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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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首發

翌日, 天朗氣清,暖陽融融。

沈玉嬌和五名小娘子坐在前往渭南府的馬車裏,再次與她們交代:“進去之後, 心裏不慌, 但面上要慌。我們越是乖巧膽怯,他們的防備便越低。別怕, 我府中侍衛會暗中保護你們,官府的人也會很快趕到,屆時将那些作惡的歹人一網打盡, 免得他們坑害更多無辜之人。”

五名小娘子聽罷計劃, 紛紛颔首:“沈阿姐, 你說的我們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你比我們金貴都不怕, 我們更不怕了。”

“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哪有誰比誰金貴。”

沈玉嬌給她們一人發了把小刀, 藏在腰帶裏:“且這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狼要套住,你們更得保全……嗯,這應當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實在是秋婆的勢力太大, 單憑我們六人,掀不起什麽風浪。倘若能将那些被拐賣的女子都救出來, 把事情鬧得大,鬧到人盡皆知, 當地官府也掩不住, 長安朝廷若還要臉面,自也不會姑息。”

因着聖華塔與壽安公主之事, 沈玉嬌對昭寧帝已是心灰意冷,更知要這昏聩皇帝拿個公道,怕是比登天難。

既如此,她便借着百姓之力,集庶民之怒,将這天捅出個窟窿。

祖父曾說,他為帝師時,與天子講的第一堂課便是《荀子·哀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知為君二十載,昭寧帝是否還記得這個道理,但有一點沈玉嬌很清楚——

昭寧帝好面子。

竟有人在天子腳下,如此放肆拐賣良家,無疑是将昭寧帝“賢明聖君”的臉面往地上踩。

哪怕為着這份臉面,他也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其實,沈玉嬌也不确定這事能否順利做成,但謝無陵聽罷計劃,見她憂心忡忡,笑着與她道:“嬌嬌可還記得你從前與我講的陳勝吳廣揭竿起義的故事?難道他們高呼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時,便能篤定成功當上皇帝?縱使起義最終還是失敗,後世人提及此事,是罵他們愚蠢莽撞,不自量力,還是贊他們心懷壯志,不畏強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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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不怕死?但若個個都怕死,還能做成什麽事?嬌嬌,我雖讀書沒你多,卻也知這世間是非黑白,天理公道。當然,只要你覺得對的事,那不論黑白對錯,我都聽你的。”

他望着她,那平日裏盡顯風流的桃花眼此刻一片磐石般堅定:“嬌嬌,你別怕,想做便大膽去做。便是真的死了,黃泉路上,也有我給你作伴,絕不會叫你單着。”

沈玉嬌其實很不喜謝無陵總是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邊,但這一回,聽得這話,心底卻是一片春風融雪般動容。

從前,旁人都是與她說,“娘子,你該這樣做。”、“娘子,你不該這樣做”、“這不該是女子做的”、“娘子,放下尺規,拿起針線”、““娘子,得守規矩。”、“娘子,得知分寸。”……

唯有謝無陵與她道:“嬌嬌,你想做便大膽去做。”

他永遠在她身後。

毫無保留地給予她全然的支持,全然的信任。

有那麽一瞬,沈玉嬌鼻子有些酸。

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憋下那陣“矯情”的情緒,她與他笑:“好。”

多謝你,謝無陵。她想。

再一次給予她憑心任性的勇氣。

-

及至午時,送貨的馬車按照名串兒,到了第一家“訂貨”的妓館。

位置不算太偏,門面也不算太大。

大白天的,門可羅雀,清清冷冷。

蘸上兩撇胡子的謝無陵給那胖子使了個眼色,那胖子想到被挑斷了手腳筋棄在荒野的“刀疤臉”,再想到今早被逼着吃下的一顆“毒藥”,立刻哆哆嗦嗦,下車拍門:“騎馬倚斜橋!騎馬倚斜橋!”

不多時,門裏響起應聲:“滿樓紅袖招。敢問是哪家?”

