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
第 15 章
“你現在的情況,可能很難站起來。”
實話總是刺耳的。
狀态不好的時候,沒有人願意跟我說實話。他們挂着假意的笑容,告訴我只要心懷希望就一定會好;我也戴着假面,說“好的我會努力康複”。盡管我們都知道大家都在撒謊,這場戲還是得演下去。
而現在,大家都卸下了僞裝。我明明身處一片荊棘之中,卻并不覺得現實的倒刺紮得我疼。
要稍微疼一點才有活着的實感。
“你傷到的是神經,目前來說可用的手段有限。”醫生很直白,聲音卻很溫柔。
“那醫生,有沒有什麽手段能讓他站起來、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呢?”
我知道媽媽一定事先早就了解過這些了,她只是想讓醫生親口告訴我罷了。醫生的臉上露出了些遺憾的神情:“目前的外置輔助設備都不适合Lu現在的情況,他使用起來很困難。”
意外的,我的內心沒有太大的波瀾。我早就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多奇跡。
“不過,”醫生話鋒一轉,臉上帶着些笑容,“我們可以等待。科技與醫學都在發達,也許不久之後就會有Lu能用的外骨骼上市,也許能配合腦機接口操控腿部,也許醫學發展能夠從根源上讓你站起來。”
媽媽的手拍在我肩上。我回過頭,她沖我溫和一笑。我知道,雖然奇跡不會發生,但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住着最好的療養院,只要我自己有意願,這些東西都可以第一時間嘗試。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內心很充盈的人,只是這場車禍讓我的心髒破了一個大洞。幸福、快樂、希望,這些都很難再回到那顆破碎的心髒裏。
是“熊先生”——是他幫我修複好了我的心髒,把我從沼澤裏拉出來,回到了光明的世界。
這些念頭直到夜晚還在我的腦海裏轉着圈。從不能再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以來,從醫院到療養院,這樣的深夜我經歷了太多,可很少會像現在一樣,雖然糾結、卻并不郁結。
時間還沒過12點。我想了想,還是拿出了手機,點開了與陳烏煦的聊天框。那之後陳烏煦果然會回複我的消息了,只是我們面對面的時間遠遠超過了隔着屏幕的,那些對話手指随便一滑就能看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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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嗎?”我試探地發道。
“還沒呢,在看論文。”
意料之外的,他回複得很快。我想了想,沒忍住逗了他一下:“看來你論文看得不認真。”
他一時間沒有回話。仿佛能看到他無措地思考着應該怎麽解釋的模樣,我把頭埋在被窩裏,不禁低低笑了出來。我剛想告訴他我是開玩笑的,他的消息又傳了過來:
“你睡不着嗎?”
還學會轉移話題了啊。我勾勾嘴角,心底升起了些說不清的情緒,像是塞進了幾根羽毛似的,又酸又癢。手舉得有點累,我把手機放在枕頭邊,發了條語音:“沒有熊先生給我催眠,是有點睡不着。”
當他還是熊先生的時候,在天臺上的我跟高中時不一樣。高中的我很有朝氣,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要跟他說棒球,要教他日語,要說今天課程、聊身邊的同學,暢想周末、暢想高考之後的生活。
在療養院的天臺我就要沉默許多了,想起什麽才說兩句,大多時候我們之間都只有沉默。可那陣沉默,融化了我沖動的絕望,融化了奔向“自由”的渴望。
熊先生見證了我最脆弱的時刻,陪我一起度過了好多個難眠的夜晚。
他的回信也很快,也是一條語音。我盯着那個小小的綠色對話框,好半天才點開。
他的聲音裏帶着些細喘,聽上去像是在收拾什麽東西,有點着急:“你等等我。”
好傻啊。我忍不住笑了,卻覺得眼眶有點濕潤。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只不過是說了一句睡不着就這麽緊張。我又不是什麽易碎品。
想着,我撥了語音通話。他接得很快,語氣裏還帶着點緊張:“……小路?”
“你慢點開。”我知道他住得不遠,考了駕照,來這裏跟研究所都是開車,10分鐘就能到。
“我還以為……你要叫我別過來。”
我搖了搖頭才察覺到他看不見:“我也想見你。”
他沉默了。想象着他在電話那頭面紅耳赤的模樣,我輕輕笑了,“先陪我說說話吧。”
“好。”溫潤的應答聲跟他發動引擎的聲音纏繞在一起。
“醫生說我站起來的可能性很低。他們之前一直瞞着我,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我望着天花板,感慨道,“自己的身體,我是最清楚的。”
他沒有接話,可我知道他在聽。
“但是,誰知道以後的事呢,說不定哪一天就有醫學奇跡。”我頓了頓,笑着接道,“而且,現在能做的事意外的也挺多的。聽說有些基地允許像我這樣的人跳傘蹦極什麽的,等之後查查。”
其實我知道,大部分允許的是有肢體缺陷的人,不适合我這種神經系統出問題的患者參與那樣的極限運動。但人總要懷有希望,不是嗎?
