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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凄厲叫聲, 叫屋內衆人心頭都一陣揪緊。
“娘子,您再忍一忍。”
“嬷嬷,我…我好疼啊。”
“婦人生子都有這麽一遭, 熬過來就萬事大吉了。”
喬嬷嬷邊說, 邊坐在一旁給沈玉嬌擦汗,一雙老眼也溢滿心疼:“好娘子, 再苦再難也都過來了,老奴在這陪着你呢,別怕啊。”
生母不在身邊, 嬷嬷溫柔慈愛的嗓音也叫沈玉嬌心頭安定, 她緊緊咬着唇瓣, 然而那陣撕裂般的疼痛仍叫她痛不欲生,雙眼直勾勾望着帷帳床頂, 感覺這具軀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娘子, 您醒醒神。”
陳婆子也守在前頭, 見主家娘子疼得快休克, 忙拿了枚參片遞到她嘴邊:“您快含着, 提提氣。”
沈玉嬌剛要張嘴,跪在床尾的黃嬷嬷擡頭看了眼,似有不悅地瞥過陳婆子:“你怎的這麽早就用參片?”
陳婆子一怔, 面色讪讪:“早…早麽?可方才娘子眼睛都直了,再不用參片, 暈過去怎麽辦。”
“這才開六指,後頭還有的熬呢!這麽快就用參片, 等孩子要出來時, 沒勁兒怎麽辦?”
黃嬷嬷乜着陳婆子:“你別自作主張了,聽我的便是。”
雖并未責罵, 可那一眼所包含的輕視,仍叫陳婆子心裏惴惴。
自打入了府,她和黃嬷嬷都住在後廂房,雖是一堵牆之隔的鄰居,可人家是宮裏來的來嬷嬷,舉手投足間氣派非凡,成日還捧着一本醫書看,實在叫草根出身的陳婆子既敬佩又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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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穩婆能做到黃嬷嬷這個地步,那真是天大的體面了。
現下聽到黃嬷嬷說她喂參片太早,陳婆子也不敢反駁,只讷讷颔首:“是,是,都聽你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産房裏血腥味也越發濃郁,連那馥郁微苦的艾草香都快掩不住。
沈玉嬌也痛到麻木,感覺身上的力氣一點點在流逝,還忽冷忽熱的,她有氣無力地睜開眼:“還沒…還沒生出來麽?”
這劇烈痛意無比熬人,她覺得仿佛已經過去一輩子那麽久。
“娘子莫急,省些力氣。”
喬嬷嬷握了握沈玉嬌的手,見床尾的黃嬷嬷沉着臉不應聲,自己反倒急了:“不是說破水了生得很快麽,如何這麽半晌了,還沒動靜?”
四角張開的被子下,黃嬷嬷眸光閃爍兩下:“這……娘子的胎位有些不正,孩子的肩膀好似卡着了。”
這話一出,屋內衆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怎會胎位不正!你不是每日都替娘子按摩正胎麽?”喬嬷嬷急道。
“我是每日都摸了胎像的,可隔了一層肚皮的事哪能摸得那麽準!”黃嬷嬷皺眉道:“且腹中胎兒是活物,每日都會動,保不齊一個晚上它就翻了身,我也不是神仙,只有生的時候才知道具體情況啊。”
喬嬷嬷這輩子無兒無女,被黃嬷嬷這種專業穩婆怼了句,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倒是陳婆子小心翼翼上前:“我來瞧瞧?”
黃嬷嬷哼了聲:“難道我還拿這人命關天的事诓你們不成?行,你來瞧瞧,也好給我做個見證!”
“黃嬷嬷你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陳婆子生怕開罪她,面上賠着笑:“我看一眼,咱也能一起想轍嘛。”
黃嬷嬷把兩只血淋淋的手一攤,讓了身子,賭氣般:“來,你來。”
陳婆子上前只看一眼,霎時就變了臉:“我的天爺,這…這怎麽歪得這麽厲害!”
喬嬷嬷聽得這話,臉色也煞白:“那你們倆快想辦法啊!我家娘子都疼了這麽久了,再不快些,真要沒勁兒了!”