胖子道:“昌樂坊劉麻子。”

門很快打開,探頭的是個一襲綠綢衣裳、油頭粉面的男人。

謝無陵打眼那麽一瞟,便知是這妓館裏的龜公。

他跳下車,抽出懷裏的名串兒,懶懶散散道:“蘭軒坊,家雀兒兩只。”

龜公認識胖子,但看謝無陵面生,于是問了句:“你是新來的?聽你口音不是長安的。”

不等胖子答,謝無陵笑了下:“老哥耳朵尖,我是金陵那邊調來的。秦淮河畔十二畫舫可聽過,紅姐可是我幹娘。”

龜公聽過秦淮河,但十二畫舫真沒聽過。

但見這年輕人風度不凡,又一副泰然自若、駕輕就熟的模樣,心下不免自省,難道是自己在渭南小地方孤陋寡聞了?

那可不能在南邊人面前露怯。

于是龜公笑着拱拱手:“原來是金陵來的小兄弟,我說呢,瞧着氣度都不一樣。”

謝無陵也笑着回了個禮,又瞟向胖子:“還不去提人。”

胖子:“........是。”

龜公見他吩咐起胖子态度毫不客氣,好奇:“小兄弟,這申老三怎的這般聽你的話?”

謝無陵一臉稀松随意道:“可能我幹娘與秋婆是舊相識,他們都給我三分薄面吧。”

龜公肅然起敬:“原來你與秋婆認識?”

“何止認識,我說要來長安城闖蕩,我幹娘立馬修書一封,讓我來長安投了秋婆。論輩分,我還得喊她一聲姨母。”

謝無陵張口就來,又朝龜公意味深長眨眨眼:“不過我與秋婆的關系,我很少往外說。說好了要歷練的,總得先踏實幹點活,日後才能服衆麽。這不,被安排送貨來了。”

龜公這還有什麽不懂,關系戶下基層“歷練”來了。

霎時對謝無陵多了幾分敬意。

等胖子押了兩位小娘子下來,謝無陵淡淡吩咐胖子:“你在外頭看貨,我進去收錢。”

胖子敢怒不敢言,心裏又直犯嘀咕,這郎君到底什麽來路?

瞧着像是官爺,可做這種營生,怎瞧着比他還要熟練?

謝無陵領着兩位小娘子進了門,一邊“教訓”她們:“有什麽好哭的。既然到了這,前塵舊事就忘幹淨。只要你們本本分分的,多給媽媽賺錢,還怕媽媽能虧待你們?不說吃穿用度比你們從前強百倍,若是成了角兒,沒準還能招兩個丫鬟伺候着,豈不比在家當野丫頭舒坦?”

從前花船上紅姐“調/教”姑娘們的詞,謝無陵嘴皮子利索,一套一套往外蹦。

直聽得這綠袍龜公大為嘆服,連道:“謝老弟你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謝無陵t謙遜擺擺手:“哪裏哪裏,我們金陵畫舫上的小娘子們都是這樣調教的。”

說着又環顧了一圈這座院子,不客氣評價道:“不過你們這的确是簡陋些,小娘子也都是些普通貨色。哪像是我們秦淮河十二畫舫,小娘子不但個頂個的姿容絕色,吹拉彈唱、詩詞歌賦更是不在話下。”

“那是那是,我們這小地方哪能與你們那兒比。”龜公連連道:“你們秦淮河的名妓與揚州的瘦馬,那可是名聲在外。我們渭南府最大的朱顏閣前陣子就進了兩只揚州瘦馬,哎喲,挂牌第一日,就賣出百兩呢!”

“是嗎?”謝無陵挑眉,接下來便閑聊一般,與龜公問起渭南府各處的青樓情況。

龜公見他舉止言行一股道上的痞氣,黑話也是一套又一套,只當他是秋婆要重點栽培的左膀右臂,有意套近乎,半點不疑他,把自己知曉的一五一十都答了。

等走到妓院老鸨子面前,謝無陵與龜公簡直聊得如幾十年未見的知己好友般,親熱地不得了。

老鸨子還奇怪怎麽來了個生面孔,待到龜公在她耳畔一嘀咕,老鸨子霎時笑容滿臉,不但利落地拿了四十兩貨款給謝無陵,還盛邀他留下吃午飯。

謝無陵掂了掂銀袋子,勾唇一笑:“媽媽客氣了,只我下午還有兩趟貨要送,改日吧。”

哪怕臉上蘸了胡子,他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一笑起來,還是叫老鸨子晃了晃神,心下感嘆,不愧是江南來的,美人似水柔情,男人也生得這般俊俏。

