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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提着萬記的烤鴨回了家, 還未進門,就聽到院裏傳來孩童清脆的笑聲。
他聽出是隔壁柳家的秀秀和狗娃子。
他從前并不怎麽喜歡小孩,覺得吵, 不過今日推開門, 看到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裏,嬌滴滴的小娘子手持針線縫東西, 柳嬸子在旁擇菜,兩人閑閑說笑,身畔一雙孩子蹦蹦跳跳嬉戲, 午後式微的陽光柔柔籠着院子, 一派溫馨熱鬧……
好似, 忽然懂了何為家的模樣。
媳婦、孩子、熱坑頭……可惜他親娘死的太早,若她能活到現下, 那這個家便更圓滿了。
“阿陵回來了?怎麽站在門口不進來?”
柳嬸子的喚聲傳來, 兩孩子也齊齊跑到謝無陵身邊, 脆生生地喊, “謝叔父!你回來啦!”
謝無陵摸了摸他們的腦袋, 見孩子眼饞他手中的油紙包,勾唇笑:“叔父買了烤鴨,想吃不?”
小孩子哪有不饞嘴的, 一聽有烤鴨,眼睛都發亮:“想!”
柳嬸子聞言, 立刻挎起菜籃子,快步走來:“哎喲阿陵你可別再給了!這烤鴨留着和你媳婦兒吃吧, 我們家去了!”
像是怕謝無陵又硬塞, 她一手拎着個孩子,腳步矯健地就出了門:“嬌娘, 我們先回了哈——”
直到背影都瞧不見了,還聽到她教訓孩子的聲音:“吃吃吃就知道吃,要吃讓你們爹娘買去……”
謝無陵上前将院門關上,待轉過身,便見沈玉嬌已放下針線,靜靜朝他這邊看來。
“在繡什麽呢?”他拎着油紙包過去。
沈玉嬌下意識站起身,輕柔嗓音還有些拘謹:“早上發現被套破了兩個洞,就問柳嬸子要了針線補一補。後來發現衣櫥裏有些衣裳也破了,就擅作主張,都給補了……”
稍頓,她望向他:“你別介意。”
“這有什麽,你都要嫁給我了,我的不就是你的?別說碰兩件破衣衫了,你就算碰我這個人——”
沈玉嬌一雙杏眼微微睜圓。
謝無陵:“……”
得,小娘子臉皮薄。
他咽回去,又有些憋不住,偏臉嘟哝:“反正遲早的事。”
沈玉嬌看他口型也猜到,面頰微熱,也不好多說,只低頭裝沒聽到。
“行了,先別忙活,來吃烤鴨!”
謝無陵大步往堂屋走去,邊問:“你今日就是縫衣衫?午食吃的什麽?平安吃了沒?”
沈玉嬌将針線放好,又到廚房洗過手,才上前一一答了:“縫了些衣衫,午食我讓柳嬸子t教我燒火,煮了碗馎饦[1]。你回來前剛喂平安吃過奶,這會兒他在屋裏睡下了。”
謝無陵回頭看她:“那你現在會燒火了?”
沈玉嬌看出他眼底的戲谑,想到今早的事,有些難為情,又有些不服氣,悶聲道:“會了。”
“又蚊子哼哼?”
“……”
捏了捏指尖,她提高語調,字正腔圓:“學會了。”
稍頓,她又望着他道:“謝無陵,我不笨的,我只是之前沒接觸過這些。你給我些時日,我慢慢學……都能學會的。”
她可是青陽沈氏嫡女,祖父沈文興曾任帝師,文學大儒,父親沈徽是兩榜進士,榜眼及第,兄長沈光庭十五歲中秀才,十八點探花……
沈氏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她作為沈氏女,自幼跟着父兄讀書明理,又怎是那等愚魯蠢鈍之人。
只是陡然換個了與前十七年截然不同的環境,接觸的也是平日裏極少接觸的人與事物,一時不大适應罷了。
看着眼前這張一本正經的小臉,謝無陵眉梢輕挑,而後低頭拆着油紙包,嗓音懶散:“老子又沒說你笨,随便問一句罷了。”
“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
沈玉嬌輕聲道:“我只是想與你說一聲。好教你知曉,你娶我,并非全然拖累,我也能幫到你的。”
謝無陵拆油紙包的動作一頓,側眸睇她。
沈玉嬌被他這斂了笑的正經目光看得不大自在,暗自思忖難道方才說錯什麽了?
應該沒什麽不妥,她只是表明她不是吃白飯。
“我的臉上…有什麽髒東西麽?”沈玉嬌小聲問。
“沒有。”
“那你這樣看我作甚?”
