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母坐在安樂椅上,蓬松的白發在太陽底下發着銀色的光。我一把推開身上的棉被坐起來,靜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動不便的姨婆。我驚惶失措的向四面張望着,多寶姊緩緩地出現在盥洗室門邊,雙手掩着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聲音。
我握緊拳頭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鮮血沿着手背向下流。我感覺多寶姊的有氣力的手臂,頹廢地落在枕頭上。我聞着祖母頭發的氣息,舉起臂膀環抱住頭臉,雙腳抽縮着向上觸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瀉一般的淚水。
“孩子,誰說死是這樣可怕可悲的?當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樣的自然。秋冬的落葉,旅行者的歸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賦給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錯認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餘言還在耳際,我相信她的話,不是盲從,卻是理會她話中的真理。我不會要自己高興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許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個大善的人。天堂是個好去處嗎?什麽是長久不朽的福樂呢?福樂如果長久不朽,便失去了悅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悅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來維持,這喜悅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天堂、地獄和人間又有什麽區別?人生只是一場夢,祖母這場夢境終結了,我夢中的祖母匿跡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夢中又入了夢。
十三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3038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只檀香木龛中,供奉在她房間裏大紅漆的方桌子上。我雖然不曾依照她的遺囑把骨灰撒在園子裏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無往而不在”的意思。龛前燃點了一對紅燭,多寶姊說上了年紀的人死去,靈前應該點着紅燭的。她又細心地擦亮一只小銅爐,裏面焚着檀香;讓袅袅的輕煙,散香在搖曳的燭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着眼淚,默默相對。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當多寶姊為家務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時候。我望着貯存祖母骨灰的木龛,或是白色的輕煙,腦中思惟飛馳,到了無窮無盡的境界。多寶姊坐下來便得說話,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願讓她說話,哭得太響,會令鄰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淚,一面告訴我祖母臨終的情況: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葉,那般地自然,平靜,靜悄悄地飄離樹身,一點也沒有痛苦和依戀。
“小姐。”多寶姊的肥指頭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淨了鼻涕。“我心裏最難過的是:這回老太太的喪事沒有體體面面的辦,你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回來,連……連……連棺木也沒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頭都會痛咧!人家說,火葬場裏夜夜都聽見鬼嘆氣,這邊一聲‘唉’,那邊一聲‘唉’。唉,小姐,你想,我們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父親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為,人既然死了,身後的哀榮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絕不願與人争短長,她覺得:留一份物質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樂。平淡簡樸的生活使自己心安,減別人妒羨;自心滿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為樂,輕視為苦的。但這道理自然和多寶姊說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個人磕頭,便得在陰司裏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會中參加的人寥寥無幾,她恨不能追到陰間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對這位頭腦簡單的好心人我感到無可奈何,只有煞費苦心地想着她能接受的道理對她解釋。比方說: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囑咐過姨婆的。至于父親和母親不能及時回來,這也是他們和我引為大遺憾的,只因為一切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親的風濕疼發作,全身不能動彈。無論如何,父親已準備盡速回來上海,來料理一切應該料理的事。他們獲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漁村中開了一個大規模的追悼會;如果多寶姊不堅持那些貧苦漁民的頭比不上那些達官顯貴的,那麽根據她的道理來演算,祖母在另一個世界裏,已有足夠的“鬼工”來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寶姊略感安慰地點點頭,紅腫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我還有去買錫箔,金的和銀的,你祖母在陰間裏才不缺錢用,還有,還要糊一座紙的大樓房,接連你祖母卧房旁邊的一間留着我自己用,日後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這話使我如夢初醒的記起一件事,這些時來我竟懵懵懂懂地問也沒有問過。祖母在世的時候我用不着管家裏有沒有錢,是有是無全由老人家籌劃打算,我們并沒有半點積蓄,姨婆家的諸位表舅表姨也并不充裕,這一回祖母進醫院到了治喪,這一筆不小的費用可從哪裏來呢?我忙問多寶姊可知曉,她腼腆地再用大手掌按着鼻頭向上一推,斜着紅眼睛向我一睨,說:“那是我把你祖父給我的一枚鑽戒賣掉得來的錢喽……我是說……我對你姨婆說……是你父親彙來的。”
她賣掉祖父給她的鑽戒用來付清祖母的醫藥和喪事費用!什麽?祖父給了她一枚鑽戒?
