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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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給燕王使者牽馬入城的事, 不多時就傳入了沈玉嬌的耳中。

彼此她正與裴漪坐在院中烤梨,孩子們在花木扶疏的庭院裏嬉戲玩耍,笑音不斷。

新進院裏的婢子年紀小, 沉不住氣, 聽到外頭的消息,就撇着一張嘴無比委屈地來與主母告狀:“……聽說從明德門牽過一整個裏坊呢!城門本就圍了那樣多人, 那些燕北軍又那樣大的動靜,便是想不被人瞧見都不成。”

“那些北人實在是粗鄙無禮,咱們郎君可是丞相!百官之首, 文壇領袖, 怎可被他們這般折辱!”

小婢子氣得直跺腳。

已為人母的裴漪也皺起了眉:“我出門時就聽府中下人說起城外之事, 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放肆?”

沈玉嬌的臉色也不大好。

她大抵猜到裴瑕願意給那燕北使者牽馬的緣由。

但緣由歸緣由,一想到裴瑕當衆受辱, 且是為着皇帝的過錯, 她胸間也悶着一口氣, 不上不下的。

連烤好的香梨都勾不起她的心情。

那幾個香梨讓婢子切好, 分給孩子們吃了。

裴漪想要安慰沈玉嬌, 但她自己也為堂兄抱屈,最後反倒是沈玉嬌安慰她:“沒事的,等他下朝回來, 我與他沏杯香茗。”

裴漪嘆口氣,看向沈玉嬌:“阿嫂, 我雖在後宅,但六兄在朝中的近況, 我也聽我郎君提到一二……他是有本事的人, 這點我們都知道,但他到底是臣子, 且今時不同往日……”

她往沈玉嬌身側湊了湊,壓低聲音:“這世上,只可同苦不可共甘,過河拆橋的人多得去了。六兄也別犯倔,過剛易折的道理,也無須我這個妹子多說。”

沈玉嬌知曉裴漪的好意。

她雖嫁去王家,但到底是裴氏女,自然也盼着裴氏繁茂昌盛,長長久久。

而裴瑕這位宗子,站在風口浪尖上,他的處境幾乎決定聞喜裴氏一族的興衰。

“待他回來,我會勸勸他的。”

沈玉嬌嘴上這般答着,心裏卻是一陣無力嘆息。

勸也無用,裴瑕自個兒心裏跟明鏡似的。

現下就是淳慶帝不肯放人,非得這般耗着,不上不下的,誰也不好過。

冬日白晝短,裴瑕回府時,外頭已是灰蒙蒙一片。

他照常先去書房洗漱,換了身潔淨的衣袍,才來後院。

白日沈玉嬌特地交代了棣哥兒:“你爹爹最近公務繁忙,待他回來,你別鬧他。若是功課背得好,也能叫他心情好些。”

棣哥兒年紀雖小,卻格外懂事。

等到裴瑕一進院門,小家夥主動跑上前,“爹爹”、“爹爹”脆生生喊着,又拉着裴瑕的袍袖:“昨日夫子新教的詩,孩兒已經會背了,您盡可考我。”

見小小孩兒仰着腦袋,一張稚嫩小臉寫滿“考吧,沒在怕的”,裴瑕也笑了。

他牽着棣哥兒走到窗邊,随意考了幾句。

棣哥兒搖頭晃腦,應答如流。

末了,他睜着大眼睛,望向裴瑕:“爹爹,孩兒答得如何?”

裴瑕輕笑:“很好。”

棣哥兒又眨眨眼:“那你有歡喜些麽?”

裴瑕愣了下,垂眸看兒子。

棣哥兒一對上自家爹爹那雙漆黑利眼,半點話都藏不住:“阿娘說,爹爹在外頭公務忙。我功課好,爹爹能省些心。”

雖猜到是妻子教的,但親耳聽到孩子說出,裴瑕心頭盤桓了整日的滞澀之意也散去幾分。

待牽着孩兒入內,妻子彎眸看來:“郎君回來了。”

裴瑕心頭更是如沐春風。

一家三口用過晚膳,棣哥兒被婢女帶去隔壁,沈玉嬌端了碗安神湯走向榻邊:“你這些時日好似都睡不安穩,我讓廚房熬了湯,飲了再睡吧。”

裴瑕接過,暫時擱在邊幾上,牽過她的手:“我夜裏可有攪擾到你?”

