久了?”

“半個鐘頭吧。”

“我坐在樓梯上守了一個鐘頭,沒見你進來。”

“你坐在這兒?”

“高一些,那兒。”

“那——那麽,我坐在樹下不止一個鐘頭了。”

我們的眼睛無法分開地對望了一會兒,他向前一步,雙手扶住我的腰,我的臂膀圍上他的濕漉漉的頸項,他的胳臂猛扣緊我的身體,我們撲合在一起。他反複地喃喃在我我耳旁說,我已經使他瘋狂了。樓上盥洗室的燈光忽然亮了,一道給條子布窗濾過的光投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吃了一驚的分開來。

“現在,我們到哪兒去呢?”

“你說呢?”我的聲音低得只有嘴唇動。

“那,樓梯底下的小房間,好嗎?”

“不,那兒……有……蜘蛛……和……網……”

他已把我抱起,迅速地穿越雨線,到了漆黑的堆放煤炭的小室前。左肘觸開了門,走進同樣黑暗的裏面,他的投碰着上面的斜板,才把我放了下來。脫下雨衣鋪在泥地上,我們背靠着粉牆并坐在上面。

朦胧裏望清周遭的景物,他轉過臉來看我,我也轉過臉去看他:他抓住我的手,我們癡癡地相望着。他的雙手捧起我的臉,鼻尖觸着我的鼻尖,溫軟的唇輕拂着我的唇,抖顫的手滑下我的背,我斜落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體開始哆嗦,四肢像章魚的軟足,有着吸盤般的糾纏到我身上來,他的手解開我襟上的鈕扣,蟲樣的蠕動到我的內衣裏,我驚慌地雙手一推,掙紮着坐了起來。他像朵突熄的火紅,彎曲着身子,面孔埋在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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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這苦惱悔恨的模樣,心裏又十分不忍起來,我不是想戴着假道學的面具來拒絕他,只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行動感到意外罷了。我不反對接吻,因為我覺得這是發乎至情的愛的自然表現,但是,現在,這——這也算是一種很自然的舉動嗎?我并不渴慕異性的愛撫,也許有一天,我必得遇上這類事,那——那也将是很自然而且正當的。祖母常常說:人的一切欲望都是維護生命的繁榮和延續的推動力,應用得适當,便是一種善行,用不着覺得神秘和羞恥。應用得不适當或是濫用了,那便要付出“透支”或是“浪費”的代價;這代價的重大,往往數倍于所得的享樂。我不是一個精明的數學家,但我不否認祖母的話對我有影響,一方面我覺得這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我沒有壓制什麽的這樣遵行。我相信水越也和我一樣,他從來都是循規蹈矩,溫文有理的……也許,現在……我的确有些過分的緊張了。實在話,我不忍拂逆他,也沒有理由認為他正懷着什麽不良的企圖,想到這裏,俯身把臉頰偎依在他的肩胛上。

他不動彈,半響,仰面靠在牆壁上,我發覺他在哭,抑制着極度痛苦的嗚咽,冰冷的說滴到我的手背上。這時低下頭,偏過臉來吻着我的手指,艱澀傷感地說:“你——回樓上去吧。”

但他雙手緊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上。

“你怪我嗎?”他的心在我手底下急促地跳躍着。

“不,水越。”我悄聲說。

“我怕我這一生得不到愛了。”他吃力地說出這句話。

我想問他是什麽意思,但他立刻截斷我:“你——回樓上去吧!”

微雨裏我送他走出小庭院,他向我說再見,顯着疲倦和委靡,好像經過了一場大挫敗。

這以後,每隔五六天或是一星期,水越總風雨無阻地在晚間來看我。我們坐在大榕樹根上,或是徘徊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中,有時候到公園裏,目的并不在欣賞美景,而是找個暗蔽的所在坐着偎依在一起。下雨的時候,便是那個小小的煤炭室。我們總不說什麽話,這是他的意思,希望我不要盤問他,因為他不願意被語言破壞了我們兩人在一起的美麗時光。雖然他的确沒有懷着什麽軌外的企圖,但是,他那樣地吻着摟抱着我,捧着我的臉,握着我的手,好像他捧着握着的是即将離他而去的西式奇珍。然後他黯然地離開我,無比的沮喪和頹廢。