多寶姊用肥黑的手背抹着淚,告訴我她怎樣背着祖母和祖父相戀,又怎樣觸怒她的舊情人男仆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們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燒死祖父,多寶姊不明說,我已明知了。)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剛烈的祖父将置多寶姊于死地,只說王永忠的放火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敵,還成全了她一生摯愛的丈夫和她情敵間的戀情。祖父準備在那年秋間攜帶多寶姊北行,也就是啓程的前一天,他遇難身死了。
我垂淚望着眼前這小小的木龛,曾經隐藏過如許大的傷心事。我想:祖父的移愛,必定減輕祖母與他死別時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給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寶姊的終身感恩,更是後來的事……
現在,我腦子裏還是這樣迷亂的,我以自己狹窄的心腸來解釋祖母寬大的胸襟,她的渾然忘我的境界,又豈是我這永遠跳不出自我範圍的人所能領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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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夢見祖母說我衣服單薄。她用身子偎着我,她的身上沒有半點熱氣。我記起她的身體經火燒過,便哭了起來,老人家用手輕拍我的肩膀,低聲說:“傻孩子,傻孩子。”
我睜開眼,面前站着一個人,我震動已極地立起來,比見了祖母的靈魂還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的眼哀傷地望着我,面色灰敗得沒有一點人樣。許是将熄的熾光,加上我幾将幹涸的一雙眼,這不該屬于一個将要做陳元珍的新郎所應有的面目。潛伏在心中的痛楚噴泉似的從下湧上向四面散開,這些時來,被祖母去世這更高的浪頭壓住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挨過的時刻,從他的異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訴說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彎中間肩膀起伏着。我意識到現在我恨他!恨!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的,像烈火,随時要伸出有破壞性的熊熊火焰。我覺得我們的路已經絕了,永遠沒有貫通的可能了。
“淨華,我……我……對不起你。”水越睜着布滿紅絲的眼睛。
永遠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負責任的一句“對不起”。
我露出惡毒的神情冷笑着說:“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這真是上天愛護我,使我及時地認識了你的真面目,及時地脫離了你的魔掌。”
他閉上眼睛,淚水雨一樣地沿着面頰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帶了喜帖來給我,是不是?我有一塊紅色的衣料,麻煩你帶給你的新娘子。”
他的臉色慘變了,雙手扶住桌角,發出軋軋的響聲。猛一下的扭轉身,踏着踉跄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驟地往下沉,帶着所有因沖動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緒。我不能讓他這樣的離開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着雙拳佝偻着身子,瘋狂般的連喊着他的名字。
他回來了,默默無言地站在我面前。我雙手掩面,歇斯底裏地盡情啜泣着。他跪了下來,雙手抱住我的膝蓋,說出一句使我大為震驚的話:“淨華,我一生愛的只是你一個。如果你相信,讓我們結婚吧!”
我睜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天下又這等使人迷亂到如此地步的事嗎?我的心抖着,身體抖着,嘴唇抖着,難道……難道……他們所說的話真的只是一個謠傳嗎?
“你知道我不愛陳元珍的。我恨她!讨厭她!她……她……欺騙了我!”
什麽?什麽?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他羞慚滿臉地低着頭,告訴我就是農歷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陳元光的家裏,發生了一樁他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的事。
“陳元珍?”我遲疑地低聲問他。
他點點頭,大顆的汗水沁着,太陽穴在跳躍,額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來。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滿臉的肌肉跳動着,毫無辦法克制;一腳踢去自己坐着的椅子,流着辣辣的淚,搖晃着身子狂喊着。
“你看……這……可能嗎……啊……奶奶,您說可能嗎?奶奶!奶奶!奶奶……”
我叫喊着沖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龛,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去,我不覺得痛,但鮮血已從我額角上流了下來。水越沖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後仰,他的臉上、身上全沾染了鮮血。我聽着多寶姊驚叫的聲音,一陣黑暗罩來,什麽也不知道了。
十四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5762
十個年頭過去,我來臺灣已整整十年了。當時我決定和多寶姊同到父母身邊去,但我們來不及去,父親和母親也來不及偕來寶島,我失去祖母後再被拆離了父母,但是,這痛苦又豈是我個人所獨有的?
