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第 11 章

高考是高中生活的句號，這标志着以學習做題的重複動作為主軸的生活将徹底結束。

我對自己的成績還是心裏有數的。頂尖的學校考不上，上個中上等的一本綽綽有餘。我發揮得很平穩，但踏出考場的瞬間也有了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我沒讓家人來接我，卻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個高挑的身影。他也瞧見了我，眼睛笑得彎彎的，沖我揮了揮手。我情不自禁地揚高嘴角，三兩步湊到他的身邊：“烏煦！不是都說了不用來的嗎？”

“因為你之前說要自己回家，我就想應該沒人來接你……”陳烏煦還是笑得腼腆。他把手中提着的袋子遞給我，眼睛笑得彎彎的，“給你買了西瓜汁。”

“謝謝！”我接了過來，拿吸管戳開喝了一大口，“啊——感覺我的夏天終于來了！”

喝着還是冰冰涼涼的西瓜汁，我拉着陳烏煦走出考場門口的人群。走出學校所在的小巷便是主幹道，雖然已經是下午，但依舊能夠看見金色的光線。我眯了眯眼睛，伸了個懶腰：“唉，總算考完了，之後就能幹我想幹的事兒了。”

“小路想幹什麽？”

“很多啊，先把駕照考了吧，等開熟了之後想考個賽車的照。”我喜歡那些能讓人感到刺激的運動。說起這個，我興奮地掰起手指，“還有蹦極跟跳傘，啊，為了高考滑板跟輪滑我也好久沒玩兒了！得趕快練起來！”

陳烏煦笑眯眯地望着我：“小路好厲害啊。”

被陳烏煦這樣誇獎，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害羞。我咬了咬吸管，不禁上下打量起陳烏煦的模樣。比起高二，我們兩個都長高了一些，但陳烏煦還是比我高出一截，根本看不出高一剛轉過來時那有一點營養不良、陰郁矮小的模樣了。他的五官長開了，看上去溫潤和善，雖然依舊不善交流，但只要同學向他搭話，他也會溫柔地回應。

除了高二聖誕舞會的那場鬧劇，喜歡他的人當然還有很多。只是或許能夠感覺到陳烏煦對戀愛沒有什麽興趣，一心只為之後的出國學習作準備，到最後也沒什麽人跟他表白，當然那個無禮的女孩也沒有露出馬腳。想到那時我帶着他跑出禮堂、與他在夜空之下的對話，我松開吸管，沖他神秘地笑笑：“烏煦，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忘了什麽？”他裝傻道。

“不要裝傻！！”我用手肘怼了怼他的腹部，抱怨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嗎？等我高考完，你就告訴我你的秘密。”

他愣了愣，低頭一笑：“你還記得啊。”

“當然啊，怎麽會忘！”我理直氣壯地要求，“所以呢，秘密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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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告訴你的。”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點複雜。

他好像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我清了清嗓子，別別扭扭地接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說的話就別勉強了，咱們不是朋友嘛。”

陳烏煦搖了搖頭：“不，我會告訴你的，小路。”頓了頓，他的語氣變得輕松，“只是不是今天。走吧，你想吃什麽？我來請客好了。”

“那，夏天的話，咱們學校附近的那家冰粉？對了，今天考完了就終于可以喝酒了對吧！我還從來沒喝過呢，明明都成年了！”

“嗯，喝吧，我看着你呢。”

*

……說着這樣的話，最後的結果卻是，由于剛剛高考完的年輕人的逞能，我跟陳烏煦都喝醉了。

相比我的嘿嘿傻笑，陳烏煦更像是變成了一個乖巧聽話的機器人。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我身上，雙手捧着酒杯，像是在聽張牙舞爪的我亂七八糟地講話，又像是在想別的什麽。偶爾我嘟嘟囔囔地問他有沒有在聽，他都會用一種異樣包容的目光望着我，嘴角噙着一抹柔和溫暖的笑意，撓得我的心癢癢的。