“哦,只是看你長着一張聰明臉,卻有個不解情趣的木頭腦袋。”
謝無陵淡淡說着,而後三兩下拆開油紙包:“坐下,吃鴨子。”
沒等沈玉嬌細想他剛才那句“罵人”的話,注意力就被烤鴨誘人撲鼻的香氣吸引而去。
只見那暗綠色荷葉上盛着一只斬好的烤鴨,鴨皮呈誘人的金紅色,鴨油被烤成薄薄一片,看着便能想象入口的焦香酥脆。再看鴨皮下的肉,緊實鮮嫩又蘊着飽滿汁水,光這副賣相,就讓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動。
“吃吧。”謝無陵直接拿了個鴨腿遞給她。
沈玉嬌看着他的手:“……”
他沒洗手。
但鴨腿遞到了眼前,不接又顯得失禮。
內心糾結兩下,她扯了一角荷葉,包着接過那只鴨腿:“多……”
一個謝字到嘴邊,硬生生被男人的注視給吓了回去,她扯出個讪笑:“嗯,你也吃。”
謝無陵見她這回沒謝了,嘴角勾了勾,掀袍坐下,伸手就抓起個鴨頭啃起來。
沈玉嬌看着他這粗犷的吃相,有心想勸他餐前淨手,又怕他嫌啰嗦。
她知小門小戶,定沒有世家大族那般多規矩禮儀,可他這般粗魯的吃法……實是不雅。
“怎麽不吃?”
謝無陵擡頭,見她鴨腿一口沒吃,濃眉擰起:“難道你也想啃鴨頭?”
“啊?”沈玉嬌錯愕,而後忙道:“沒、沒有,我不想。”
“那你盯着老子作甚?”
你沒洗手。
沈玉嬌在心裏默默說,嘴上只道:“沒什麽,我這就吃。”
她低下頭,避開他手指碰過的鴨腿根,慢條斯理啃了口腿肉。
剛下口,眼睛瞬間亮了。
口中的鴨皮焦脆油香,牙齒咬下去,那肉質間蘊藏的鮮嫩汁水又在舌尖迸開,慰藉着每一處味蕾,簡直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鮮美。
“怎麽樣?”謝無陵觑着她的神色,嘴角微翹:“味道不錯吧?”
沈玉嬌慢慢将嘴裏的鴨肉咽下,雖矜持着,但亮晶晶的眸光足以說明她的喜歡:“嗯,好吃的。”
“那當然,論吃喝玩樂,這金陵城就沒有比我謝無陵更厲害的。”
他說着,又将荷葉包裏的另一只鴨腿遞到沈玉嬌面前:“既喜歡吃,就多吃些。”
沈玉嬌看着那只鴨腿,愣了愣:“你吃吧,我這個還沒吃完呢。”
“叫你吃就吃。”
謝無陵不由分說把那鴨腿往她手中一塞:“老子不愛吃腿,就愛啃鴨頭、脖子、翅膀,啃着滋味香。”
沈玉嬌看了看手中兩個大鴨腿,再看那繼續啃着鴨頭的男人,心下驀得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
這人雖粗俗蠻橫了些,但像柳嬸子說的,為人慷慨,性情不壞……
只是他自小的經歷,再加之沒有父母師長的教誨,才不知規矩禮儀那些。
她既将為人妻,有勉勵、勸誡夫君之責——
不過現下還不熟,管得太過,怕他反感,還是先處着吧,待日後熟了,再試着糾正他那些不好的習慣也不遲。
她這邊想着母親與嬷嬷教她的為妻之道,謝無陵啃着鴨頭,瞥她一眼:“你有心事?怎麽都不說話?”
沈玉嬌一怔,放下鴨腿,輕聲道:“食不言,寝不語。”
謝無陵擰眉,嘟哝:“規矩真多。”
沈玉嬌沒接話,剛要低頭繼續吃,謝無陵又道:“給你買的新裙衫,你怎麽不穿?”
她身上仍穿着柳嬸子媳婦那套鵝黃色裙衫,寬寬大大,毫不合身。
提到這個,沈玉嬌面露赧然,遲疑片刻,才低低道:“未曾沐浴,怕把新衣裳弄髒。”
“前兩天柳嬸子不是給你擦過了麽?”
謝無陵道:“用了整整兩缸水呢!”
沈玉嬌聞言,也能想象到那夜柳嬸子替她擦身有多費力,一張雪白小臉泛起緋紅,腦袋也垂得更低:“我從前都是每日沐浴的……”
逃荒時不洗浴,那是迫不得已。可現下不用逃荒,能安定過日子,自然想保持潔淨。
“每日都要洗?”謝無陵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兩遍:“你在家也不做什麽力氣活,身上哪有那麽髒?”