在臺北近郊我和多寶姊有幢占地四十餘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舊居讓給老教授所得的款項買來的。也就是那餘下的一些錢,我一面在一所中學裏當教員,一面用以津貼不足的兩個人簡單的生活費用。
多寶姊年紀打了,但依舊身體強壯,精力過人。每月家事完畢,在前院小方塊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鵑,還有一株發着黃色濃香花朵的鷹爪桃,有時我學校回來不見她,獨自上觀音山拜掃祖母的墳墓去。她常為惦挂我的父母親而掉淚,這當兒,使我們寂寞生活最難挨過的時刻。
王眉貞舉家到了香港,秦同強經營一所貿易行,生意興隆。他們已有了兩子兩女,一家和樂融融,但也為了秦家伯死在上海,王眉貞的姨丈姨母貧苦無依,覺着不安和煩惱。因為王眉貞給我來信,我得知許多同學的情況。例如:周心秀因為堕胎死去。霍恩青開始非常活躍,後來被捕下牢。丁香終于和“挖煤洞”徐天茂結婚。杜妩媚嫁給王英久。王一川現在窮得連三餐也沒有着落。丁再光和林因輝先後經過香港到外國去。只有水越杳無訊息,因為他再也沒有回到上海,無法探聽的緣故。但是這個中秋節,我得到王眉貞寄來的一封挂號信,內中說到水越的好友陳元光到了香港,告訴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為他死的時候不在寧波,陳元光也不知道确實的死因和當時的情形,有人說因病,有人說被逼,也有人說是自殺。當他離開寧波的時候,交給陳元光一本日記薄,囑咐他日後設法轉給我。經王眉貞的安排,托一位親戚攜帶來臺。
我認得這黑色布面上畫着金色竹葉的日記薄,當我看到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帶傾斜的字跡,十年來算已平複的心中,重新波濤澎湃起來。
……
×月×日
……
×月×日
……也許,我一向并不了解母親。但是,那是父親有心的過錯嗎?舅舅說,父親缺乏的是自知之明,使到了害人害己的地步;但,母親,難道人生的目的只是塵欲的滿足嗎?
我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真、善、美的追求只是唱高調!夠了,夠了,我聽得太夠了!
人性,現實;現實,人性。我能說些什麽呢?
×月×日
我擺不脫,驅不開,一切萦回在我的腦際。父親的嘆息,母親的低泣,我又落在一個窒人的夢中。家,家是一座墳場,凄慘荒涼,餘留着血腥的氣息……我的家!
×月×日
……
×月×日
昨夜,第一次的……
我記起以往沒有想到的,啊!難道像母親所暗示的那樣嗎?天,難道我……如同父親一樣的得了暗疾嗎?
×月×日
日記停了這些時候,我陷入苦惱彷徨中。
我不在乎一切當我并不認識華,現在,家庭的悲劇或将重演嗎?愛而不能給以完整的幸福是真愛嗎?我,真的……?對這令人懊惱的“跡象”,我将怎樣解釋呢?
×月×日
舅舅帶來了母親的意思,去吧,母親,不要再為我顧慮着什麽了。自我不幸來這人間,您又何嘗關懷過我?現在,一切已臨近尾聲,走您所願走的路,帶您所能帶的一切,不必多說什麽,一切的言辭都是多餘的了!
×月×日
我不能否認自己在注意若白,我不曾掠奪他的愛,但華的心中真的完全沒有他嗎?我念着若白,她念着陳元珍,她相信我會愛上那可怕的女妖嗎?
×月×日
……我吻了她。吻,這是多少年來我憧憬着的一件事;我讀過多少的小說書,那樣的描寫着男女間的初吻。在我,只覺得心裏緊張,腦裏膨脹;像——像閃電一道,金光一瞥,意識過來,什麽也沒有了。
現在,他們都出去散步了,我獨坐宿舍裏這盞綠色臺燈的一旁,遠處有“你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的歌聲。我想着她的歌聲,和月光下她的眼。世上沒有第二對使我這樣入迷的眼,沒有第二對!月亮在天的那邊,如果我現在能夠和她在一起,把我的唇輕柔地觸上她的。華!華!我的華!
×月×日
祖母對我的愛,多寶姊對我的殷望,好像我是一位王子,引領着可愛的公主,去到那萬花絢燦的境地……我的心中有蒙蔽善良的人的有罪感覺,我知道哪兒是我領她前去的地方,我的周圍是這樣的無望、無邊、無盡的黑暗……
×月×日
我看了醫生,他告訴我心理的衛生是最終要得,心理不健全會使健康的人衰弱。我沒有說出我的父親,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切的“跡象”越來越令人不能樂觀了。
×月×日
陳家馬家的債務不曾還,所說變賣遺産用以清償,不過是母親口裏的話;使我成為一個賴債人的遺孤,無非在泥污的身上再加一團污泥罷了。陳元珍的惡言只是揭瘡疤,我傷心的是她在衆人面前侮辱我的父母,這真是我無法忍受的……
如果我了解“愛”的真谛,如果我對華又真摯而不自私的“愛”!我應當從速引退!我祈求上蒼賜我力量!賜我力量!