不過再怎麽狂歡也已經過了零點了。我看着他站起來說要去結賬，走路卻晃晃悠悠的，逐漸偏離老板所在的方向，放肆地大笑起來，直到他付完錢回來都沒停下來。

“……別笑了。”我看他低聲埋怨，耳朵都紅了。

“哈、哈哈……我、我不笑了哈哈！！”擦掉笑出來的眼淚，我暈乎乎地站起來抱住他，“走……！哥哥我、送你回家！”

他沒有在乎我在嘴上占的便宜，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摟着我的腰，語氣柔和得下一秒就能化出水：“嗯，走吧。”

我們還在學校附近，按理來講之後應該打車回家或者在附近找個酒店将就着睡。可兩個小醉鬼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互相依偎着走在路上。

感受着陳烏煦的體溫，看着熟悉的街道，我突然有了種我的高中生活真的結束了的實感。而我身邊的人已經被M國的名校錄取，之後想見面的話就要跨過那麽長的距離。

明明在考試之前我想了那麽多考完之後想做什麽，可這一刻我只覺得有點難過。我皺了皺鼻子，甕聲甕氣地問他：“你……你什麽時候走啊？”

“8月中下旬吧。”他回答得很平穩，如果不是可以聞到他的酒氣、如果不是他的眼神有些迷茫，都看不出他喝醉了。

“哦……”還有兩個多月啊，“我、我之後會多去看你的！”

“小路……”陳烏煦突然停止了腳步。他按着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他的雙眸仿佛深海那般，我看不懂看不透，卻忍不住沉迷其中——這片海之中，只有我一個人。他壓低聲音，不知為何眼尾有一些紅，“你……會舍不得我嗎？”

“當、當然舍不得啊！”我大着舌頭回答，感覺臉頰熱熱的，也不知道是酒上頭了還是別的。我把手搭在陳烏煦手臂上，眨巴着眼睛看他，“你……也別哭嘛！我、肯定會、會去看你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依舊讀不懂他。半晌，他的手輕輕覆蓋上我的眼睑。他的體溫偏低，哪怕喝了酒也比我的身體涼一些。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只能聽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小路，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嗎？”

我傻乎乎地點了點頭：“嗯，想。”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只能聽到小巷中輕輕吹過的夜風，與陳烏煦有一些沉重的呼吸聲。我也沒有出聲，靜靜感受着這安逸靜谧的氣氛，還有陳烏煦身上的氣息。酒味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傳來，分明應該有點奇怪，但莫名的讓人安心。

下一秒，一陣柔軟貼上了我的額頭。

那種觸感，很難用言語去形容。淡淡的，癢癢的，那點癢意卻順着我的神經傳達到我的大腦，讓我感覺暈乎乎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無法理智地去思考那是什麽，陳烏煦低啞的聲音就在我耳畔響起：

“我喜歡你，小路。”

——喜歡。

我緩慢地消化着這個詞，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睜大眼睛，觸電般地退後了兩步，下意識地擦了兩把額頭。我不知道我想要幹什麽，像是要抹掉剛才的觸感、又像是別的什麽，但不管我怎麽弄，那股瘙癢的感覺還是沒有消掉。我感覺我的酒醒了大半，聲音微微顫抖：“你……你說什麽？”

“我說，”陳烏煦定定地望着我，眼睛裏寫滿了破釜沉舟的哀傷，“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金路。”

他說喜歡我。我的喉結滾了滾，想要嘿嘿笑兩下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可瞧見他注視我的眼神，我明白這不可能是玩笑。陳烏煦，他是那樣認真內斂的人，怎麽可能會開這種玩笑。

他是真的喜歡我，這不過是酒後吐真情。可是，會有這種事嗎，最好的朋友跟我表白了？

“這個……就是你的秘密嗎？”

他點了點頭，眼睛裏含着一汪水，像是下一秒就會落淚了：“我……對不起，我沒想那麽早告訴你……可是，我……”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我。我猛地拉開與他的距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我能看到他的受傷，可我的大腦一片混沌，亂七八糟的話語不經過思考吐露而出：“……不行！你、你怎麽可以喜歡我！我們都是男的！”