陳婆子也急了,心道何止是娘子沒勁兒了,羊水破了這麽半晌,孩子悶在肚裏怕是也要喘不上氣了。
心裏也不由閃過一絲疑慮,娘子開五指時應當就能看出孩子胎位不正,這黃嬷嬷如何拖了這麽久才吱聲?這不是坑害人麽!
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畢竟黃嬷嬷可是宮裏貴人派來的,要是差事辦砸了,她自也讨不到好,何苦來哉?
“如今之計,只能有勞娘子受些罪,再使使勁兒了!”
黃嬷嬷說着,吩咐一旁的婢子:“去,按照我先前給的方子,去煮碗催産藥端來。”
陳婆子驚愕:“孩子胎位不正,若是現下就上催産藥,娘子這身體如何受得住?”
催産藥雖有助産之效,但藥力十足,說是虎狼藥也不為過,一旦服用,對母體損傷極大,且極易出現大出血的情況。一般不到萬不得已,陳婆子輕易不敢給人用催産藥。
“那你還有什麽法子?孩子的肩膀卡着出不來,娘子氣力也即将耗竭,若是再不上催産藥,孩子悶在肚子裏,那便是一屍兩命!真到那時,後果是你來擔,還是我來擔?”
黃嬷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快些讓開,莫要再耽誤功夫。”
“不行…不行啊。”陳婆子急急拖着往外走的婢女,一臉緊張看向喬嬷嬷:“嬷嬷,催産藥下去,十個婦人有九個大出血,娘子她是頭胎,身嬌肉貴的,怕是受不住啊。”
喬嬷嬷聞言,一顆心也發顫,眼底溢出淚來,滿臉無助:“那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啊?”
沈玉嬌這邊痛得迷迷糊糊,只覺腹中和下身都臌脹得難受,隐約聽到她們的對話,腦子都無法思考,只小拇指輕輕勾着喬嬷嬷的掌心,口中虛弱地呢喃:“嬷嬷……疼……我好疼……”
“我的好娘子。”喬嬷嬷心如刀絞,牢牢握着她的手:“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黃嬷嬷板着臉道:“喬嬷嬷,你快拿個主意吧。”
喬嬷嬷哭道:“我怎麽拿主意?現下郎君不在家,我個奴婢,哪能替主家拿主意!”
說到這,她陡然想到什麽,扭頭去看夏螢和冬絮:“你們再多派幾個人去請郎君,還有李府,快去将娘子的外祖、舅老爺、舅夫人,還有勇威候府的姨太太,也都請來!”
夏螢和冬絮也知現下情況不大好了,皆哭着一張臉匆匆跑去外頭。
黃嬷嬷這邊又催着喬嬷嬷,喬嬷嬷穩重了一輩子,如今卻也慌得六神無主。
一個是她自小教養的娘子,一個是裴家的嫡長孫,前者是她心頭肉,後者是主家的命根,她輕易也不敢下決定!
這時,陳婆子想到什麽,小心翼翼道:“我知道永和堂有位林大夫,他有套祖傳的定胎針法,他還……”
話未說完,就被黃嬷嬷冷聲打斷:“現在是胎位定不了麽?現下是孩子肩膀卡着,再不出來就要胎死腹中了,哪還有功夫等你一來一回去請大夫!萬一被你這麽一拖,大小一個都沒保住,你能負責?”
陳婆子一噎,剩下的話悻悻咽回去。
是啊,萬一大夫請回來,孩子悶死腹中,主家追起責來,她可擔不起。畢竟她也不知主家郎君到底是個什麽态度,保大還是保小——但大多人家都是保小的。
見陳婆子啞口無言,黃嬷嬷眼底閃過一抹得色,再看那滿臉糾結淚水的喬嬷嬷,又催了遍:“喬嬷嬷,我知您心疼娘子,可現下生死攸關,能保一個是一個!不然你問問娘子,看她怎麽說?”
喬嬷嬷兩片幹癟唇瓣翕動着,未語淚先流:“娘子,我的好娘子,這催産湯,用還是不用啊……”
沈玉嬌此刻只覺力竭,渾身冷得厲害,腦子也昏沉沉的,無法思考更多,只希望這種痛苦能快點結束,失了血色的唇瓣顫動着:“好……”
“嬌嬌,嬌嬌!!!”