×月×日
現在我知道什麽是比死還難忍受的日子,我更了解為什麽有人會自殺,我已被這世界擯棄,但世界擯棄我又有何礙?我愛的人愛我,我不能接受她的愛,世人有誰入我這樣不幸?
×月×日
我該喜呢?該悲呢?華的臉色雪樣的白,眼底的悲哀比海更深,她向我剖出赤裸裸的心:“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分開我們,如果你也愛我!”
我愛她嗎?天!我愛她嗎?
我不能這樣的讓她萎絕下去。不,不,我不能!但是,即使我殘忍地讓她共負我的苦惱和擔子,我怎樣告訴她也許我不是一個完全的男人?
×月×日
沒有她的時日是無窮盡的黑夜。
寒假的校院一片死機,雪花落在我身上,讓雪花厚厚地埋葬了我……
已往的一切使我心有餘悸,未來的一切我不能明知故犯。我失去了僅有的“現在”,僅有的可珍貴的“現在”!
×月×日
這是我回鄉的第一日,舅舅和元光在車站接我,我默默地聽舅舅說着話,但把行李交給了元光。
……短暫的苦楚或将随時日而消逝,而永遠的苦楚……
×月×日
心,像蠶葉,被春蠶齧啃得支離破碎……
×月×日
春季學期開始,死寂的校院又複喧嚣,但我的心中沒有春。
夜間我獨坐壟上,天地無聲,只有我的心在滴血,在呼喚:華!華!華!
×月×日
那通史陳,望着她時的熱情如火的眼睛;我要高聲向他呼喊:滾開!你這不識相的書呆子。
課後遇若白,同在草坪上默默散步。世上有誰能知道我的心。
×月×日
她病,發高燒。
這是第三夜,我在她家門口馬路上徘徊;望着從她窗口射出來的燈光,直到百葉窗關閉了,橫格子中透出的光線也完全消失。一位好心的過路人輕拍着我的肩膀說:“年青人,雨下得大了。”
多謝你,好心人,雨水淋濕了我又有什麽要緊?我生命中的光輝已經熄滅了。
×月×日
她不曾參加音樂會,因恨?因病?不管是恨,是病,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同學們的掌聲只增加我的惆悵,即使是全世界人們的贊美,我只願選取她的一顆心。我避去惱人的噪音離開會場,草坪上望見張若白的身影;我不願面對着他,返身返回宿舍。黑暗裏我獨坐窗前,滿月的光輝照着我,滿懷的思苦對着月亮。
×月×日
無錫,青的山,綠的水,無比的美麗,但蘊藏着無盡的哀愁。青山蒙她的步履而栩栩欲活,綠水因她的照影而盈盈含笑;我羨霎惠山,妒煞太湖。
她和眉貞迷山,黑暗中我們四處尋找。夜深氣冷,群林在風中傳語:“她在哪裏?她在哪裏?”我在林中狂奔,複聞流水嗚咽低泣:“她在哪裏?她在哪裏?”……
我湧上與那暴雨等量的感謝心情來感謝上天,當我的臂膀衛護着她;如果這一剎那是永恒我已經別無所求!
×月×日
炎熱的暑校暖不回我冰凍般的心。
現在我知道華愛我有多深,多廣,她的微笑如陽光普照着大地,只有在她的微笑中,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呼吸。
夜,無助的黑暗中我思念着她……
×月×日
無望的終點,燃起了星星希望的火花。假如我她……假如我向她要求……啊,天!我怎麽能夠向她言明呢?難道我……難道我向她說:讓我們來試一次……啊!怎麽能夠呢?怎麽能夠呢?我怎麽能夠那樣做,而不被她拒絕,或是誤會呢?
×月×日
我反複思量,心濤彭湃,時憂時喜。矛盾、焦灼、苦惱、迷亂。
我不能寫,不能說;寫得出,說得出的只不過是浮呈在表面的,而深深存在我的心底……
×月×日
歌劇《月光公主》轟動了全校,但卻像一枚炸彈,炸裂了我的心鮮血淋漓:世上有誰能扮演這角色如她般出色?她的歌聲纏繞着日月,步履踩踏在我的靈魂上;日月黯然無光,我的腸寸寸斷。誰說我就是那牧羊人?我比他更加不幸,空擔了薄情的罪名!