可惜她年老色衰,若是年輕個十幾歲,沒準還能與他做個姘頭。

謝無陵将銀袋揣好,又板着臉叮囑那兩小娘子一番,都是些“好好聽話”、“老實本分”之類的。

兩個小娘子咬着唇,流着淚,一臉惶恐害怕地瑟縮。

“謝老弟放心,調教小娘子我們最有手段了,上次送來的那批有兩個烈性的,這會兒還關在柴房熬性子呢,相信也撐不了兩日了。”

謝無陵眸光一閃,面上笑道:“那成。錢貨兩清,我跑下家去了,媽媽留步。”

龜公笑着臉将謝無陵送出去。

待到後門關上,馬車出了巷子,謝無陵點了兩位侍衛,将院內格局環境說了,一個拿着他腰間“三皇子府”的令牌去報官,一個留着照應那兩位深入虎穴的小娘子。

交代完畢,分頭行事。

謝無陵趕着車,按着名串兒,又去下一間妓館送貨。

照着先前那家的說辭,他如法炮制,與龜公和鸨母聊了許多,也套出一些消息。

諸如長安周邊三百裏的人口生意,幾乎都掌握在秋婆手上,也有一些不成氣候的野路子,暫且不提。

他們往日要進貨,就往“線人”那裏遞要求與預算,消息到了長安,有貨可送,便會提前來信打招呼,做好接貨的準備。

像在渭南府的大小三十多家妓館,基本都從秋婆手上拿貨,不論是北貨還是南貨,只要銀子夠,都能弄來——

但南邊的貨一般價格高,只有大妓院買得起,小妓館大多還是買些北貨,物或許不算美,但價廉。

而碼頭的貨船,專送南下的北貨,每月發一回,一回利潤起碼五千兩,有時可高達萬兩。

得知一趟貨便有這樣高的利潤,沈玉嬌擔心起另一件事來。

“渭南衙門裏,九成也有保護傘。若是官商勾結,怕是難辦。”

“這個簡單。”

謝無陵說着,看了眼天色,懶聲道:“只盼那裴守真,莫要讓我失望。”

他陡然提起裴瑕,叫沈玉嬌怔了一怔:“這和他有什麽關系?”

“昨日發現你不見,我讓侍衛長也派人去骊山通知他一聲。”

謝無陵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由他接你回長安,更能保全你的聲名。”

前提是裴瑕能從骊山趕來。

謝無陵拿不準裴瑕會不會過來,畢竟他此次是伴駕出行,頭上有皇帝壓着,想要單獨離開并非易事。

是以除了将希望寄于情敵,他也想了個別的辦法——

“這裏最大的乞丐窩在哪?”他毫不客氣又踹了胖子一腳。

胖子已記不清從昨晚到今天被踢了多少腳,這郎君長得好,但脾氣是真的橫。

揉着屁股,他哆哆嗦嗦道:“好似在城南。”

謝無陵嗯了聲:“走吧,買些饅頭,換些銅錢,去城南。”

官字兩個口,百姓卻有千千萬萬張口。

若誰有那麽大的能耐,能将衆民之口都堵住,那天上這輪日頭,也該改叫月亮了。

-

沈玉嬌和阿念上了南下的貨船。

貨船酉時離開碼頭,謝無陵領了銀子,不動聲色和她交換了個眼色。

沈玉嬌抿着唇,牽住阿念的手,在押貨的男人帶領下,被趕入一個十分隐蔽的入口。

那入口乍一看是個小小雜物間,內裏卻有玄機。

将木桶搬走,下方是個地窖,梯子是簡陋的繩梯,将小娘子們放下去後,樓上的人會将繩梯收起,杜絕她們逃跑的可能。

沈玉嬌見這情況,心裏都涼了一截。

然事已至此,只能見機行事,她和阿念硬着頭皮,沿着繩梯爬下地窖。

光線昏暗的地窖裏,年輕的小娘子們三五成群地縮在一起,有仍在哭泣的,但更多是麻木的,靜靜縮在角落裏,像是已經接受被賣的悲慘命運。

看到沈玉嬌和阿念這兩個新來的“貨”,她們只擡起眼皮掃了下,而後悲怆麻木地低下頭。

沈玉嬌見狀,一顆心也變得沉甸甸,說不盡的酸澀難受。

被拐之前,她們或許是家中親人的心頭肉,如今卻蜷縮在這陰暗逼仄、腥臭難聞的貨倉裏,像豬狗一樣被發賣到千裏之外的他鄉。

“沈阿姐……”

阿念也被這死氣沉沉的氛圍駭到,悄悄扯着沈玉嬌的袖子:“現在該怎麽辦?”