門外突然響起重重錘門聲,屋內衆人皆吓了一t跳。
喬嬷嬷臉色一變,吩咐外頭:“攔着他,千萬不許他進來!”
“嬌嬌,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你堅持住!”
門外仍是喧鬧,黃嬷嬷皺了皺眉,也懶得管那人,只對喬嬷嬷道:“娘子方才是應下了吧?”
喬嬷嬷心下一痛,含淚點頭:“那就依着娘子的意思,用吧。”
黃嬷嬷強壓住心底那份如釋重負的喜意,餘光瞧見陳婆子耷着腦袋懊喪的模樣,生怕這婆子留在這壞事,于是道:“老姐姐,婢子們第一回煮催産藥或許拿不準火候,勞煩你親自去吧。”
陳婆子見主家娘子已下了主意,心底一片沉重感慨,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點頭應下:“好,我去。”
她這邊由婢子引路出去,經過院門,便見那被兩三個奴仆攔着的俊美郎君。
那郎君見着她,如看到救星般,一個箭步上前:“她情況怎麽樣了?方才那倆婢子為何哭喪着臉跑出去?可是有何不妥?”
見這郎君如此焦急擔憂,陳婆子于心不忍道:“娘子胎位不正,遲遲下不來,如今要用催産藥……”
“怎會難産?她方才還好好的!”謝無陵難以置信,明明他抱着沈玉嬌進寝屋時,她還一派鎮定自若,精神也不錯,還安慰他別擔心。
“婦人生子,各種情況都有。”陳婆子搖頭:“只是娘子拖得久了些,不然去永和堂請林大夫和林小手,也不至于用催産藥……”
謝無陵敏銳捕捉到一絲不對勁:“催産藥怎麽了?”
陳婆子深深嘆口氣:“催産藥催産藥,兒催生,娘催死啊。”
“你說什麽!”謝無陵勃然變色。
“啊喲!”陳婆子的胳膊險些被他大力捏斷,痛得呲牙:“郎君,郎君,你快些松手。”
謝無陵的手稍松,一雙漆黑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她:“你方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他狹眸如墨,其間翻湧的冷戾叫陳婆子渾身一顫,忙不疊将催産藥的風險說了。
謝無陵聽罷,只覺荒謬:“保大,肯定要保大!”
說着也顧不上其他,拉着陳婆子就朝産房沖去。
“哎喲,郎君你這是……”
“這位郎君,你不能!”
婢子們都上前去攔,謝無陵直接拔出腰間的匕首。
匕首冷光森森,後宅都是些嬌滴滴的婢女,哪見過這樣的場面,頓時戰戰兢兢,退避三舍。
裏屋裏,喬嬷嬷和黃嬷嬷見着那高大男人拽着陳婆子進來,手握匕首,滿臉煞氣,宛若屍山血海中爬起的修羅般,也都陡然變了臉色。
“你…你怎麽進來了!”
喬嬷嬷看着那把鋒利的匕首,本能地護在奄奄一息的沈玉嬌身前,渾濁老眼直瞪:“你到底想做什麽!”
屋裏那陣冗雜着濃郁血腥氣與艾草香的難聞氣息撲鼻而來,謝無陵瞥見床邊那張蒼白的小臉,心頭猛沉,冷眼掃過屋裏一幹人:“孩子沒了就沒了,誰要是敢要嬌嬌的命,老子就殺了誰!”
說着,他一把将陳婆子推到床邊,厲聲命令;“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在我将永和堂大夫帶來前,你務必吊着她一口氣!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便是豁出這條命不要,也要拉你全家陪葬!”
陳婆子被吓得不輕,尤其瞥見他那通紅的眼尾,真如殺紅了眼的瘋子般,忙不疊點頭:“好、好好!”
一旁的黃嬷嬷見狀,壯着膽道:“可娘子這情況,不用催産藥,孩子定保不住!”
話音落下,就見那提步出門的高大身影陡然僵住,而後那張秾麗臉龐泛起一抹陰狠,朝她走來:“就是你提出要用催産藥的?誰給你的膽子,竟拿她的性命去換個小崽子?”