×月×日
我敢盼望真能見到她?光赤的腳,一身白色的寬袍;皎潔如明月,輕盈如仙子。啊,天!留着這副形象,當我夢着她是我的新娘。她對我的心使我感泣,我為自己的幸福而顫栗;但只懼這幸福如肩上小鳥,轉瞬飛去。她對我的請求不無躊躇,我能說些什麽呢?我能告訴她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身有暗疾的人嗎?
×月×日
我忽然十分懼怯起來了,與其說懼怯,應該說羞愧。如果她以為我不想和她結婚而想侵害她,我将怎樣向她解釋呢?我不能忍受被她誤認為一只色狼。一切的希望和計劃像被澆上沸水的冰雪,全都消融了。
天,我現在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懦弱、無知和彷徨無主的。我懇望有人指導我,但是,這世上又有何人能夠指導我?
×月×日
我如獲至寶地得到她的短簡,告訴我今晚上她将在院中等候我。我把那連标點符號一共十四個字,反複地誦念了不知幾多遍,我把它疊折好放入貼身的衣袋裏,時時的摸觸着,否則我将要懷疑這也許不是真實的。
命運之神不曾給我以青睐,我觸着她的唇,我的心如千鈞石,她拒絕了我的愛撫,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黯然離開她家小庭院,別了!永遠在我的記憶中的樂園。
×月×日
我應該怎樣感激她對我的愛?就是她對我的愛深,我的痛苦也深。每一次我望入她的眼,那樣的純真、無邪、蘊含着宇宙間永恒的善良與美麗,我遍吻着她的臉,用作永生的追憶。每一次我離開她,踏着孤獨的身影回校,心靈上的重擔重過麻木沉重的雙腳。
×月×日
她流着淚說我們應該終止這使她日夕不安的約會了,我不能怪她,或是向她表白我的心,除了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現在,前面的路堵塞了,後面的路也已斷絕!我進不得,退也不能。我痛悔當初認識了她,撕碎了平靜,陷入了完全的瘋狂,瘋狂!
×月×日
在苦惱的領域中,我像從南極匍匐到了北極,受過這極端的苦,再到另一極端的苦;誰說失戀的苦能如我所受的的萬分之一?
×月×日
我心神迷亂,學校,課堂,畢業考……
我要破窗飛去,化入冥冥太空之中。
×月×日
我不能不見她!現在我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只求能有機會見着她。
但是,我的嫦娥飛天了!月亮隐去,星星也暗了。只留下我的殘骸,浮沉在這無邊黑暗的苦海裏。
……
(這兒字跡十分潦亂,日記中斷相當時候。)
×月×日
……
元光的關懷并不能減輕我心中的苦楚,我如同一個垂死的人奄奄一息;如果我能死去!如果我能死去!
×月×日
朝朝,她在我的眼前;夜夜,她在我的夢裏。
我思念我生命中的紅薔薇,古今中外,詩歌文章中思念之情,不足為我馨述。
華!華!華!我生命中唯一的華。
×月×日
……
我的淚已涸,心已灰,整夜作信,翌晨燒毀。如果我回到上海,如果我現在插翅飛回上海。
×月×日
母親要我去馬家度除夕,高燒的紅燭,豐盛的筵席;對着喜氣洋洋的我母,家主席上卻不是我父。孿生的弟妹笑語咿呀,我弟?我妹?我飲盡杯中的酒,再盡,三盡,無窮盡……依稀我痛哭,母親送我回陳家;卧榻上,她為我蓋好棉被,依稀她的眼中閃着淚光。樓上人語嘈雜,男聲、女聲和着麻将聲;我蒙被及首,黑暗中哀哀悲泣……我身已回上海,推開那竹籬門,淨華立在那小池畔。我向她奔去,擁她入懷,她的臉如冷玉……我奔入黑暗的煤炭室,哭倒在煤炭堆上,有手撫摸着我的臉,肩,背,腿……就來的唇,吮吸着我的嘴唇。華!華!華!你終又回到我身邊!天!天啊!我竟……我竟……我清醒過來,天啊!陳元珍!啊!這一切……是幻?是真?我推開她的身子,捧着如焚的腦袋,無處躲藏赤裸的身;女妖吃吃地笑,說我玷污了她的清白,我瘋狂般地吆喝着,樓上的人們千軍萬馬般地下來了……
命運之神對我作獰笑,問我是否滿意這一個“解答”,現在,終身幸福因此泯滅了,千次萬次我盼望這一場夢,我一生所得的只是這一場夢,而這一場夢,結束了我的一生!