他的嘴唇嗫嚅了兩下，低下頭沒有接話。

“這樣是不對的烏煦……！不是、不是喜歡男的不行，也不是、就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來沒想過、沒想過你會對我有這樣的心思！”我又急又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我對你……”

我結結巴巴地說着，說到這裏卻頓住了。我對他，我對陳烏煦，是什麽想法？

我還記得他剛剛轉學過來時的沉悶，記得他背着陽光柔和的笑意，記得他失意時的落淚，記得他站在球場上舞臺上的耀眼，記得他被我拉着跑出展廳時的亦驅亦步，記得他說着“我有一個秘密”時的無奈與難過，記得他身上被我染上的香氣，也記得當我走出考場第一個看到他時、我內心的喜悅。

我是怎麽想陳烏煦的？

然而我的話語違背了我大腦的思考，語無倫次地尋找着可以補救的話語。陳烏煦就是陳烏煦，他不是別人，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是比朋友還要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他。

“你……一定是因為沒有喜歡過女生，所以才産生錯覺了……”我在胡言論語什麽啊，我也沒有跟女生談過戀愛啊，“只要你喜歡過的話……我看你們班上的……”

“小路——！”陳烏煦打斷了我的對話。我第一次聽到他用那樣受傷的表情說話，“求你，別說了……”

我終于從那種迷茫的魔障之中清醒過來，對上的是他那雙溢出眼淚的眸子。他不知何時滿面淚痕，眼睛紅紅的，像只可憐巴巴的兔子。他抓住我的衣角，如同被沉重的痛苦壓到直不起腰那般，不知不覺地竟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我說的話太傷人了。面對一個喜歡自己的人，怎麽可以勸他喜歡別人呢？我的嘴唇嗫嚅着，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顫抖，可是我說不出一個字。陳烏煦拽着我的T恤末擺失聲痛哭，沉甸甸的重量壓得我無法喘息。他一句一句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可我不明白他錯在哪裏。口不擇言的是我，在他心口紮刀子的是我，我不想這樣的，卻讓我最好的朋友跪在我面前哭。

我本應該抱住他、把他扶起來、向他道歉，可我僵硬着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喝醉的感覺再一次湧了上來，我感覺到自己的大腦暈乎乎的。我就這樣仿佛斷了電的機器人一半呆立着，直到陳烏煦抹了抹臉、收拾好心情站了起來。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聲音都哭啞了：“……真的對不起，小路。我……幫你打個車，回家吧。”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被他牽着走動。當他把我塞進車、車子緩慢地向前開去，我的大腦才終于重啓成功。我猛然回過頭，望着陳烏煦逐漸遠去的身影。分明應該已經看不見他的表情了，可他那雙寫滿了悲傷的眸子在我的心髒上打了烙印。

……我都做了些什麽啊。

*

然而我是個膽小鬼。

之後的幾天，我頹廢地待在家中。不跟其他人聯系，就連手機也關了機鎖起來，每天不是吃飯睡覺就是打游戲。那些暢想中高考後的“自由”，跳傘蹦極滑板考駕照，統統不再具有吸引力。大部分時間我都縮在被窩裏昏睡着，借此來逃避現實。

我夢到那一天我們沒有喝酒，我夢到陳烏煦選在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在那個天臺上清醒地說“喜歡”。我驚訝地紅了臉，赧然地轉過頭，嘟囔着告訴他這太突然了，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他歪着頭笑了一下，柔聲對我說，他只是想要告訴我罷了。我終于有勇氣看他一眼，對上他的視線，我們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如果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我終于從這種逃避的狀态中清醒過來。我鼓起勇氣給陳烏煦打了電話，他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态，發了微信他也沒有回複。我莫名地有些心慌，終于起來好好打理了自己一番，前往陳烏煦的家。

然而陳家的阿姨卻告訴我，陳烏煦已經走了。提前去了M國，說是想适應一下那邊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離開的，又是怎麽樣回到家的。那個時間，家裏只有我一個閑人。我倒在沙發上，終于後知後覺地，捂着臉痛哭出聲。

原來，他也是個膽小鬼。可我沒有辦法怪他。

一切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