沈玉嬌擡頭看了眼那近半丈高的天花板,沉吟片刻,道:“酉時便要發船,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許是她與阿念是最後兩個貨,且即将發船,她們的手腳并未縛繩,而其他女子不是被縛住手,便是被縛住腳,叫沈玉嬌心頭發澀的是,她們無一人主動去解開繩子——

就好似被捆住,便是她們既定的命運,麻木到連掙紮都不敢。

“阿念,幹活。”

沈玉嬌斂眸,從腰間摸出小刀,快步走向一幹小娘子。

阿念反應過來,也忙不疊掏刀子,開始割繩子。

船艙裏的小娘子們都驚住了,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們倆。

沈玉嬌與她們道:“你們若還想回家,便快些打起精神站起來。”

待一條條麻繩被割斷,仿佛那束縛在小娘子們心頭的枷鎖也被一道道解開,求生的渴望,戰勝了心頭的恐懼。

“你們踩我背上!”

角落裏,一個年輕娘子站了起來,走到艙門正下,趴跪在地上:“踩上去将梯子拿下來。”

船艙裏有短暫的靜默。

靜默之後,便是一陣争先恐後的呼聲:“我也來!”

“加我一個!”

“我們疊羅漢,總能夠得着!”

“小娘子,你別客氣,抓緊時間!”

眼見一道道嬌小身影自發地疊在一起,你拉着我,我挽着你,以血肉之軀搭成一座階梯,沈玉嬌胸間好似有某種情緒在竄動,如熾熱潮水般滂湃翻湧着,叫她喉間都不禁哽噎,她掐緊掌心:“好!”

不再猶豫,她攀着小娘子們嬌軟柔弱的身子,顫顫巍巍夠到天花板上的繩梯。

繩梯落下的剎那,船艙間窒悶的空氣都被劈開般。

來自各地、互不相識的小娘子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為這一線生的希望,低低歡呼:“太好了!”

“我先上去查看情況,你們一個個爬上來,別擠。”

沈玉嬌沿着繩梯攀上去,又咬牙攢勁兒,推開壓在頭頂的那個沉甸甸大木桶。

雜物間從外頭鎖住了,但堆着雜物的牆邊,有半扇小窗。

她也顧不上厚厚的塵土灰燼,鑽進雜物裏,透過窗縫,打量着外頭的動靜。

江面風平浪靜,外頭那些打手一個個走來走去,似是為開船做準備。

現在萬事俱備,就等謝無陵帶着官兵來了。

沈玉嬌心跳不覺加快。

再看那一個個沿着繩索攀上來,快要擠滿小小雜物間的小娘子們,她低聲道:“先別出聲,等我叫你們出聲,你們再撞門大喊。”

小娘子們捂着嘴巴,用力點頭。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沈玉嬌牢牢盯着窗外,心髒宛若被無形大掌攫住,越來越緊張。

謝無陵。

謝無陵......

你快些來吧。

她屏着呼吸,t從未這般期盼那道身影。

然而,船開了。

那一陣離岸的搖晃,讓雜物間及艙底的小娘子都慌了。

阿念小臉也滿是焦急,湊到沈玉嬌耳邊:“沈阿姐,你郎君還沒來嗎?”

沈玉嬌咬唇,沉聲:“他一定會來的。”

謝無陵不會騙她的.......

這念頭一起,心底又冒出一個聲音,萬一呢?

萬一他怕了,不想蹚這趟渾水了呢。

不,不會的。

謝無陵不是那種人,他答應過她,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努力将腦中的雜念摒棄,關鍵時刻,心不能亂。

但船還在往外開,她看到桅杆上的船帆逐漸鼓起,看到岸邊的江景漸漸遠去。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等不來救兵,唯有自救!

“諸位,援兵可能有事絆住了。力氣大的,快随我一同撞門!”

“船才剛開,碼頭吃水尚淺,水性好的盡管跳,水性不好的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這是下下策,但情況緊急,也顧不上那麽多。

“我力氣大!”

“我在家也做活的!”

“快快讓我上去!”

衆人紛紛讓那些身形較為高大的上前。

“一、二!沖——”

五六個年輕娘子鉚足一股力,直直朝那扇木門沖去。

一次不成,片刻不敢耽誤地沖第二次。

危急時刻爆發的力量是平日數倍的強大,終于,第三次,那扇木門被破出一個洞來。

“破了!!”