現在,我真的想不出什麽時他對我所要求的了,一切的事越來越使我堕入五裏雲霧中。我瞞着所有的人和他這樣的會面着,靜下來我尋思,也許我允許他這個要求已經錯誤了。

于是,有一夜,他陪我堕淚聽我說我們從此不再見面了。但我仍舊在信箱裏取得他欲來小園中候我的字條。我在祖母面前坐立不安地捱過一分又一秒,黑漆漆中摸索下樓,被隐藏在樹下多時的一只突伸出來的手捉住,顫抖地投入到他的顫抖的懷抱裏。

畢業考試的時候,通史陳利用考卷遞給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餘心之未寧。”的句子的詩。接着他得病,被送入醫院,病愈後動身到法國去,給我寄了不少的信和書籍,我婉謝他,把所寄來的原封退去。然後,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會到臨的靜寂的結束了。

現在我深深體會到“愛”和“被愛”間的種種紛纭苦惱。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個人在怎樣苦心孤詣地表演着他或她所裝扮的那個角色,連我自己在內。通史陳是個好教師,甚至可能是個好情人,好丈夫,但我從來不曾考慮到要愛上他。為什麽他就偏選上這個死結伸進脖子來呢?至于我自己,何嘗不是偏選上一個死結把頭套進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張若白,不管怎麽樣,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給誰以“桎梏”,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麽人給我的呢?

舉行畢業典禮這一天時個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從王眉貞處得知水越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當然也不在我們這二百餘個方帽子和黑色寬袍的行列裏。

“他的同房間的同學很為他擔心,說他常常半夜裏起來,癡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哩!”王眉貞嘆了一口氣,“我真不懂,是什麽使他迷亂到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純黑色的大身子開始列隊,王眉貞自悔多話似的走近來,寬袖口拂着我的面頰,為我整理方帽子旁邊垂下的那绺流蘇。

畢業典禮在莊嚴隆重的氣氛中過了。魚貫步出大禮堂,手中多一份系上紅緞結的白紙文憑,心裏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悵惘。草坪上早等着三個人,秦同強、林斌和張若白,張若白在學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機,對準走下石階的王眉貞和我便攝了一張。五個人并列的在草地上緩緩走着,多少帶着惜別依依的心情,什麽人也不曾說出一句話。

我們走向學校左側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樹,這棵形似半圓球,直徑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樹,是我們學校的瑰寶,也是我們最喜愛的嘆為無比美妙的地方。這時候,這輻木樣向四面伸展的樹幹上的枝葉,雖然并不如春夏時那般茂密,但是,當我們撥開擋在面前的枝桠走了進去,卻還是好像走入暗室裏面一樣。出太陽的當兒,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投在終年不長青草的地面上,成無數個金色的小圓圈,風吹過,小圓圈閃爍飛舞,彷佛晃動着無數璀璨的小星星。十數以上碗口來粗的樹幹,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着,像蠕蠕欲騰的龍蛇。盡管數合抱的樹身上挂着一面“不準攀登”字樣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學們摩擦得像鏡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幹上,我這面坐下去,她那邊腳離地,樹幹又彈性的向下沉又向上騰,抖動起來了。

“唉,虛空,虛空,一切只是虛空啊!”王眉貞嘆息着說,兩條腿不住地搖劃着,我們就像坐在彈簧上一樣。

“得了,你可別嚷虛空了,我們現在只等着二月裏吃你們的喜酒了。”坐在一根貼着地面的粗幹上的林斌說。

秦同強一拍林斌的肩膀:“你們自己呢?你去美國,若不去羅馬,将來得了博士學位回來,怕會翻着白眼認不得我們這些人哩!”

“哼,”林斌大不以為然,“把我們看得這樣的幼稚和膚淺,真是白白和你同窗一場了。”

“聽說一位教授介紹淨華去南京一所女子大學當助教,不是嗎?”林斌接着問,但眼睛看地,不知道在問着誰。

“是呀,但是她不能夠去。”王眉貞一直是我的發言人。

“那麽,留在這兒去師範附中當教員嗎?”秦同強接一句。

“我想我要到我父親那兒去的。”我說出自己心中剛剛有了的決心。

“什麽?”王眉貞嚷着。

“他的學校需要我。”