沈玉嬌順着在他身旁坐下:“那倒沒有。”

裴瑕:“那你如何知道我沒睡好?”

“有時夜半醒來,聽到你的呼吸聲,便知你還沒睡。”

沈玉嬌說着,視線也落在男人溫潤俊秀的眉眼,待觸及他鬓角那根不知何時冒出的白發時,她愣住。

裴瑕察覺到:“怎麽了?”

沈玉嬌眸光輕動,搖了搖頭:“沒什麽。”

卻是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肩頭,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別動。”

裴瑕便沒再動。

她靠得近,微敞衣領間幽幽馨香,在鼻尖若有似無地萦繞。

鬓角有輕微的刺痛,而後是她納悶的輕嘆:“還這麽年輕呢,怎就生了白發。”

裴瑕擡眼,看到她纖細指尖撚的那根白發,倒無任何波動。

只是在她要後退時,擡手攬住了她的腰。

沈玉嬌微怔。

下一刻,男人的臉埋在她的胸腹間,嗓音沉緩:“玉娘,讓我抱抱。”

“一會兒就好。”

沈玉嬌垂下眼,便見那緊摟着她腰身的男人,雙眸阖着,雖未皺眉,卻透着一陣濃濃的疲色。

想到白日裏婢子的禀報,沈玉嬌心下也發澀。

她擡手摟住他,嗓音也放得柔緩:“實在不行,幹脆稱病好了。反正是他的朝廷,叫他自個兒收拾爛攤子去。”

裴瑕嘴角輕扯:“先前不是還叫我為國為民,施展一身抱負?”

沈玉嬌一噎,而後讷讷道:“那也不代表要受這份窩囊氣啊。”

裴瑕:“玉娘覺着窩囊了?”

沈玉嬌低低嗯了聲,道:“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出城相迎,都免不了受到折辱。可一想到是你……”

一身清正、矜貴無雙的裴守真,怎可給一個不知名的粗犷蠻将牽馬?

人心都偏私,沈玉嬌也不例外。

裴瑕聽到妻子話中的維護之意,眉眼間那三分郁氣也徹底煙消雲散。

那個謝無陵便是回來了又如何?

玉娘的心裏,已然有了他裴守真一席之地。

這一回入了她的心,任誰也不可能叫他再挪步。

抱着懷中的溫香軟玉好一陣,裴瑕才睜開眼,再看妻子,他眸光缱绻:“在外再如何煩憂,回到家中,能得你這般關懷,一切都值了。”

這猝不及防的告白,叫沈玉嬌心口好似漏了一拍,雙頰也染上熱意。

都老夫老妻了,今日怎的這般膩歪。

“夜已深了t。”她偏過臉,避開男人熾熱的視線:“你快些把安神湯喝了吧,我去隔壁看看孩子。”

她腳步匆匆地出了裏間。

裴瑕看着那道落荒而逃般的嬌小身影,也笑了。

端起那碗溫熱的安神湯,他不緊不慢淺啜着,又想到白日裏與謝無陵的重逢。

那人的耀武揚威,以及話裏話外的挑釁,足見三年過去,他那份卑劣心思還未消停。

此番回來,怕是也會想方設法地纏上來。

雖說這三年來,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膠似漆,和和美美,裴瑕卻不能肯定,妻子的心裏是否真的放下了那個謝無陵。

倘若謝無陵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她的心是否又會搖擺不定?

一想到這種可能,裴瑕眸色也暗下。

得在那個無賴尋上門前,讓玉娘離開長安避一避。

夜裏躺在床上,裴瑕撫着沈玉嬌的背,提議:“燕北軍入城,長安或許要亂上一陣。過兩日你帶着棣哥兒,回洛陽舊邸住一陣?等朝堂局勢穩定,我再将你們接回來。”

沈玉嬌詫異,從他懷中仰起臉:“局勢已經這麽緊張了?”

