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熊先生直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靜靜聆聽我的回憶,仿佛那些過去真的跟他沒有絲毫關系,他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我看不見他毛茸茸的臉下真實的表情,甚至沒有辦法通過他的身體反應窺探他的心境。

但是我不在意。我已經膽小很久了,總該勇敢一次吧。

我笑着與熊先生說再見。在進電梯時,我特意轉過輪椅,朝向熊先生的方向。他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裏望着我,似乎是沒想到我會回頭,我總覺得熊先生好像愣了一下。我朝他揮了揮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之間,我回想起了那個夜晚,陳烏煦那個落寞的背影。

如果那一天我是清醒的,或者如果我知道那以後我們五年都見不到,我又會怎麽做?

我緩慢地搖着輪椅回到病房。我已經沒有心力躲着護士姐姐們了,不知道是不是我運氣好,一路也沒有遇到人。我熟練地撐起自己的身子爬上床,在空調房裏縮進厚厚的棉被。

回憶起我今天一天經歷了什麽、又遇見了什麽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想到熊先生給我的氣球、給我的糖與汽水,還有那一束花跟賀卡,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心。

我以前那樣傷了他,我的腿還變成這樣了。我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金路了,他為什麽……還要對我這麽好?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蜷縮起上半身,整個人埋進了被褥之中。

大一的時候,我還嘗試過聯系他。我給他打過電話,理所應當的打不通,畢竟他已經去了國外;我也給他發過微信、發過□□,但他沒有回過。那時我想,也許他想要抛棄那段過去了吧。我對他說了那樣過分的話,沒有理由奢求他原諒我。于是漸漸的,我看着沒有回應的對話框,也放棄了與他單方面的連接。

只是我總是會去參加M國的比賽。或許是因為他,又或許不是吧,我沒有辦法看清自己的想法,也不敢看清。仿佛只要我不去想他,他就會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裏面,那些疼痛、那些難過,都會漸漸淡出我們的人生,直到哪一天見到了,我們也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笑着打招呼。

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有些東西并不是時間經過就會改變的。現在他站在我面前,我竟有一絲悔恨,因為我已經站不起來了。我沒有以前的驕傲,沒有那種張牙舞爪的神采飛揚,我是一顆內裏已經腐朽了的樹,我還……怎麽樣去給予他感情?

結果,我也只勇敢了那一小會兒。我在床上瑟瑟發抖,即便面對他也沒能說出我真正的想法。我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合上了眼睛。

*

“小路,你在想什麽?”

面對母親的詢問,我扯開嘴角,乖巧地回答:“我在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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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把視線移到我床頭櫃上的那盆花。雖然摘花的人細心地挖了些泥土把花插了進去,但在這樣強勁的空調之下,花瓣難免有點蔫了。她湊過去擺弄了一下那些花,又拿了個玻璃杯仔細地澆了水。我看着她的動作,神情也不禁緩和了下來。

她看見我的笑容,有些欣慰地摸了摸我的頭:“我聽小崎說了,昨天有人給我們小路送了花啊。”金崎是我哥哥的名字。

我點了點頭,還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花。半晌,我才主動開了口:“媽,我想去外面看看。”

母親有些意外地瞪大眼睛,然後像是生怕我會後悔一樣招呼護工幫我收拾起來:“好,當然好!來來來,媽媽帶你去!”

我有點哭笑不得地任由她擺弄,仿佛我不是23歲,而是還幼稚着的5歲男孩,雖然我現在的确生活不能自理。不過,我能理解她的心情,畢竟自從住進來,除了治療與複健,我從來沒有在白天主動走出過病房門,與曾經那個在家裏閑不住的我判若兩人。

人類真是神奇的生物。夜晚一個人的時候所有的軟弱都會被放大,到了白天才能明白自己真正的選擇,偷偷探出殼外,試圖做出一些改變。

我拒絕了母親把我放上輪椅的好意,自己撐着身體挪到了輪椅上。母親在一旁有些擔憂又有點欣慰地望着我,最後只是溫柔地幫我固定好身體,推着我的輪椅走出了病房。

臉熟的護士姐姐瞧見我,捂住嘴巴誇張地說了一句“不敢相信”,我歪着頭,對她露出淺淡的笑容。然而出乎我意料,護士姐姐竟然顯得有點焦慮,似乎正在擔心着什麽。我看不太懂,內心卻難以抑制地湧出一陣雀躍、急切與忐忑。

我總覺得,她的表情,跟那位“熊先生”有關。

母親敏感地察覺了我的不安。她摸了摸我的頭發,推着我走到了陽光之下。夏天的太陽有些曬,她環顧四周,打算帶我去樹蔭那邊。旁邊就是花圃,不少療養院裏的小朋友都在那裏嬉戲。瞧見我,一個金發碧眼的小女孩興沖沖地朝我揮手:“Lu!這裏這裏!”

“朱蒂。”我笑着張開雙臂,朱蒂便配合地撲到我的腿上,孩子氣地蹭了蹭。看見她這般模樣,我忍不住調侃道,“今天怎麽那麽興奮啊?”