“你告訴我你能留着不走的。”王眉貞幾乎是提出抗議。

我撤了一個謊,說早上剛接到一封父親的來信。

大家沉默了好半響王眉貞眨眨眼,從樹幹上滑下來,要張若白為她到外面尋個好背景拍幀單身的照片,我知道我的話使她傷心,因為她最不能忍受和我分開的。那邊有人高聲呼喚秦同強,他也起身到樹外去了。剩下林斌和我,我們談了一會兒的話,他問我為什麽不參加晚上的畢業生晚會,難道同窗四載最後一次的聚首一點兒也不珍惜?我無言地搖搖頭,忽覺得他的目光奇異,便問他的長篇小說進展到哪裏,他也無言地搖搖頭,垂下眼皮。一陣震人的感覺包圍着我,當他坦率地問我,知不知道他也已跌進我的“王國”裏面。

“當然,你不必害怕。”他的罩着陰靂的圓臉孔上泛出凄楚的笑,“我不會愚笨得像——像通史陳。”

我覺得淚水在眼眶中湧起,別轉臉孔,迅速地把它抹去了。

張若白來喚到外面去拍照,說軟片快被王眉貞用光了,林斌立起身來便向外邊走,張若白喚他也不應。張若白望着我,伸手想扶我下來,但我已經雙腳着地了。

拍過了幾張照,最後張若白要林斌為我們四人合攝一張:王眉貞和我居中,秦同強傍着我,張若白在王眉貞的身邊。林斌舉着照相機,瞄準了半天不能下手,那邊來了“小老板”王一川和他的女朋友黃珍珍。

“好呀,好一個臨別紀念呀!”王一川咧着嘴,搖擺着腦袋說,“但是,這樣的排列,不成了‘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嗎?”

黃珍珍笑得突出的小肚子一挺一挺的,手裏的炒栗子殼盡向地上扔,猩紅色的大嘴巴不停地咀嚼着。林斌彎下身子把所有的栗子殼都拾起,王一川遞過手中的一大包栗子,說:“你要嗎,饞嘴貨?嘗嘗看。你知道,真正天津良鄉的。”

林斌惱極了,把手中的栗子殼去吧放入王一川的口袋裏,雙手在他身後一推說:“請你滾蛋,和黃珍珍倆一道到垃圾箱裏面吃去!”

“喂,秦同強,”王一川把栗子遞給秦同強,“聽說你們補習班的水老師畢不了業,怎麽一回事呀?難道都不及格了嗎?”

“不是不及格,是他不曾參加畢業考試。”秦同強說。

“不曾參加畢業考試,難道他瘋了嗎?”王一川眼梢向我一掃,“或者是,呃——鬧戀愛昏了頭嗎?”

“這是水越個人的私事,別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應該亂批評。”張若白皺着眉說。

“是的,若白說得對。”林斌低聲對王一川說,“比方說,許多人告訴我們你和你女朋友中間的……那一件事,我們都不敢相信。”

“這……豈有此理!這真是……”王一川急切地望了黃珍珍一眼,豎起八字眉,惱怒地說,“哼!再見,你知道,我們可要走了。”

他轉過身去開始搖擺屁股,黃珍珍的臀部也和他的一樣靈活;他向左時她向右,她向右時他向左。左、右、左、右,分、合,分、合,比第一流的音樂家拍子數得還要準确。王眉貞格格格地笑出來,看誰也沒有笑意,連忙打住。

十二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6761

現在,我跨出了學校的大門,正如祖母所說,我不能夠在一個環境中得到內心的平靜,在哪一個環境中都不會得着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水越不參加畢業考試,他不但功課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學。這使我想到這已是我的責任,來下一個決心,結束這早晚都要結束的會面,使他早一天冷靜下來。我想離開這使我觸景生情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才認清自己時如何的軟弱,如何無法把自己從水越身邊扯開,即使是這樣的只令我不安和沒有結果的會面。但是,這似乎注定了我該把各種滋味的苦都嘗個遍。我的父親來了信,要我接受師範附中的教員工作,因為漁村中潮濕的海島的氣候,對祖母的健康又妨礙。我必得在這兒翻開生命中的另一頁,也必得對自己的堅忍力量來一番考驗。我掩着面哭,當寒假開始後,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見面的信,到達我手中的時候。

我沒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經歷過的苦景,現在和水越來一個調換。我躲在百葉窗後看他無精打采地離開我們的小庭院。然後,一封封要求讓他見我的信不斷地來,我不能夠忍受讀信時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鎖在抽屜裏,将近舊歷年關的時候,一切都沉寂下來了。樹葉回到寧波去,盡管他說過,他怎樣地憎恨他的出生地。