“你…你別過來,我可是宮裏的人!”
“宮裏的人又怎樣。”謝無陵大步上前,健壯身軀如高山傾倒般,一把拎起那黃嬷嬷的後領:“要是她有事,老子保證一刀刀活剮了你!”
下一刻,還沒等黃嬷嬷反應過來,就被謝無陵拽住衣領,毫不留情往外拖去。
“你…你這狂徒!你帶我去哪兒!”她掙紮着大喊,可她那點力氣哪是謝無陵的對手。
謝無陵邊拖着她往外走,邊斥退那些意圖上前阻攔的奴婢:“誰敢攔試試,老子砍斷她的手!”
喬嬷嬷也陡然回過神,大喊:“你…你把她帶走了,我家娘子怎麽辦?她可是宮裏的嬷嬷!”
謝無陵腳步一頓,不容置疑般乜向喬嬷嬷:“嬌嬌既敬你,你便莫辜負她,好好守着她,等我将大夫帶回來救她性命!至于這個老貨,你們畏她,老子可不怕!”
撂下這話,他頭也不回地将黃嬷嬷拖了出去。
黃嬷嬷不服,又奮力掙紮一番。
謝無陵眸色一暗,幾乎沒有半分猶豫,擡起匕首刺穿她的掌心。
“啊!!”黃嬷嬷慘叫一聲。
“再磨磨蹭蹭,下回刺的就不是手了!”
謝無陵利落抽回匕首,往常慵懶随性的臉龐此刻一片森冷,拖着不再掙紮的黃嬷嬷一路往外奔去。
但黃嬷嬷到底腳力有限,哪怕勉力跟上,也拖慢了速度。
就在謝無陵決定幹脆打暈這老婦,免得她再跑回去作威,回廊處匆匆趕來一道颀長的青色身影。
“謝無陵,你在做什麽?”
饒是涵養再好,一回自己的府邸,見這地痞手持沾血匕首,扯着宮裏來的穩婆,裴瑕一向沉靜的臉龐也浮起怒意:“快放開黃嬷嬷。”
“你來得正好。”
謝無陵見裴瑕趕回,将黃嬷嬷一把甩到地上,雙眼赤紅地看向他:“嬌嬌難産,這該死的婆子要給她用催産藥,一命換一命!裴守真,你給我把她看好了,在我請大夫回來之前,絕不許用那催産藥!”
說到這,他忽的想到這些世家大族一向以子嗣為重,這裴守真說是個君子,可萬一呢?
“裴守真。”他大步上前,沾血的大掌一把揪住裴瑕整潔的襟口,黑眸灼灼地望着他,咬牙恨道:“你已經負了嬌嬌一次,若是這次你再護不住她,棄大保小的話,老子絕對活剮了你!”
裴瑕聞着鼻尖那股腥膻血氣,面色一冷,擡手劈向謝無陵的手腕,狹長眼眸也滿是幽寒:“謝無陵,你別以為這世上就你一人最在乎玉娘。她是我妻,我自當以她為先!”
謝無陵挨了他一記手刀,也不還手,只往後退了兩步,幽幽看他:“你最好是!”
“這婆子交給你,你看好了。我去永和堂請大夫!”
“等等。”
“又做什麽!”謝無陵不耐煩地回過頭,這小白臉磨磨唧唧到底有完沒完。
裴瑕深吸一口氣,盡量克制着心底那陣燥怒,吩咐身側的景林:“讓他騎我的馬去。”
景林怔了怔,而後拱手:“是!謝郎君,随我這邊來——”
謝無陵聞言,深深看了眼這站在明淨春光裏,宛若山巅覆雪,淡月疏星的青袍男人,薄唇動了動,終是什麽都沒說,疾步跟上景林,直奔院外。
待那兩道身影消失在回廊處,地上的黃嬷嬷也回過神,捂着流血的手掌,淚眼婆娑地喊道:“裴郎君,您可算回來了?方才那煞星實在是狂悖無禮,非但傷我,還闖進娘子産房……”
她話還未說完,就見那一身清正的如玉郎君,冷冷睨來一眼:“既有大夫可請,為何要用催産湯?”
