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90】

【90】

【90】/首發

一批又一批善于凫水的兵将潛入江裏, 帶回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天光蒙蒙亮,渭南府精通水利的老師爺,根據江水流速和風向位置, 推算出一個大致方向:“沿着西南方河道去尋, 那邊新修了個葫蘆渠,有個分流淺灘, 八成是沖到那裏去了。”

剩下兩成,那便是屍沉江底,被魚分食。

這種晦氣話, 老師爺自不會說, 畢竟這位裴郎君的臉已經黑了一整晚, 周身那份森然冷戾更是鋪天蓋地滲透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叫他們這些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西南方……”

一夜未眠, 裴瑕眼底也熬出幾分紅血絲, 冷白下颌冒出片青色胡茬。

既得知方向, 他片刻也待不住, 提步便朝外去。

李家大郎見狀, 雖已疲累不堪,卻也不敢多言,急忙跟上去:“守真, 等等我!”

守城的司阍官兵打着哈欠,帶着三分未消的困意去開城門, 便見一隊輕騎,宛若離弦之箭, 咻咻咻地朝城門奔來。

那凜然動靜, 霎時吓得司阍官兵清醒過來,駭白了兩, 直貼着牆根躲避。

馬蹄奔踏,塵土飛揚。

“呸呸呸!”司阍官兵揮了揮眼前的塵土,“大清早的,趕着投胎啊!”

定睛再看,只見淡淡蟹殼青色的天穹之下,那隊人馬已然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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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昏冥,寒蟬凄切。

終于熬到了天亮。

謝無陵昏昏沉沉t清醒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女子瓷白清婉的臉。

晨間柔和的光線裏,她單手托腮,頭顱微低,眉若春山,櫻唇如朱,美得像是一幅寧靜朦胧的畫。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連睡夢中都蹙起的兩彎黛眉。

無邊愁緒,楚楚惹人憐。

他擡起手,想去撫平。

指尖還未觸上,那雙烏眸便受驚般睜開。

剛醒過來,眸光還籠着一層霧蒙蒙的煙氣,讓謝無陵想起金陵三月的煙雨。

“你醒了!”

撥雲見日般,那朦胧霧氣很快被她眼中的明亮沖淡,沈玉嬌難掩欣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高興的,可說着說着,眼底又漫上淚水,嗓音也變得哽噎:“你吓死我了。”

“嗐,都說了我命硬,閻王爺見了都搖頭。”

謝無陵輕笑一聲,面色雖然還是虛弱蒼白,但精氣神明顯勝過昨夜的半死不活,他擡手擦去沈玉嬌眼角溢出的淚:“別哭了。昨晚你那眼淚水多的,差點沒把我淹死。”

這個人!剛好一點,又開始貧。

沈玉嬌沒好氣瞪他:“你還是省點力氣,少說點話吧。”

“好。”

謝無陵應了聲,不過一息,又開了口:“但有句話,我還是得問清楚。”

沈玉嬌疑惑看他:“嗯?”

謝無陵枕在她的腿上,那雙桃花眼無比認真,又透着幾分忐忑:“昨晚,我似乎聽到你說,只要我活過來,你就同那裴守真和離,嫁給我?”

他不知這是瀕死前的幻覺,還是确有其事。

但話一出口,看到沈玉嬌微僵的神情,閃爍的目光,他霎時明白了。

是真的!

不是幻覺!

嬌嬌真的說了要嫁給他!

這一回,她終于選了他。

他再不是被抛下的那個了。

一陣強烈狂喜湧上心頭,謝無陵激動得一張失血慘白的臉都漲得緋紅,漆黑狹眸也變得無比明亮,熱意逼人地望着她:“嬌嬌,我……咳!”

嗓子一陣發癢,話還沒說完,他扭過臉,“哇”得嘔出一口血。

“謝無陵!”

“沒……咳咳,我沒事。”

謝無陵擺擺手,擡袖将嘴角血漬擦了,回首再看沈玉嬌,雙眸彎起:“便是這會兒死了,我也是這世上最歡喜的鬼。”

“你這張嘴,不是生死,就是神鬼,真就不知避諱麽。”

再看他背後衣袍洇出一道深色,沈玉嬌緊緊蹙眉:“傷口又出血了。”

謝無陵此刻整個沉浸在嬌嬌要和他在一起的喜悅之中,連身後的傷口都不覺得疼,仍是眉開眼笑:“沒事,一點小傷。”

沈玉嬌無奈。

又見天光既明,再這般親密挨着,實在不像話,擡手輕推他一下:“起來吧。”

話音方落,謝無陵便擰着眉,哎喲叫起來:“疼,背上好疼。”

沈玉嬌一驚:“怎麽又疼了,方才不是還說沒事?”

謝無陵倒在她的懷中,一臉柔弱:“你再讓我抱一會兒,就不疼了。”

沈玉嬌:“……”

她雙頰發熱,羞惱攥着手指,有些想錘他。

到底顧忌着他背上的傷口,深深緩了兩口氣,才道:“你下次再拿這種事吓我,我便……再不與你說話了。”

“那可不行。”

謝無陵道:“你若不搭理我,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還說?”

“好好好,我不說了。”

“那快起來。”

沈玉嬌再次推他一把,眸間隐有憂慮:“天亮了,裴瑕他們随時都會尋過來。”

“過來就過來,正好與他把和離的事說了,然後你與我一道回長安。”

說到這,謝無陵語氣都變得雀躍:“先前牙人替我看了兩套房,一套在朱雀門的歸義坊,一套嘛,在永寧坊。歸義坊那套雖說位置偏了些,宅院卻很是軒敞雅致,院中還有棵高大的桂花樹,倘若我們搬去那裏,每年桂花開了,可以釀酒,還可以做桂花糕。至于永寧坊那套,地段雖好,但宅院小,唯一好處大抵是離裴府近……”

說到這,他頓了下。

先前他覺得這是好處。

可現下,嬌嬌都答應和他過了,若還住在永寧坊,豈非便宜了裴守真?