轉眼已經是王眉貞結婚的日子,雖然出着大太陽,早春的氣候還是頂冷的。午後四時他們在教堂中舉行結婚典禮。額上暴着青筋的新郎微新娘揭去面紗,王眉貞的眼中隐含着淚光,挽住秦同強的手臂,俯首穿越起立目送他們的人群,離開了教堂。

我随着人潮踏下教堂前面的石階,心裏惦挂着不知道祖母的傷風怎麽樣。老人家受涼咳嗽了好幾天,但今日還起床為我熨好作客的衣服。我看她累得雙頰泛紅,還笑着說時沒關系,但願她真的永遠“沒關系”。我想着轉彎走上這邊人行道。這兒行人稀少,我因為要從速回家看看祖母而忙匆匆地走着。晚上秦同強家裏有宴會,王眉貞要我早去幫忙她化妝,這是我無法推辭的差事。

“淨華!”張若白的聲音。

我回過臉去,見他飛步橫越街心向我追着來。畢業後我不曾見過他,雖然他來訪兩次,一次我去姨婆家,一次陪王眉貞上街買東西。

他痩了,也許我一向不注意,這回卻是分外的顯明,一套藏青色的西裝顯得穩重而且大方,口袋裏插着一塊疊折着的白手帕,第一次系上一條帶着紅色碎花的領帶。他默默地傍着我走過兩條街口,前面有間咖啡館,開口請我允許他陪我進去小坐。

“我急着回去看看祖母。”我說。

“老人家怎麽了?”

“傷風。”

他淡笑着一聳肩,一派道我大驚小怪的神情,然後又嚴肅了,嗓音沉重地說:“淨華,我們同學四年,你沒有答應過一次我的邀請。現在算是你答應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就是因此害你少見了祖母幾分鐘的面,相信她老人家也會原諒我的。”

我忽然有一陣酸鼻的感覺,覺得無法再推辭的,随他走進這間咖啡館。我們坐定了,面對着一瓶茬得雅致的鮮花,張若白移去了這瓶花,對我來一次堂堂皇皇不勝依依的悲苦凝視。

“我就要走了,淨華。”

我忽然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麽。他的眼皮向下一垂,說:“別說你也在祝賀我。”

我眨眨眼,端起手中的熱咖啡。

“其實,”他咬一下嘴唇,咽一咽口水,“我多麽希望也能在師範附中找一個教員的位子。”

“這不比你回到父母身旁繼續深造的機會更好,若白。”

“我卻覺得,從此我……舍棄了天堂。”

“不要這樣說,若白。”

“你要我怎樣說呢?我說的是我心中的話。”

“聽說林斌要和你一道走,是嗎?”

“他昨天早上去了,要我告訴你一聲。和我一道走的時他的哥哥林明,一個很有前途的男低音。”

我點點頭,知道那林明就是張若白的父親出資栽培的第二位人選。

“你允許我給你寫信的,是嗎?”他問,這又換了語氣道。“我這樣問你真是太多餘,你不能幹涉我寫信的自由,不是嗎?”

“我一定尊重你的自由。”

“謝謝你,我知道不包括你會給我寫信。只要你別把我的信原封的扔到字紙簍去,我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他這種口氣使我難過,盡管他努力地說得極輕松,尾音卻帶着遮掩不去的感傷。我便把話題轉到今日結婚的一對,再說我得早一點到秦同強家裏陪伴王眉貞。

“早哩。”他看了一下手表說,“那日我去和王眉貞辭別,她像個大姊姊般關懷地問,是不是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這樣決定了嗎?”

“如果我沒有希望到那個程度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我會天天祈求上天讓奇跡發生,有日你會要我回來。比方說,附中裏有個空位子,或者,我可以在你家當一名園丁。”

“我怕,附中裏不可能有什麽空位子,我家也雇不起一位園丁。”

“那……那我還是不灰心,好像我的心只是生成這個樣子的。我自己要它變,也變不成。自然這只是我本身的事,我不會怪你,更沒有理由怪你。等到有一天你結婚,我還是要趕回來向你和那幸福的人兒道賀,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和他做最好的朋友。一旦我死了,我的靈魂還是天天來看你們。到你老了死去,我的靈魂守候着你;如果你的靈魂不見怪,我要握住你的手說:‘淨華,我愛你!’”

一陣熱氣到我的臉上,但我舉眼正視着他。他也望着我,淚水銜在眼中,卻顯出從來不曾見過的堅忍和平靜。

“讓我送你到秦同強家裏吧。”他立刻說。

我們默默地坐在一輛出租汽車中,到了目的地,張若白下了車,為我開了車門,伸出手來和我握着道再見。我掙脫開被他握得過久的手,問道:“你不進去嗎?”