“因為今天來了一個帥哥哥!”朱蒂的小臉紅撲撲的,像只雛鳥一般叽叽喳喳地說。

我的表情瞬間僵硬了幾分。我的嘴唇嗫嚅了幾下,久久沒有開口。

“帥哥哥還給了我這個!”朱蒂沒有發現我的動搖。她從兜裏拿出了幾顆糖,糖果被好看的鐳射紙包裹,在陽光下閃爍着璀璨的光芒,“我拿了草莓味跟檸檬味的!給你一顆檸檬的!”

“……謝謝你。”我接過了糖,把它攥在手心。

“而且,帥哥哥不知道為什麽有跟熊先生一模一樣的糖!之前熊先生來了好幾次,拿的也是這個!”朱蒂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帥哥哥跟熊先生是親戚嗎?”

小孩子的思維總是單純的。我望了一眼已經跟其他孩子打成一片的母親,又看了一眼朱蒂,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或許是吧。你知道那個帥哥哥現在在哪兒嗎?”

“你過來之前他剛好走掉……”朱蒂癟了癟嘴,“我還跟那個哥哥提了Lu呢,你們都是黑頭發黑眼睛的。”

“朱蒂知道那個哥哥去哪兒了嗎?”

“嗯!他往那邊走了!”

我朝着朱蒂指的方向望過去,意料之中的,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我輕輕嘆了口氣,打開包裝,把那顆檸檬糖含了進去。微酸的甜配合着打底的蘇打味融化在口腔裏,有種“這就是夏天”的感覺。朱蒂照例向我讨要吃完的糖果紙,然而這一次我沒有給她。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哄騙她:“等之後我也見到那個哥哥,我要跟他證明我吃了他的糖。”

氣溫越來越高,母親與我向花園裏的其他人道別,慢悠悠地踏上返回的路。我擺弄着手中的糖果紙,一會兒折疊一會兒展開,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真實想法。

母親看着我的表情,沒有多說什麽。她把我帶回病房,安頓好我之後柔聲讓我好好休息,便帶着護工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我望着母親離去的背影,嘴唇嗡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跌回了床鋪。想了一會兒,我伸長手打開了抽屜,把那張糖果紙認認真真地展開,跟昨天收到的那張賀卡放在了一起。

有人在輕輕地敲門:“Lu,我可以進來嗎?”

是護士姐姐的聲音。我關好抽屜:“請進。”

我以為她是來給我抽血或者督促我吃藥的,結果她什麽也沒帶。她有點猶豫地站在我床邊,思考了一會兒才出聲說:“其實,Lu你每天晚上都會跑到天臺上去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我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出來:“也是啊。”這裏的費用那麽高,護士不至于真的能被我這個輪椅都還沒用熟的病人騙過去,“那你們知道‘熊先生’是誰嗎?”

意料之中的,護士姐姐點了點頭:“你的母親也是知道這件事的。我們發現之後立刻跟她報告了,她叫我們在保證你的安全的前提之下,不需要打擾你們。”

所以之前才會主動提起他的事嗎?我一陣恍惚,再次開口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他為什麽會過來啊?”

護士姐姐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他在這附近的研究所實習,給我們看了相關的材料,也有他導師的擔保。他過來之後,把孩子們都哄得很開心,院長自然也很樂意。”她頓了頓,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當然,我覺得Lu你也快樂了很多。”

是這樣嗎?

到了晚上,我還在迷迷糊糊地思考着這些。跟以往不同,這一次天才剛剛沒黑下來多久,我便搖着輪椅出了病房。我光明正大地經過了護士站,果然,即便不是早上那個護士姐姐,她們瞧見我,也假裝沒看見一般地低頭看病歷。

我以為是我自己機靈,卻沒想到我一直都被別人的愛保護得很好。

今天的時間還很早,天臺上還沒有人。我眯起眼睛享受着夜風,放空我自己的思維。第一次來到天臺的心境是什麽樣的,我已經快想不起來了。甚至在今天之前,我沒有一個人身處天臺的時間。

那些是我自己的努力,還是他的功勞?又或者是,所有為了讓我好起來的人,包括我自己,共同努力的結晶?

我聽到了身後傳來電梯到達的聲音。我沒有轉過頭,但我本能地知道,是他。不知道他今天是以他自己的模樣來的,還是以熊先生的身份出現的?

“熊先生,”我緩緩開了口,“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到這裏來是想幹什麽嗎?”

那個人聞言,飛快地走到了我的身旁,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毛絨絨的,今天的他依舊是讓我看不穿的熊先生。

是啊,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我在思考,我能不能站起來哪怕一小會兒?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支撐着自己翻上天臺的牆,然後成為在天空中翺翔的鳥。我不需要繼續承受痛苦,今後的生活也不會再帶給家人們痛苦。我不用再被拘束在輪椅之中,我又一次可以擁抱我最愛的刺激與自由。

人生之中最後一次的自由。

我一直都是一個很膽小的人,不願面對之後滿是荊棘的人生。但熊先生出現了,我不想給他帶來不好的記憶。于是我選擇了努力接受愛意,努力面對過去,努力面對未來。

也許我并沒有放棄自由,而是放棄了會被黑暗囚禁的未來。

想着,我沖熊先生笑了笑,另一只手搭上了熊先生的手掌,輕輕磨蹭起來:“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熊先生。現在就挺好的,你不覺得嗎?”

病了的樹,也可以繼續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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