沈玉嬌:“……”
她也不知該如何接這話,沉默下來。
謝無陵見她這副逆來順受般的安靜模樣,莫名有些悶得慌,須臾,他丢下手裏的鴨骨頭:“你就非得每日沐浴?”
他嗓門大,驚得沈玉嬌眼睫顫了下,才擡起眼,語氣放得很軟:“若是很麻煩的話,兩日洗一次也可以……”
頓了頓,嗓音越發低了:“天冷的話,三日、四日也成。”
她已經在讓步了,若他還不答應……
“成,那就這樣。”
謝無陵應着,又從荷葉包裏挑了根鴨翅啃起來:“不過家裏沒有浴桶,我平日都拿盆沖。”
“啊?用盆沖?”這怎麽洗。
“大老爺們洗澡不就随便搓巴搓巴,誰像婆娘一樣在桶裏泡半天?挑水、燒柴、洗桶,也不嫌麻煩?”
“……”
這些事卻是沈玉嬌從未考慮過的,先前要沐浴,她只需吩咐奴婢一聲,廚房很快就會擡水來。
就在她蹙着柳眉,想着用盆怎麽沐浴時,謝無陵道:“行了,這麽點事也值得你愁。柳嬸子家女人多,肯定有浴桶的,我待會兒去借個來。”
沈玉嬌眸光亮起,欣喜看他:“真的?”
謝無陵:“老子騙你作甚。”
今晚可以沐浴了!
沈玉嬌眉眼舒展,朝眼前人露出今日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謝無陵,多謝……唔!”
額頭又被敲了下,還是油膩膩的手!
沈玉嬌捂着額,瞪大眼:“你!”
“都說了謝一句敲一下。”
謝無陵懶洋洋說着,再看她瞪圓眼睛一副錯愕又不服氣的模樣,嘴角扯了扯:“要是再記不住,咱就改個懲罰。謝一次,我就親你一下?”
這個無賴登徒子!
沈玉嬌臉頰霎時滾燙,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平安醒了沒。”
她往外走了兩步,忽又折返,抓起那兩個鴨腿。
“這個我咬過了,不能…浪費糧食。”
望着那道逃也似的嬌小背影,謝無陵失笑。
這小娘子,還真是不禁逗。
-
暮色沉沉,入夜的小院裏一片靜谧。
謝無陵抱着孩子坐在院裏乘涼,眼角餘光卻時不時往那燭光昏朦的寝屋瞟去。
洗個澡,怎麽能洗這麽久?
她該不是在浴桶裏睡過去了吧?
有心想問,但想到她進去前,紅着一張俏臉,特地“警告”他不許偷看——
不看就不看,他謝無陵頂天立地大丈夫,豈是那種偷看女人洗澡的色胚?
雖是這樣想,聽到寝屋裏偶爾傳來的水聲,心思好似也随着水波浮動般,又悶又躁,靜不下來。
謝無陵閉了閉眼,心道一定是這秋老虎,都快八月了,還熱得人心燥。
“走吧,小平安,老子帶你去後院看羊。”
他抱起懷中小嬰孩,剛站起身,就見寝屋窗戶前投出一道婀娜倩影。
映着朦朦胧胧的暖黃色燈光,那窈窕曲線畢露無疑,手臂纖纖,腰肢盈盈,看起來似在穿衣……
喉頭忽的一t陣幹澀。
“啊嗚~~”懷裏的小平安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謝無陵陡然回過神,再看懷中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不自在咳了聲:“老子才不是偷看,老子只是……咳,跟你個小屁孩費什麽話。”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後院。
說是看羊,腦子裏都是方才窗前那道倒影。
真是奇怪了,從前去秦樓楚館裏讨債,那些妓子穿着紗衣、酥//胸半掩,一點不覺有什麽。
怎麽現下就看到她個影子,就燥得跟個毛頭小子似的……
“你在這做什麽呢?”
寂寂夜色裏,忽的傳來女子輕柔的嗓音。
謝無陵微怔,待擡起眼,呼吸一滞。
只見灰黑的屋檐之下,剛沐浴過的小娘子手持一盞油燈,盈盈而立。
她不再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鵝黃色衣裙,而是換上一身簇新的韶粉色深衣,繡花腰帶将一把柳腰掐得愈發纖細。那頭豐茂如雲的烏發大抵是沾了水,用木簪斜斜挽在腦後,一绺碎發随意垂在耳側,襯得那小巧的耳垂,圓潤雪白。
昏黃的燈光籠着她清婉的臉龐,也映入她明澈的烏眸,那眼底潋滟的波光,好似比秦淮夜色還要旖旎。
謝無陵知曉她生得好看,卻沒想到換上新裙衫的她這樣嬌俏動人。
若說穿鵝黃色似迎春花,那現下這燈下美人,迤逦楚楚,風風韻韻,宛若一朵豔麗無雙的西府海棠。
“謝無陵?”