黃嬷嬷表情一僵,在這雙洞若觀火般的黑眸注視下,宛若照妖鏡下的魑魅魍魉,無處遁形。
“我…我……”她心虛地低下頭,哆哆嗦嗦将産房裏的情況說了,末了一臉悲憤委屈地仰起臉:“還請郎君明鑒,實在是情況緊急,若不用催産湯,小主子定要胎死腹中!”
午後的廊上靜了兩息,而後傳來男人淡漠到幾近無情的嗓音:“胎死腹中又如何?一個不谙世事的嬰孩,如何能與一個活生生的大人相比?”
何況,那不是旁人,是他的結發妻。
孩子沒了還能再要,玉娘沒了,世上再尋不到第二個。
正如方才那姓謝的無賴所說,他已錯過玉娘一回,這一回……
裴瑕閉了閉眼,壓下心底那陣潮水般冰冷的愧疚,吩咐左管事:“将她關進柴房。”
稍頓,又想到什麽,黑眸眯起,視線在黃嬷嬷眉眼間流連一番,冷聲補充:“手腳捆住,嘴也堵住,派人好生看管。”
左管事一聽這話,稍作琢磨,立刻會意:“老奴知道。”
裴瑕不再多留,袍袖輕拂,大步朝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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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的血腥氣充斥着整個裏間,窗棂外的天光也漸漸轉暗。
“娘子,再喝口參湯吧……”喬嬷嬷給床榻上虛弱的年輕娘子喂着湯藥,眼見t着那參湯送進唇齒之間,又沿着慘白的嘴角淌下,老嬷嬷悲從中來,老淚縱橫:“就當老奴求求你,進一點吧。”
圍在床邊的婢子們也都忍不住嗚咽,擡袖拭淚。
她們都看出娘子已經精疲力盡,只一息尚存,大人尚且如此,遑論腹中的胎兒。
陳婆子跪在床尾,還在勉力按着沈玉嬌的肚子,試圖給腹中胎兒些許刺激,讓它自己能動一動,沒準就能将腦袋轉出來了呢。
“好孩子,心疼心疼你的娘親吧。”陳婆子小心翼翼地按着,額上也急的滿是熱汗,只盼着那位紅袍郎君能盡快将林大夫和林小手帶來。
那林小手生得一雙極其靈活纖細的手,骨頭也極軟,曾有個婦人胎兒橫在腹中,都能叫她那雙小手正過來,何況現下只是卡了半邊肩膀。
怕只怕來得太晚,孩子悶窒而亡
就在屋裏氣氛壓抑,個個垂頭喪腦之時,一道颀長清朗的身影,宛若清風而入,滿屋婆子奴婢也都看到主心骨般——
“郎君萬福!”
“郎君,您可算回來了!”
一向最注重規矩的喬嬷嬷此刻也顧不上那套“男子不能進産房”的規矩,涕泗橫流地迎上前:“您快來看看我們娘子吧!”