裴瑕沉默兩息,道:“陛下對燕王私自派人回京,頗有怨言。”

“這燕王的脾氣也是急,這般貿然遣将入城,還真是半點臉面也不給陛下留。”

沈玉嬌擔心道:“我們走了,你怎麽辦?不然将棣哥兒送過去吧,正好再過兩月便是新年,讓他去陪你母親過年。我便留在長安,與你一起。”

裴瑕喜歡她這份親近,但還是拒絕了:“你們一同回去。”

“等此間事了,我再與陛下請辭。若他允了,我無官一身輕,回去與你們團聚,從此隐居鄉野,讀書教子,與你相濡以沫共白首。”

沈玉嬌聽他這般說,只當局勢已嚴重到超出她的想象。

若繼續留在長安,沒準會叫他分心。

于是應了下來:“好,那我明日便吩咐下人,收拾箱籠。”

裴瑕嗯了聲,頭顱微低,吻了吻她的額發:“睡吧。”

香濃錦帳裏靜了下來,夫妻倆依偎着睡去。

與此同時,同一輪皎月籠罩下的深宮禁苑,萬籁俱寂。

淳慶帝擁着嬌媚可人的愛妃,心緒難平地埋怨:“朕那個皇叔實在膽大包天,私放謀逆罪囚不說,竟還派作使者,堂而皇之送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他真當朕是個随意欺辱的軟柿子不成?”

傍晚榮慶回到宮中複命,與他說起那個所謂的燕王使者謝歸安,便是三年前被他流放至北地的謝無陵,淳慶帝簡直難以置信。

待回過神來,一陣怒意直沖胸間。

燕王這是什麽意思?

無诏私自調兵回京,已是罔上!

現下還将個謀逆犯改頭換面,以使者的名義派來朝中,這是欺君!是挑釁!更是公然地藐視朝廷,藐視王法,藐視他這個皇帝!

“那個謝無陵當日随昌王謀逆,本該當場殺了的。偏偏裴守真替他求情,硬是留下他一條命。”

淳慶帝想起這事就郁悶,當初為了給這個謝無陵求情,他還被先帝罵了兩句。

現下好了,多年前的心軟,而今成了一把利刃,毫不客氣紮進他的眼裏。

“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聽裴守真的,留下這麽個禍害。”

後宮最受寵的陳妃聽到這話,倒在淳慶帝懷裏,好奇地問:“裴相為何要留這個姓謝的一命?難道他們是故交?”

陳妃是兩年前選秀入宮,年紀小,模樣嬌,之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因着朝廷選秀才來了長安,是以并不知道裴謝二人的恩怨。

淳慶帝把玩着愛妃柔若無骨的小手,冷嗤道:“是故交,更是仇敵。”

陳妃來了興趣,纏着皇帝:“陛下給妾身講講?”

美人撒嬌,千嬌百媚,淳慶帝憋了滿腹的牢騷也壓不住,便将裴瑕與謝無陵二人的恩怨說了。

陳妃聽得一愣一愣,末了,眨了眨美眸:“那位丞相夫人,臣妾也見過幾回,的确是個美人,卻也不是那等傾城傾國的絕色,如何就能勾得兩個男人為她念念不忘呢?”

那個謝無陵她沒見過,暫且不論。

可裴相她在宮宴上見到過,那是真正的光風霁月、翩翩如玉佳公子。

若非她已是皇妃,入宮前見着這樣的郎君,定也會為之心馳搖曳,魂牽夢萦。

放眼整個長安,哪個婦人娘子不羨慕丞相夫婦的恩愛情深。郎君才貌雙全不說,還深情專一,如此地位家世,院裏竟無一個妾侍通房,甚至連個暖床的丫頭都沒有。

聽說只要裴相回府,第一時間便往他夫人院裏去,夫妻倆同吃同住,那黏糊勁兒堪比新婚燕爾。

陳妃心裏都羨慕極了。

畢竟哪個女子願意與他人分享夫婿,不盼着一生一世一雙人?