男人那直勾勾看來的明亮目光,叫沈玉嬌心裏有些發慌,端着燈的手也不禁捏緊:“天色也不早了,孩子給我吧,我帶他回屋歇息。”
謝無陵眸色微暗,嗓音也沉了些:“你掌燈,我抱就行。”
想到還要勞煩他将浴桶搬出去,沈玉嬌輕輕應了聲“好”。
她在前面掌燈照路,謝無陵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後。
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總感覺身後那道視線牢牢盯着她,熾熱又滾燙……
她心底一陣發虛,險些都不知該如何走路。
好不容易回到寝屋,光線明亮了些,她放下燈盞,走到男人面前:“孩子給我吧。”
謝無陵松手遞給她,離得近,鼻尖似乎能嗅到她身上新浴後的淡淡幽香。
目光稍低,她那張白裏透紅的小臉映入眼中,如凝結的牛乳般光滑,莫名想讓人……咬一口。
“你…你別看我了。”
沈玉嬌終是受不住這樣直白熾熱的目光,抱着孩子,腳步往後退兩步,嗓音透着些輕顫:“快些把浴桶搬出去,明早要還給柳嬸子呢。”
謝無陵也意識到他的失态,擡手摸了摸鼻子。
再看小娘子一副羞答答的模樣,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媳婦兒,看看怎麽了?”
沈玉嬌語塞。
“而且我是看你這裙衫合不合身……”
他邊說邊煞有介事打量一番:“你穿這身,比白日那身好看多了。日後我再多給你買幾件新的,你換着穿。”
沈玉嬌抱着孩子,赧然垂眸:“你快去搬桶吧。”
見她急着下逐客令,謝無陵也不再逗留。
畢竟這間寝屋好似都盈滿她身上那股香氣,直勾他胸膛間那股燥意愈盛,再留下去,指不定他昏了頭,做錯事。
-
待一切收拾好,天色已徹底黑透。
沈玉嬌站在門邊,從門縫瞧見謝無陵回了堂屋,這才放下心,悄悄從裏将門拴上。
坐回床上,再想到方才他那熾熱得仿佛要将她吃掉般的目光,一顆心仍跳有些慌亂。
她從前在長安城裏接觸的年輕郎君,皆是斯文有禮,端方規矩。像謝無陵這種——
她長這麽大,真的從未接觸過這樣的男人!
放在之前,這樣的地痞無賴,她定是要讓奴仆用大棍子打出去的。
可現下,偏偏又是這個地痞無賴,給她飯吃、給她衣穿、給她庇佑……
心裏輕嘆口氣,她擡手解衣,邊躺上床,邊在心裏寬慰自己,适應吧,慢慢就能适應的。
想當初她嫁給裴瑕,不也是适應了好些時日,才琢磨出一套與他相處的方法嘛。
只現下和這謝無陵相處的時日尚短,等時間長了,一切都會好的。
沈玉嬌在自我寬慰裏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醒來,她在門後緩了好一陣,才故作鎮定地推開門。
未曾想院子裏空空如也,堂屋裏的鋪蓋也收起來,水缸邊的浴桶也不見了。
沈玉嬌想了想,去敲了柳嬸子家的門。
問過才知謝無陵一大早就把浴桶還回來了,至于他人去哪了,柳嬸子猜:“大概是出門辦事去了?你別擔心,阿陵從前也不怎麽待在家裏,晚些應當就回來了。”
說着又熱情問沈玉嬌:“吃過早飯了麽?沒吃的話上我家吃。”
沈玉嬌想到竈上有謝無陵留的蒸餅,婉拒柳嬸子的好意,回了自家院子。
剛要合上門,卻瞧見巷子口有個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鬼鬼祟祟,不斷往她這邊看。
沈玉嬌眉頭蹙起。
一路逃亡的經歷叫她時刻警惕,想到謝無陵這會兒不在家,她個女人帶着孩子在家,還是謹慎為上,于是趕緊從裏将院門拴上。
然而不多時,“哐哐哐——”
一陣急促拍門聲驚了一院的靜谧,也驚了在寝屋哄平安睡覺的沈玉嬌。
不等她從榻邊起身,門外又傳來一道陌生的粗犷聲音:“屋裏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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