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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玉初見秋棠,是在王母的蟠桃宴上,那時秋棠年紀輕輕便飛升成仙,是天帝面前炙手可熱的新貴,衆仙都争先恐後地與他結識,卿玉性格清冷,起不了攀談的心思,但也覺得秋棠站在飽看了世間滄桑的衆仙之中,如早春新發的柳條,是天真而靈秀的一抹,很容易掃除多日勞累後的疲乏倦怠。

“弱冠之年便能飛升成仙,這天資真是了不得。”好友崇華仙人贊道,“況且又是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物,怪不得天帝也要青眼有加了。”

兩人的眼中都飽含着欣賞,大概是感受到這裏的目光,秋棠朝這邊一笑,就走了過來,被抛下的衆仙面面相觑,典獄司的卿玉仙人嚴肅古板,他們是不想招惹的。

秋棠自然還不知道卿玉在天庭早已是惡名遠揚,走上前來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說道:“在下秋棠,還未請教兩位仙友的名諱。”

兩人回禮,崇華道:“在下是管理姻緣的崇華仙人,這位是管刑律的卿玉仙人,早聽說仙友飛升,還未來得及去仙府拜訪,真是失禮了。”

較之寡言少語的卿玉,崇華熱情而健談,與秋棠很快熟悉了起來,秋棠笑說:“既然仙友管理姻緣,不如為我算算今後姻緣如何,可好?”

果然還是年輕,卿玉想,背過身去,無聲地笑了一下。

崇華當然不推辭,爽快地掐指算起來,然而算着算着就面露猶豫。

“難道我情路不暢?”秋棠問。

崇華想何止,說道:“據我算來,恐怕是注定要失去心愛之人。”

崇華從來沒算錯過一卦,卿玉詫異地看了秋棠一眼,這人居然如此福薄。然而秋棠卻是個不甚在意的模樣,笑說:“既然仙友這麽說,那我更要把心愛之人捧在掌心,那便不會有失去一說了。”

崇華只是笑而不語。

這一樁事卿玉與崇華後又背着秋棠唏噓了一番,便抛諸腦後了。蟠桃宴後卿玉繼續暗無天日的辦公生涯,天庭大小神仙無數,隔三差五總有人犯些戒律,典獄司的書案整日公文堆積如山,像卿玉纖瘦的一個人,往其中一丢便看不見了,哪裏還有心去管別的閑事?

因着卿玉鐵面無私而油鹽不進,大小神仙最怕犯事到他手上,要誰真這麽倒黴遇見這尊煞神,那只能捏着鼻子該受什麽罰就受什麽罰,故而卿玉許久沒遇到敢于在他這動歪腦筋的人,忽然遇上有人企圖行賄,真是讓卿玉目瞪口呆。

“您嘗嘗,這可是夏朝最好的桃花釀,可是姜娘子的正統傳承呢。”秋棠笑得像枝燦爛的狗尾巴花,将兩壇酒香濃郁的小桃紅放在卿玉面前“上仙,您就放了我呗?”

其實秋棠并未犯什麽大事,只是在自己的神殿顯形把一個指使家丁推搡百姓的惡霸揍了一頓。因違背了不得随意顯形的戒律,卿玉判其之後一月每日到自己這整理卷宗一個時辰,一來是小施懲戒,二來也是為了讓初上天庭的神仙熟悉律法,免得以後惹出別的亂子。卿玉認為這樣的處置合情合理,沒有可通融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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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棠看着幾摞一人多高的卷宗,心想這要整理起來還不要了人命,臉上笑容愈發真摯懇切。

“不行。”任由秋棠幾番威逼利誘,卿玉自巋然不動。

秋棠只好認命,他不笨,幾天就打聽清楚了卿玉的威名,每天都似模似樣地幹活,只是天天對着卿玉長籲短嘆。

“這麽多卷宗,卿玉你是要累死我。”

“我求求你了,不如你打我一頓然後放我走吧,好不好?”

“卿玉啊,今日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秋棠雖然聒噪,但耍賴的樣子總讓卿玉想到以前在人間的時候,養的一只喜歡翻着肚皮在地上滾來滾起撒嬌的小狗,于是卿玉終于忍不住,“噗”地輕笑出聲。

卿玉平日不茍言笑慣了,乍一笑,如同連日風雨霎時放晴,又如冰封湖面忽然解凍,竟是一時間春光融溢,春水湯湯,看得秋棠忽然張口結舌。

卿玉難得柔和地說:“你若真的不想受罰,我考你幾個問題,若你全答對了,我便放你走,如何?”

秋棠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若有一人生時忠厚善良,卻為奸人所害身死,于是化身厲鬼殺了仇人全家連同丫鬟下人,你該如何處理?”

秋棠稍有踟蹰,便回答說:“此人蒙冤而死,為自己報仇,本就沒錯,雖手段有些殘忍,也該寬厚處理,度他往生罷了。”

卿玉接着問:“若是一人曾罪大惡極,悔改後卻救濟蒼生,做了不少善事。此時有人找他報殺父之仇,你保他還是不保?”

秋棠眉頭微微皺起,猶疑地說:“殺人償命,自然是不錯。只是。。。”

卿玉接着問第三個問題:“若是殺一人可活百人,但這一人無辜清白,你又該如何?”

秋棠徹底回答不出,愁眉苦臉地看着卿玉:“你故意為難我。”

卿玉莞爾,說:“并未為難你。這些事都是同僚們遇見過的。如今已規定得明白。第一件,應當殺厲鬼,報仇沒錯,但不該傷無辜之人性命。第二件,該保,因其已在償還罪孽。第三件,該殺,因一百人多于一人。”

“你初列仙位,對為仙的事務還不明白。為仙者,以蒼生為重,必須事事三思而後行。就如你這次顯形教訓惡霸,就有三樁錯處,一是貿然顯形引起香客騷亂,二是毆打香客有損德行,三是使旁人效仿你的作為,致那人重傷,對人懲戒過重。你若是想懲戒他,偷使個法術跌他一跤,或是夜裏托夢也就罷了,何必揍一頓惹得滿殿風雨?”