“快,快往外跑!!”

“快快快,你們快上來!”

沈玉嬌站在地窖口,小娘子一個個往上爬,你托着我的腳,我拉着你的手,待看到那映着絢爛晚霞的破洞口,眼睛都變得明亮。

那是自由,更是回家的路上。

她們前赴後繼地沖出去,又一個個毫不猶豫地往水裏跳。

“快,快來人,家雀兒都跑出來了!”

外頭那些打手也反應過來,亂作一團,連連大喊:“抓住她們,快抓住她們!!”

然而最先沖出去的那十幾個小娘子,已如下餃子般,“撲通”、“撲通”接連往河裏跳去。

這動靜實在不小,驚得碼頭停泊的其他船只與路人皆駐足驚呼:“有人跳河了!”

“是女子,好多女子在跳河!”

“快,快救人啊!!”

到底還是好心人多,待反應過來,岸邊的漁民船夫們紛紛劃船上前,去接應在秋日寒江水中撲騰掙紮的年輕女子們。

幫不上忙的路人則齊聚碼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啊?”

“不知道啊,好端端地怎麽多女子跳河?”

“哎喲,你們快看船上,好似在打人!”

“天爺啊,這事不對勁,快,快去報官!”

有人察覺出不對,轉身就要去報官。

沒走兩步,便見夕陽餘晖之下,快步行來一大隊人馬。

除了渭南府衙的衙役,還有穿着甲胄的兵将,黑壓壓一片,氣勢駭人。

為首是三名器宇軒昂的年輕郎君。

左邊那個穿紅袍,留着兩撇胡子,減了三分俊美,添了三分風流輕佻,風風火火地跑,嘴裏急急催道:“快些快些!!裴守真,你沒吃飯嗎?!”

正中那個一襲蒼青錦袍,面如冠玉,眉目如畫,然此刻臉色沉沉,咬牙低斥:“謝無陵,你閉嘴!”

站在最右邊,聽他們倆鬥了一路的表兄李大郎,頭都疼了:“哎喲,你們倆人……哎喲!”

“官兵來了!”

人群裏響起這麽一聲,衆人立刻朝兩邊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謝無陵打眼一看船開了,且有不少女子落水,霎時更氣了:“裴守真,你看你磨磨唧唧的!”

裴瑕額角突突直跳,若非不合時宜,他真想把謝無陵這張破嘴封起來。

他以為調兵,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調來的麽。

渭南駐軍又不是他裴氏的!

“來人,速速征調客船,攔船救人。”

裴瑕握緊長指,沉聲吩咐。

身後衙役與兵将齊聲稱“是”,片刻不敢耽誤,連忙劃船去救援。

謝無陵站在岸邊,一眼看到甲板上與打手糾纏的那抹纖細身影,心頭猛跳:“嬌嬌!”

顧不上太多,他把兩只皂靴一脫,一個猛子就紮進河裏,朝那艘漸漸開遠的船奮力游去。

裴瑕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身水。

待定下心神,看到甲板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眸色也沉下。

為何不等他來商量對策,竟以身犯險.......

若她有個三長兩短,叫他與孩子怎麽辦。

裴瑕擡步上前,李大郎以為他也要跳江,連忙拉住:“守真,你別沖動。這麽多兵将都去了,定能将玉娘平安救回,咱們在岸邊等着便是。”

“還請舅兄松手,我得親自迎她回來。”

謝無陵已然搶占了先機,他作為玉娘的夫君,若還在岸邊觀望,與拱手将妻子讓于旁人有何異?

裴瑕果斷扯出袍袖,大步邁上一葉漁舟。

李大郎站在岸邊,一會兒看看水裏奮力游着的一個,一會兒又看看船上奮力劃着的一個,面色悻悻,很是無措。

玉娘在船上也不會長翅膀飛掉,他們這一個個的,至于這麽急麽?

又不是賽龍舟。

天邊殘陽如血,晚風習習。

幾乎是同時間,渾身濕透的謝無陵與裴瑕一道上了船。

但一個船頭,一個船尾。

“嬌嬌!”

謝無陵臉上的胡子都游掉了,他擡手一抹,快步朝沈玉嬌跑去,又怒火沖天地瞪着那勒着沈玉嬌的打手:“你他娘的,快給老子松手!”