她讓到一旁,裴瑕一眼便看到那躺在床上,面如金紙,雙眸緊閉的小婦人。
頃刻間,心頭像是被什麽狠狠一撞,一陣從未有過的強烈悶窒在胸腔泛濫,如波濤洶湧,如巨石覆壓,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寬大袍袖中的手指攏緊,他強壓着那陣占據心髒的鈍痛,高大身軀踉跄走到床邊:“玉娘。”
他用力握住沈玉嬌的手,感到指尖冰涼,也如墜冰窖,面沉如水:“玉娘,能聽到麽?我是郎君,我回來了。”
床上之人似有所感,嘤咛一聲。
裴瑕見狀,連忙将人攬入懷中,又掃過屋內其他人:“屋裏這麽冷,快去生兩個爐子。”
“是,奴婢這就去。”
裴瑕低頭,下颌輕蹭沈玉嬌蒼白的臉龐:“沒事的,謝無陵已經去請大夫了,他手腳快,大夫來了,你就沒事了。”
沈玉嬌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陣暖意将她裹住,恍惚間還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幽幽檀香氣。
她試圖睜開眼,可她實在太累了,眼皮沉得厲害,只兩片唇瓣下意識般呢喃着:“郎君……”
裴瑕聽得這喚,幽深眼底閃過一抹柔意,手臂将攏得更緊:“我在。”
他一貫平靜的嗓音透着些許狼狽的喑啞,薄唇貼着她的鬓發,溫聲哄道:“玉娘別怕,我就在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孩……孩子……”
“他沒事。”
裴瑕掃過衾被那依舊隆起的肚子,眸色一沉,語氣卻極盡溫柔:“只要你沒事,孩子便沒事。玉娘乖,聽守真阿兄的,再堅持一會兒,大夫很快就來。”
喬嬷嬷見郎君一來,娘子都能說話了,忙端着參湯上前:“趁着娘子有意識,讓老奴喂兩口參湯吧。”
裴瑕擡手:“我來。”
他拿着湯匙,送到沈玉嬌唇邊。
倒是喂進去一些,只是喂一勺,漏半勺。
這般喂了三四勺,裴瑕眉心擰起,再難掩下心底那份燥意,幹脆接過那只瓷白玉碗,仰頭喝了一大口。
在一幹婆子奴婢驚愕的目光下,一向最是規矩守禮的裴氏郎君,低下頭顱,以口給他難産的妻子哺藥。
不多時,一碗參湯就見了底。
喬嬷嬷最先反應過來,接過空碗,又遞上塊帕子。
裴瑕接過帕子,先細致給沈玉嬌擦了,才輕拭自己的唇角。
許是參湯見了效,沈玉嬌的呼吸也比先前強了些,她想要睜眼,思緒混沌之際,聽到耳畔傳來男人輕緩的嗓音:“若是有了力氣,先閉目養神,不急着睜眼。”
稍頓:“攢着一口氣,別洩了。”
謝無陵抱她進來時,也說過這話。
沈玉嬌薄薄的眼皮動了動,默默維持着身體裏那最後一口,仿若吊在嗓子眼的氣息。
這期間,耳邊斷斷續續傳來些交談聲,她聽得只言片語,并不分明,也無暇去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喧鬧聲響起:“來了來了!”
似是有好些人進了屋,很快,她的頭上、手指上、還有肚子上都插進了細細的冰冷的針。
下一刻,嘴裏又被塞進一枚藥丸,那藥丸的澀意在舌尖一點點化開。
很苦,苦到想吐,然而僅剩下的那點注意力,很快就被身下的動靜給引了過去。
好似有一只小巧的、柔軟到不可思議的手伸了過來,如春風溫柔,如靈蛇秀巧,緩緩地将身下那臌脹之感撥開……
……
産房門外,已經暮色沉沉,黃昏時分。
裴瑕能将趕來的李家人暫時安撫在客房,卻無法将油鹽不進的謝無陵“請”出院外。
但此番他幫了大忙,說是又救妻子一命也不為過,裴瑕便睜一只眼閉只眼,容忍他在産房外等候。
兩個男人互相看不順對方,但為了屋裏那個對他們都至關重要的女子,皆沉下一口氣,保持着難得的靜谧。
然而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屋內還沒動靜,謝無陵一整個抓耳撓腮,來回徘徊。
“怎麽還沒好?都這麽久了!”
“……”
裴瑕雖負手而立,袖中修長的手指也攥緊,青筋鼓起,他眉宇沉郁:“你別晃了,晃得眼暈。”
謝無陵沒好氣:“你暈就閉上眼!”
裴瑕:“……”
長長緩着一口氣,他垂眸,默念道家清心訣。
就在天邊最後一縷紅霞被黑夜吞沒之際,伴随着奴婢婆子們喜極而泣聲,屋內響起一聲嬰啼。
雖微弱,卻的的确确存在。
裴瑕猛地擡起眼:“是孩子……在哭?”
謝無陵也怔怔地,不大确定:“是…是吧?”
三月料峭的晚風裏,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
直到屋內又傳來一聲歡喜的高呼:“菩薩保佑,母子平安!”
霎時間,裴瑕喉間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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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父親了。
“我當爹了!!”
謝無陵也蹦起來,直奔門口:“謝天謝地謝菩薩,嬌嬌,我當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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