“不了,眉貞知道的,為我轉致我的誠意的祝賀,賀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迅速地回過身去,坐進車裏,車動了,他的手揮着,沒有再回過臉來。

秦家大廳裏賓客滿堂,笑語嘈雜,牆壁上挂滿紅色的喜幛,地上擺滿了各式大小的花籃。但這同樣的一個地方,使我看來覺着陌生和悵惘。一位陌生面孔的招待員走來接去我的外衣,沒等他把我領進客廳,我迳自一路向王眉貞的新房裏來了。

新娘子坐在化妝臺前,手裏拿朵紅綢花,在發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個合适的所在。我走過去,雙手搭在她的肩上;鏡中我們目光相接,她舉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鑽戒發着燦光。

“這時候才來!”她向我埋怨地說。

“若白請我到咖啡館喝了咖啡。”

“他告訴你晚上走,是嗎?”

“他晚上就走了嗎?”

“難道他沒說嗎?”她問着邊狠狠地扯着那紅綢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願意都是它。我伸手給取來,移挪平複後,用發夾為她夾在左耳的上端,那兒她的鬓發剛好梳出一個缺口。她點點頭,用手按了按,仰面向着我,問我白粉勻不勻,胭脂嫌不嫌太濃,然後要我為她畫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訴她張若白要我轉致的賀詞,她聽了疲乏地笑一笑,推開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着大紅緞湘繡被單的雙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閃入盥洗室裏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妝臺前,望着鏡子中自己蒼白的面孔,和顯得沒有血色的嘴唇。順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後擦唇膏。當我拿着梳子梳好發,鏡子中望見王眉貞出來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适,顯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彈得破的皮膚更是發出光彩來。

“這件旗袍真好看,眉貞。”

“好看嗎?”她把指頭按在眼睛上,隔了一會,坐在床沿上開始踏進一雙銀色的高跟鞋。

“這……這是張若白送給我的,秦同強問我為什麽偏選上這一件,我說我喜歡這顏色。”

她的音調裏有着一些什麽,我默默地望着她。

“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忽然歇斯底裏地笑起來,然後狠命地咬住抖顫不停的嘴唇,眼淚流下來了。

這使我心裏難過極了,一向隐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貞一向坦率地愛或恨她認為好和不好的人,現在我知道為什麽她對張若白特別好,卻不由不佩服她的極度的克制和容忍。淚水湧上我的眼,我握緊她的手,笨拙地問:“眉貞,你為什麽不早說?”

“笑話。”她急忙抹眼淚,好像我的話是一聲響雷,已使她完全清醒過來了。“我不會那麽愚蠢地自找煩惱,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嗎?說什麽?有什麽可說的?我……我……只因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說什麽有情人……”她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同強知道嗎?”我歇了一會兒問她。

“他心裏很清楚,他知道當時我願意與他和張若白在一起,目的并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張若白願意與你和我在一起,目的并不在我一樣。所差的,秦同強是一個男的,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我望着她嘆了一口不能用言語形容的感傷的氣。

她跑去化妝臺前補粉,伸長脖子望着鏡中自己的臉孔,用白粉撲了又撲,指頭揉了又揉,生怕臉上留一些淚痕。

“傻孩子,”她對着鏡子用祖母的口氣叫我,“不要這樣的為我煩惱,我會過得幸福而且快樂的,看我決定走上這一條路就是一個證明。秦同強因為能得到我而覺得快樂,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可珍貴的;他雖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處,我為什麽不珍惜他的好處,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樂呢?”

我癡呆呆地坐着心裏百感交集,王眉貞已經完全恢複成一個愉快的新娘子了。這時全身上下打扮妥當,對着鏡子前後左右的照着,胸前的項鏈和腕上的镯子璀璨發光,我忽然覺得她變得陌生,不是多少年來和我朝夕相處的王眉貞了。

“來為我把耳環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為她扣着,目光觸上她的,我們相望了一會兒,她的淚水又湧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強笑着說:“我很高興你能夠留在上海,不然,誰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誰也不能預料到今後的離合局面。雖然我對政治方面的興趣不濃,報紙只看看副刊,在學校裏也沒有聽見誰對目前的國家情形作着具體詳盡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聽見表舅們在談天,似乎大家都意識着一個巨大的浪頭即将到臨了。