那打手也認出謝無陵是那送貨之人,咬牙切齒:“好哇,原來是你們在搞鬼!”

“別廢話!”謝無陵拳頭攥得冒青筋:“你放開她,束手就擒,或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沈玉嬌被那打手反手勒着脖子,也嗓音沙啞地勸道:“你…你并非主謀,坦白從寬,罪不至死。”

打手似有一瞬恍惚,謝無陵精神一振,看準時機就要往前沖。

才邁出一步,卻聽“咻”得一聲,一支羽箭如流星般從眼前劃過,而後直直刺中那打手的左眼。

“啊!!我的眼睛!”

打手痛到捂眼松手。

謝無陵腦子還沒反應,腳步先沖上去,一把将沈玉嬌護在懷中:“嬌嬌,你沒事吧?”

沈玉嬌驟然失了束縛,倒在謝無陵懷中,重重咳了兩聲:“沒…沒事……”

再看那痛到地上打滾的打手,她擡眼尋去。

便見船尾處,殘陽蕭瑟,裴瑕一襲青袍,站在傍晚風裏,緩緩放下手中長弓。

沈玉嬌一直都知,君子六藝,他樣樣俱佳。

射術也不例外。

前年流放之時,他便是騎馬搭弓,一箭射穿了那意圖輕薄阿嫂衙役的手。

那一幕,宛若昨日,記憶猶新。

謝無陵也沒想到那一箭竟是裴瑕射的。

他原以為裴瑕就是書讀得多,腦子聰明,未曾想他射術竟也如此精益。

再看懷中嬌嬌恍惚的神色,他喉中發酸。

這裴守真,可又顯着他了!

“嬌嬌,還能站起來麽?”

謝無陵扶着她的胳膊,俊美眉宇滿是憂色:“讓你久等了。”

本想怪裴守真磨蹭,但怕挑撥離間太明顯,顯得他多小氣。

罷了,看在方才那一箭的份上,且忍一忍。

“來了就行,也不算太晚……”

沈玉嬌朝他輕笑了下,餘光瞥見裴瑕朝他們這邊走來,她忙垂下眼,掙開謝無陵的手:“我自己可以。”

裴瑕一來,她便與自己生分起來......

謝無陵薄唇緊抿,心頭打翻五味瓶般,百般不是滋味。

可他又能如何,裴瑕才是真正占了名分的那個。

“玉娘。”

裴瑕神情凝肅,快步朝妻子走來:“你可還好?”

沈玉嬌也不知怎麽回事,在謝無陵面前她膽大得很,可一見到裴瑕,心裏就惴惴的莫名發慌。

他會不會怪她太冒失?

定是會了。

畢竟深入賊窩這計劃,若叫裴瑕知曉,他定不會由着她胡鬧。

“郎君。”

像是在外惹事的孩童般,她灰頭土臉迎上前:“我沒事……”

原本見她不顧安危冒險行事,裴瑕的确有幾分氣悶。

但見她這副怯怯低眉的模樣,終是不忍責怪。

待面對面而立,他從袖中掏出一方潔淨絲帕,替她擦去鼻尖髒污,低沉嗓音挾着無奈:“不是說好在家等我回去,如何弄成這副花貓模樣。”

提到這事,沈玉嬌也納悶:“此番不知是誰在背後搞鬼,但那人用心實在險惡!”

夫妻倆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了共同的猜測,但誰也沒說。

“先回岸上再說。”裴瑕牽住她的手。

若是在府中這般親密,沈玉嬌不覺有何不妥。可當着謝無陵的面,她下意識想抽回——

但裴瑕握得很t緊。

她看向謝無陵,瑰色唇瓣翕動兩下,欲言又止。

裴瑕見狀,淡聲道:“謝郎君一道上船吧。”

“那敢情好。”

謝無陵從不拿喬,見坡就下:“我還以為守真兄會讓我游回去呢,看來是我狹隘了。”

裴瑕清清冷冷睇他一眼:“你若想游,我也不攔你。天高水闊,你盡管暢游便是。”

說罷,他牽着沈玉嬌往船尾走。

謝無陵立馬跟上前:“你都讓我坐船了,我還游個什麽勁兒?你可不知這江水有多冷,游得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直打哆嗦。守真兄,我看你穿兩件挺厚的,不如脫一件給我穿呗?”

裴瑕:“……”

若說生平第一厭惡的女子是壽安。

那麽謝無陵絕對是他最煩的男子,沒有之一。

“不脫就不脫,瞪人作甚?”