手機那端也傳來輕輕的笑容:“好,我也幫你查。”
“你也對極限運動感興趣嗎?”
我只是随口問了一句,他卻又陷入了一陣沉默,好半天才有點尴尬地接了一句:“其實……我關注了你的ins。”
我“啊”了一聲,有點傻。我在ins上是有着幾萬粉絲的小博主,發的內容都是跟極限運動有關的,互關都是在各個比賽上認識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當然,變成這樣之後我也沒有再發過任何一條帖子或是story。
一想到他是那幾萬分之一,我突然為我那些刻意耍帥的照片感到羞恥。
我把嘴巴埋進被子裏咳了兩聲,就聽到他說:“看着你那麽開心,我也會想去了解。只是我可能不太擅長這些運動,到現在連滑板都沒學會。”
——我可以教你。
這一句話差一點就要沖出喉嚨,又被我咽回去。
五年前我是真的這麽想的。我要帶他去滑滑板,跟他去蹦極跳傘。不是說要逼他做我喜歡的事,只是想把我的全部都分享給他……
好吧,我承認,其實我只是自私地想讓他染上我的顏色。
這些都來不及做了。但人生還有很長,不是嗎?
不知不覺,我發呆了很久沒有回應。但陳烏煦沒有挂斷電話,我還能聽見那低低的呼吸聲,還有隐約的風聲。聽見引擎停止轉動,我終于開了口:“你到了?”
“嗯。要稍微再等我一下。”
“按理來說現在已經過了探視時間了。你不會被趕出來吧?”
好像是又問到了一個有點尴尬的問題。陳烏煦咳了兩聲才回答:“教授……我導師幫我跟療養院這邊說過了,所以我可以自由出入。”
說的也是,不然之前的熊先生也進不來了。說起來,他那一身毛絨絨的行頭是在哪兒換的啊?難道療養院這裏有地方放嗎?還是說是在車上換好再過來的……
我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總感覺那頭的聲音悶悶的,有些粗重。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我拿起手機,盯着屏幕,就好像他就在我面前:
“烏煦,你還沒到嗎?”
“……再等等。”那頭的聲音又急了一點,好像小步開始跑起來。那腳步聲有些沉重,跟他的身形并不匹配。
我應該猜中了吧。我笑着閉上眼,漸漸的,那陣腳步聲與門外的聲音重疊,他的喘氣聲與輕巧的敲門聲同時響起。
沒等到我回應,他就輕巧地閃進了病房。他還沒來得及喘勻氣,前發被汗水浸濕,一縷一縷地粘在他的額頭上,配合着他那雙濕漉漉的眸子,看上去有點傻氣。
在對上我的雙眸的同時,他勾起唇角笑了。那個笑容毫無保留,把漆黑的夜晚也變成了白晝。
就是身上穿着的那套屬于熊先生的妝容有些不合時宜。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麽熱,你怎麽穿成這樣過來呀?”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沒理由再在晚上穿成這樣來見我,“又不戴頭套,小朋友看到了夢都要碎了。”
“這個時間,療養院裏的小朋友們都睡了。”走到他床邊,他清淺地笑了,“不過眼前的‘小朋友’還沒有睡。”
沒想到他也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一哽,臉紅了一大半。我努力挪動着腰讓自己坐起來,他幫了我一把,毛茸茸的手掌觸碰到我的背,弄得我癢癢的。
等我坐起來,我們兩個都在空調房裏出了些汗。我們狼狽地對視着,又同時笑了。他的手放在我床邊,虛虛握住我的手:“這樣好像更能把你哄睡着。”
又是那種感覺。心髒變得軟綿綿的,我整個人好像都懸浮在了空中,卻被什麽柔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托舉着,不需要擔心會墜落。我半閉上眼睛,剛才還清醒的大腦好像在看見他的瞬間就開始變得迷迷糊糊的。
大概是因為我知道他在我身邊。
我緊了緊手指,勾住了他毛絨絨的熊掌。我能感覺到他投射在我身上的溫暖視線。他專程過來陪我,我明明應該多跟他說說話的。
在陷入沉睡之前,我嘟囔了一句:“不是熊先生能哄我睡覺……”
是因為熊先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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