但棣哥兒年歲還小,嬌嬌肯定也會想孩子,住得近,也方便她見孩子。

謝無陵這邊糾結哪套宅院時,沈玉嬌也糾結起和離之事。

昨夜情況危機,她吓得不輕,的确允諾了他。

而今冷靜下來,見他安然無恙,再想昨日情急之下的承諾,實在有些沖動。

她希望謝無陵活下來,也願嫁給他為妻。

但裴瑕那邊,她該如何開口呢?

男子休妻,都要看七出之條。世上雖無女子休夫之事,但夫妻和離,也得有個由頭。

與裴瑕夫妻兩載,雖非事事圓滿,但他待她不薄,恩情遠勝龃龉。

她不能守住心,對旁的男人生了情,已是有愧于他。

若再提出和離……

旁人知曉,定要指着她的鼻子罵一句:“水性楊花,忘恩負義。”

現下左邊是為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的謝無陵,右邊是她自幼定親、于她沈家有恩,又是她孩子生父的裴瑕。

沈玉嬌痛苦地閉了閉眼,只恨不能将自己劈成兩半,兩邊都能圓滿。

耳聽得謝無陵那邊還在說着買房之事,沈玉嬌沒忍住潑了盆涼水:“先不急着看房子。和離并非小事,你待我回去之後,尋個合适機會與他提。”

尤其這次被拐帶的事還沒查清楚,得先把這事解決了,她才能靜下來處理情愛之事。

謝無陵也知和離并非易事,尤其那裴守真,外表斯文溫潤,實則并非善茬。

去年他能在新婚當日搶走嬌嬌,這一回,恐怕也不會輕易答應和離。

一陣沉默後,他突然開口:“嬌嬌,我們什麽都不要,就這樣跑了吧。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或隐居山林,男耕女織。或尋一座偏僻繁華的小鎮,我在外尋活賺錢,你在家想做什麽做什麽。”

沈玉嬌驚愕:“不…不行,這怎麽能行……”

奔者為妾,是為淫行。

多年所受的教導,絕不許她做出這種荒唐行徑。

何況她還有孩子、家人。

謝無陵也猜到她這副反應。

她與他不同,他孑然一人,在這世上唯一牽挂,就是她。

而她,除了他,還有很多牽挂。

“與你說笑罷了。”

謝無陵薄唇輕扯,神情倦懶:“便是你願意,我也不答應,我可要做你名正言順的夫君,日後還要攜禮登門,親自拜訪岳父岳母的。”

沈玉嬌暗松口氣,又聽他道:“只要知道你心裏有我,就很夠了。”

“至于和離之事,你別有壓力。先把此次害你的人揪出來,再想你我之事。”

謝無陵一本正經望着她:“若是你開不了口,我與裴守真說,大不了叫他打一頓出出氣,我也甘願。”

沈玉嬌眸光輕斂,靜默兩息,還是搖頭:“這是我與他的事,我自己與他說分明。”

她知裴瑕一向不喜謝無陵,定也不願聽他多言。

而她與裴瑕……

去歲她請求留在金陵,他那神情,分明有考慮成全她與謝無陵。

只因腹中孩子,他要擔起責任,才堅持将她帶了回來。

如今孩子已誕下,既是裴家子嗣,那便将孩子留給他……

以他的名望與家世,也不怕尋不到一位高門貴女的妻。

至于棣哥兒,往後她多去探望,終歸謝無陵不會攔着她,裴瑕他……應該也不會攔着。

想到這兩個男人對孩子都是無可挑剔的體貼,沈玉嬌心頭更是愧疚。

好似無論負了哪個,都有一千一萬個過意不去。

就在思緒萬千之際,密林間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沈玉嬌眼睫輕輕顫了顫,擡起頭,便見被明金色陽光照亮一半的林間,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應當是他們尋來了!”

她心頭一喜,轉而又有些慌,急忙推着謝無陵:“快起來。”

謝無陵這回也不賴了。

他雖有心想在裴瑕面前顯擺,但當着外人的面,還是以沈玉嬌名聲為重。

思及此處,他坐起身,整理衣袍:“嬌嬌,你喊一聲,我們在這。”

沈玉嬌雖不解,但見他神情嚴肅,還是照做——

“我們在這!”她用最大的聲音喊道。

那一陣馬蹄聲停下。

不多時,再次響起。

“噠噠噠,噠噠噠……”

快速朝這邊靠近,卻不再是一堆人,而是兩人。

熔金般燦爛的秋日裏,裴瑕與李大郎一前一後,策馬而至。

裴瑕還穿着昨日那襲蒼青色錦袍,長身玉立,風姿卓然,只眉眼間多了幾分憔悴。

待看到坐在河灘草地上的倆人,形容狼狽,衣衫淩亂,且妻子的裙衫和衣袖有明顯扯爛的痕跡,裴瑕勒着缰繩的長指徐徐攏緊。

李大郎趕上前,見這孤男寡女同坐一起,昨日還共度一夜t,臉上也一陣青一陣紅,忐忑看向裴瑕:“守真,那位謝郎君受了傷,玉娘又是被他撞下去的,他們倆定是清清……”

“舅兄不必多言。”

裴瑕眸色幽深,解下身上玄色鶴氅,翻身下馬:“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是我妻,我自是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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