謝無陵就是想煩裴瑕,裴瑕不爽,他就爽了。

見裴瑕不接茬了,他湊到沈玉嬌身旁:“嬌嬌,你冷不冷?冷的話讓他脫一件給你。”

未等沈玉嬌回答,裴瑕也朝她看來,似是等她回應。

沈玉嬌夾在中間,讪讪笑了下:“我不冷。”

就是頭皮有點發麻。

早知他們倆都會尋過來,她幹脆自己跳水裏,游回去好了。

再看船上情況,兵将們已控制住打手們,船艙裏的小娘子們也一個個被護送出來,先前跳船的小娘子們也被好心路人與衙役們援救上岸。

沈玉嬌暗暗松口氣,忽又想到什麽,問謝無陵:“前頭兩處的小娘子們可都救出來了?”

“放心。”謝無陵颔首:“不但救出來了,連着先前被拐的那些也都一并帶去了衙門。”

沈玉嬌眸光溢彩:“這可太好了。”

謝無陵也笑:“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這回救了這麽多小娘子,功德圓滿到可以位列仙班,直接當仙女了。”

沈玉嬌被他誇得赧然:“別胡說。”

“哪有胡說,你不信待會兒自己回衙門,她們都打心眼裏感激你呢。”

謝無陵勾唇:“沈仙子若是飛升上天了,可別忘了帶我一起,我給你當個看門童子。”

沈玉嬌哭笑不得,剛要開口,裴瑕神情疏冷道:“恕某孤陋寡聞,只聽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不知謝郎君是哪一樣?”

這話中機鋒,簡直不要太明顯。

沈玉嬌面色悻悻,只覺這話中刻薄,不像裴瑕的作風。

謝無陵卻是見怪不怪——

這小白臉豈止言語刻薄,他動手打人的樣子更是兇得很,也就是在嬌嬌面前裝得好!

“只要能随嬌嬌一起,雞也好,犬也好,鬼都行。”

謝無陵絲毫不以為恥,反而揚起下颌,陰陽怪氣:“倒是裴大君子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安安心心留在人間好了。”

裴瑕:“……”

沈玉嬌:“……”

餘光瞥見阿念被帶了出來,她眼前一亮,忙松開裴瑕的手,快步迎上前去:“阿念,你還好嗎?”

方才逃跑間,阿念一個不慎,又跌回去地窖,被關了半天。

現下見到沈玉嬌,立馬上前抱住她:“嗚嗚嗚沈阿姐,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沈玉嬌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好了,現下沒事了。”

再看那一個個被救出來的小娘子,她扭頭看向謝無陵:“船上應該有名單,尋到名單,也方便核對人數。”

謝無陵一聽這話,霎時土匪上身,揪着個打手就盤問起來。

待尋到名冊,他獻寶似的,快步走向沈玉嬌:“嬌嬌,在這。”

沈玉嬌仰起臉,輕笑:“好……”

話未說完,忽見謝無陵臉色陡然一變:“嬌嬌,小心!”

這聲驚呼來的太過突然。

沈玉嬌還沒來及反應,便見謝無陵甩掉名冊,直直朝她沖過來。

速度太快,沖擊力太猛。

她幾乎是被男人高大的身軀牢牢抱住,後腰直接撞上船欄,伴随着一聲木材斷裂的“咔嚓”聲,她雙腳驟然踩空,極速下墜。

“玉娘!”

“沈阿姐,謝郎君!”

船上其餘人也被這突然驚變給震住。

裴瑕親眼看到謝無陵是如何替沈玉嬌擋下那支從暗處射出的袖箭,又是親眼看到謝無陵如何将沈玉嬌撲下了船——

“快些撈人!”

他趴在斷裂的木栅欄旁,看着被殘陽照出一片血色般的江面迅速吞沒了那兩道身影,一陣痛意狠狠攫住心口。

為何沒站到玉娘身邊?

為何松開玉娘的手?

若是始終握着,護住她的人,應當是他才對。

撐在欄杆上的修長手掌死死攥得,指關節都泛着慘白。

忽的,餘光似有冷意一閃,他迅速偏身,一支袖箭從耳側閃過——

再看躲在雜物間窗戶處的那道暗影,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長刀,大步朝前,幽深黑眸間俨然一片冷戾殺意:“抓住活口,別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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