我閉上眼睛合上這本日記薄,留下多年來不複再流的眼淚,等到我又足夠的力量恢複了自己,撕開陳元光給我的一封信。信中他重申水越對我的摯情,并以陳元珍的事痛責他自己。陳元珍的父親更逼迫水越和陳元珍結婚,但是沒有成功。水越立意還清其父生前的債務,進了一所工廠工作,直到半年前被迫離開寧波。
十五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1430
這一天,我坐在臨床書桌旁閱讀,多寶姊坐在榻榻米上,吃着隔壁人家送給我們的年糕。電鈴響了,她拖起圍裙一抹嘴角,說:“小姐,一定是炭店裏派來收錢的。今天錢不夠,你去告訴他我出去了,你不清楚這件事。”
我開了們,是郵差送達林斌從美國給我寄來的三本小說書。這些年來,我從不間斷的得到林斌和張若白的來信,我們彼此告知近況,像忘卻性別的好朋友一樣。林斌完成了兩部長篇巨著,和數十篇的短篇小說,一年前和一位華僑小姐結婚。張若白的小提琴也有了輝煌的成就。但他的更大的志趣似乎是回來臺灣,常常在信後附了一句:“小姐,是園丁啓程的時候了嗎?”
但是,相隔三個月了,他不曾再給我來信,自我寫給他一封信以後。
我的信是這樣寫的:
若白:
我得到水越身死的消息,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心中的感覺。自我第一眼看到他,便愛上他,一心一意,永恒不渝,像他愛我一樣。
我一向不知道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竟是這樣的大,水越不能以他的智慧來作明燈照亮周圍的黑暗,這錯誤究竟屬誰呢?我不否認自己也曾愚昧過,“我見”過深,歷來所受的苦惱,也咎由自取。
現在,我生命中的春天消失了,喧嚣過去,留下了平靜;像平靜的水波,照見了一切。你在每封信裏問我一句話,我曾經告訴你我們家永遠雇不起一位園丁。若白,你現在還把我當作一位公主看待嗎?一向你總把我看得太高,其實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再加上歲月在我臉上所留下的痕跡,怕已不是你心目中公主的面目,如果你懷着伺候一位公主的心情回來伺候我,若白,你會失望的,大大的失望!
也許,你正在心裏為我難過;如果你那樣,你又大錯了。我的心中平安寧靜,誰也不會比我更快樂。我有我認為适合自己而又有價值的工作,雖然誰也不曾羨慕過我這一份小職業。有時候,我們的确會遇到一些困難,但是,誰的日子裏不會遇着困難呢?遇着困難便求解決,并沒有一回得不到解決的。我想,若白,這就是生命;不像你我理想中那樣的美滿,也不那樣無望。生活如波浪,有波谷,也有波峰;最主要的是在我們的心,在高峰的當兒且慢高歌,在低谷的時候又何須堕淚。一浪翻一浪,一波過一波,便是彼岸。
最後,若白,請你記住,我永遠不孤單,我的心和全世界的人們同在,我祈禱他們都擎起智慧的明燈,照亮崎岖陰暗的世途。智慧的燈!永恒不滅的光輝!宇宙因而通明,人間因而溫暖。每一顆心中的真善美的種籽,在光明溫暖裏開出了美麗的花朵;和平喜樂的歌聲,充滿了整個的宇宙。若白,我瞻望着這一天,我的心中滿懷着希望,希望……
淨華
門鈴又響了,多寶姊叫道:“小姐,這回準是炭店裏來的人了。”
我開了門,門外站的是張若白。十多年的時光并不曾在他臉上刻下顯著的痕跡,如果有,帶走那份急迫不安的神情。他平靜地望着我,還是那眼色,好像我們闊別了一個世紀。我微笑地伸出雙手,他向前一步,握緊住我的一雙手。
多寶姊從玄關裏探出頭來:“小姐,你把那讨債鬼打發走了嗎?”
張若白眼中銜着淚水,連忙向多寶姊走去;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多寶姊涕泗交流地張開雙臂,把張若白抱在懷裏。
門鈴又響了,多寶姊忙着去開門;打開來,煤炭店的老板娘。多寶姊向我裝一個天真滑稽的笑臉,不慌不忙地嚷道:“去吧,頭家娘,我們有客哩!明天一大早,我回去你們店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