新郎官進來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說賓客們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後跟着他的姑媽和她的女兒周心秀。周心秀見了我,扮出一臉罕見的熱切的笑,然後一把拉住王眉貞到盥洗室裏面去。大胖子姑媽露着貪婪的眼光,觀察着新房中考究的擺設。我不忍見她那眼紅心妒的可憐相,好像周遭的一寶一物,都是從她心中血淋淋地給拎了出來的。王眉貞出來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說:“我們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沒半點忸怩模樣,殷勤地照顧着我,為我夾菜。我第一次見到秦同強的年高的父親,一撮斑白的羊須,目光炯炯,慈祥可親,一襲藍緞的長袍,外加一件黑色團壽花樣的馬褂。秦同強的母親早已去世,這又是一個原因,他們希望獨生子的秦同強早日成婚,使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婦。王眉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還是紅的,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王眉貞命裏的煞星,那位姨表妹并不在場,據說因為頭疼。看起來年齡不過四十多歲的姨丈也是一位書蠹蟲,在席上只顧和秦家老伯大談王陽明和陸象山,如果沒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動筷。

新婚的一對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着,除了周心秀也是他們的親戚,我是同學裏唯一被邀請的人。現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鬧,那些比較友好的同學又都遠去,王眉貞說,就是這樣也省一些事。

賓客們終于全散盡了,王眉貞抹着眼淚送過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撚着羊胡須上樓去。我取着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貞留住我,說要和我說一兩句話。她把我領到他們新夫婦的小客廳裏,和我一起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仰面一幀她的穿戴學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對我盈盈地笑着,想就是張若白上回拍攝的。王眉貞雙手盡拉着我的大衣領子,一顆鈕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說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這句話嗎?”我笑了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現在我如果還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來攆我了。”

“淩淨華。”她叫我一聲,但又止住不說話了。

“什麽事呢?”我望着她的帶着憂慮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嗎?”

“什麽?他……他病了嗎?”

她閉上眼睛猛烈地搖着頭,用和我同樣大的氣力把我的手捏回來,指甲掐到我的皮膚裏。

“他沒有病,剛才周心秀告訴我,她接到陳元珍的信,水越和陳元珍要在下月裏結婚了。”

陳元珍!水越要和陳元珍結婚!天!這是真的嗎?這難道是真的嗎?

王眉貞雙手捧住我的臉,無限憐惜地看我的淚水沿着她的手旁滾下來。

“不值得呢這樣悲傷的,淩淨華。說——說他們已經發生關系了。”

我取下在我頰上的她的手,說:“眉貞,謝謝你,我該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穩的身子,反複不停地說着勸慰我的話。秦同強也來了,低聲地對王眉貞說着什麽;他們把我扶進一輛汽車裏,我靠在墊被上,顫動着肩膀飲泣着。

回到家中,我渾身無力地攀住樓梯的扶手上樓。腦裏嗡嗡有聲:那是真的嗎?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謠傳嗎?那只怕不是謠傳!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體忽然一個大晃動,欄杆擋住了。祖母的房門開了,裏面走出一個人;不是多寶姊,是姨婆的貼身使喚女工稱媽。我張大淚水模糊的眼睛,老陳媽抓住我的手,告訴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個多鐘頭前被送入了醫院。

祖母躺在一片潔白的病床上,閉着眼睛靠着氧氣呼吸着,她的臉照舊安詳,只差不再認識我。來往的醫師滿臉嚴肅,表舅和表舅母抱持着我。我依着病床旁邊蹲下來,找着祖母的手,中午時分為我熨過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腳,讓這一雙我管它叫“駝子”的小腳踩在我的面頰上,這疊折不平的腳底給我僵硬和冰涼的感覺;無邊的恐怖和悲傷向我圍襲來,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團郁氣。

一夜一日過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領口敞着,下擺撕裂開兩三寸,睜着發痛的眼睛癡癡地望着祖母。老人家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張動着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擡着枯幹的手,像要撫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顫動着,像在低喚着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兩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臉孔偎伏在她的膝蓋上,聲竭力嘶地叫喚着奶奶。

許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來,我掙紮着,不讓他們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抱上我的腰,我踢着喊着,但落在這個蠻牛一樣的人的懷裏。我哭着喊着用盡全身的氣力,只覺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陣熱氣傳遍我的身,圍繞着我的人影逐漸模糊了。我疲乏之極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離開我去了。

睜開眼睛,我發覺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恍惚覺得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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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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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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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