“裴相也是糊塗了,明知那位謝郎君觊觎他的夫人,還留他一條命作甚?”陳妃不解,換做是他,早除之而後快了。

淳慶帝道:“他個死心眼,非得恪守君子之道。現下好了,由着那個無賴坐大,反過來找我們麻煩了。”

傍晚聽到裴瑕替謝無陵牽馬,淳慶帝有惱怒。

但惱怒間,又摻雜着一絲幸災樂禍。

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任你料事如神、深謀遠慮,可曾想到放虎歸山留後患,今朝得到反噬?

不過那點幸災樂禍又很快被憂慮給壓下,淳慶帝拿不準,燕王派謝無陵來的意思,也拿不準這個謝無陵的想法。

倘若謝無陵還惦念着舊主司馬澤,想要為司馬澤報仇,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陳妃見皇帝愁眉不展,嬌滴滴摟上去,當起解語花:“反正他們此番進京,便是要錢。把錢給他們,打發了便是。陛下何苦為此事發愁,臣妾見您皺眉,心都疼了呢。”

淳慶帝擁着愛妃嘆道:“若能這麽簡單打發了,那便好了。”

他忖度着謝無陵是否會借機報複,又是否會在燕王面前挑撥離間,陳妃卻以為他在憂慮二男争一女。

美眸輕動,她湊到皇帝耳畔,呵氣如蘭:“實在不行,把那裴夫人送給他?”

男人嘛,沒得到的總是最好的。

只要讓他嘗到了滋味,心願得償,便再無不甘心了。

淳慶帝眼皮一跳,板起臉推開陳妃:“這什麽馊主意?若是個妾、是個通房,送便送了,那沈氏可是裴守真明媒正娶的妻!”

陳妃陡然被推開,險些跌下床。

她心下委屈:“臣妾也是看陛下愁眉不展,想替陛下分憂麽。”

只淳慶帝這話也叫她有些不快。

妻不可送,妾、通房就能送了?她雖是寵妃,說白了,也是個妾。

淳慶帝見美人蹙眉,也有些不忍,重新拉入懷中好生哄了一番。

轉過天去,勤政殿朝會。

燕王使者謝無陵與扈洪宇入殿,拜見皇帝,并禀明來意。

軍費,淳慶帝可給。

但兩成利,淳慶帝黑了臉。

國庫本就空虛,這軍費還是東拼西湊的,另加兩成利?瘦了朝廷,肥了他燕北,哪有這麽好的事。

朝會上,皇帝與衆朝臣絕口不提這兩成利。

待下了朝,皇帝留下裴瑕,問他該如何将燕北那些讨債鬼打發走。

裴瑕思忖後,如實道:“銀錢給足,兩相皆安。”

皇帝大為不悅。

再看裴瑕低眉垂首、仍是那副淡然安靜的模樣,愈發生了怨。

當初若非他偏要留下那謝無陵,何至于今日這副焦頭爛額的局面——

說不準那謝無陵就是記恨着裴瑕,才撺掇着燕王獅子大開口,多要了這兩成利。

須知每年送往燕北的軍費已是一筆不菲的花費,多加兩成利,那錢留着給百姓們修橋建壩、開墾荒田多好,憑何喂了燕王?

燕王叔也沒後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麽多銀錢作甚?

這麽一想,淳慶帝越發覺得是謝無陵在從中作梗,蓄意報複。

那無賴出生卑賤,品行也敗壞至極。

皇帝問裴瑕:“就沒其他辦法了?”

裴瑕知道皇帝不想給,沉吟片刻,道:“臣可試着與燕王使者協商。”

皇帝面色這才好轉一些。

但在裴瑕退下後,聽到太監提及夜裏的接風宴,皇帝朱筆稍停,問:“裴夫人可會來?”

太監讪讪:“位置是留了的,但來不來,奴才也不知。”

裴夫人是一品诰命,這身份足以赴宴。

皇帝眉頭擰起,良久,他擱下筆道:“你t去趟裴府,就說傳太後慈谕,請裴夫人今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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