“話雖如此。”秋棠眼底不忿,“我身為武神,職責所在是庇護百姓。那人橫行霸道,我若不教訓他,豈不是讓人認為我欺善怕惡,損我清譽?”

卿玉搖頭:“就算這樣會損你名譽,但為仙者,本就該忍旁人所不能忍。你以為,處理那三樁難事的神仙如何能在千夫所指下做出正确選擇?不過是謹記普度衆生,罪孽苦楚都自己擔罷了。”

秋棠不置可否,但後面的日子是再沒有抱怨了。

一月的時間過半,人間此時是秋季,天界也一天天涼下來,一場秋雨過後,卿玉被寒冷所激,犯了咳疾。他未成仙時便有這毛病,即使成了仙,也是沉疴難治,一連幾天啞的說不出話。

多日相處,秋棠對卿玉早生親近之意。而且,見着卿玉咳起來眉頭緊鎖,想起他眉目舒展的笑是那樣好看,便不忍心讓他繼續為咳疾所折磨。

一日卿玉照例埋首公文,崇華送來的湯藥就擱在一旁慢慢涼透。秋棠輕咳一聲,待卿玉看向他時,從袖中掏出一只白瓷瓶,放在卿玉的書案上,說道:“這是我熬制的雪梨膏,可治咳疾。”

卿玉并未立刻去接,秋棠誤以為他不願意吃藥,立刻說:“甜的,不苦。”

自己确實是怕苦的,從前吃藥,母後總要備着些甜點在旁邊,母後走後,便沒人照拂自己的脾氣,卿玉也從未與旁人提起過,即使是崇華也不知曉。

記憶忽然排山倒海而來,卿玉用水化開了一勺雪梨膏,熱氣氤氲中,舌尖品嘗到了久違的甜意,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多謝。”卿玉啞着嗓子說道。

過了七夕,崇華終于得了空,得以去見好友。他提着卿玉近日忽然喜愛上的桃花釀,未待下人通報,便興沖沖地闖進卿玉書房。

“卿玉,你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眼前的一幕讓崇華忽然失聲。大概是太過勞累,卿玉正伏案小憩,閉上眼時他周身淡去了冰雪氣質,睫毛濃密修長,唇色嫣紅,現出海棠春睡般的一副面容。秋日寒冷,或許是怕他着涼,卿玉的身上被誰披上了一件外袍,而外袍的主人正湊近了他的額角,仿佛要落下一吻。

看到崇華進來,秋棠飛快地直起身子。

崇華乜了秋棠一眼,此時卿玉已醒,笑着問崇華:“你怎麽有空來看我了?”一邊自然而然地取下秋棠的外袍遞給他。

秋棠輕咳一聲,目光游移,說道:“近日的卷宗已整理完了,我先走了。”

卿玉知崇華不喜說話時有旁人在場,于是颔首,交代秋棠說:“下凡的事,我一會去找你吧。”

待秋棠走後,崇華立刻坐到卿玉身邊,壓低聲音問他:“你與秋棠算怎麽一回事?”

卿玉微微睜大了一雙桃花眼:“為何如此問?”

崇華怕是自己想多,沒有提方才所見的片刻風月,便笑着說:“沒什麽,只是你一向不喜與人親近,與秋棠倒是相處得不錯,有些疑惑罷了。”

“他又仔細又熱心,是個有趣的人。”卿玉笑了笑,揶揄他,“怎麽,你吃醋了?”

崇華見卿玉神情坦坦蕩蕩,心中一松,回道:“呸!我有什麽好吃醋,我與你認識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便不再多說,兩人又閑談起其他的事。

“對了。”崇華離去前又問了一句,“方才你與秋棠說下凡的事,指的是什麽?”

“是秋棠說,一月時日已滿,讓我在他處理神殿事務時一同下凡,考校其行為是否合乎标準,也算是檢驗近日懲罰是否奏效。”卿玉回答,“我尋思确實有必要,便答應了。”

“崇華,你面目為何忽然如此猙獰,是方才糕點吃壞了嗎?”

卿玉不知道的是,秋棠從他那出來後一顆心便是狂跳不已。近日與卿玉相處愈多,秋棠心底的期盼就愈壓不住,他簡直不敢想自己的這份期待究竟是什麽,羞慚地幾欲從九重天上跳下去。

幸得自己方才壓住了輕吻卿玉唇角的渴望,然而讓崇華撞破自己偷吻卿玉的額角,也是足夠讓人無地自容的了,簡直是鬼迷心竅!

崇華定會告訴卿玉,若是卿玉知道自己對他懷有如此龌龊的心思,還會理會自己麽?秋棠在院落裏徘徊,将鋪路的鵝卵石踢的東一塊西一塊。卿玉怎麽還不來找自己,莫不是生氣了吧?

幸得下人的通報拯救了他:“上仙,卿玉上仙來訪。”

秋棠幾乎是狂喜地轉身,一眼便看見站在海棠花樹下的卿玉。秋棠飛升時,自修行處帶了一棵四季海棠到天庭,仙界雨露和順,如今花樹有一丈多高,亭亭如蓋,怒放時一樹流霞。而卿玉立于其下,盈盈含笑,正是人面海棠,一時同色,幾乎要灼破秋棠的眼。

“怎麽呆住了?”卿玉疑惑地打量着以轉身的姿勢呆滞住的秋棠,“不是說讓我同你一道下凡麽,走吧。”

秋棠在人間的神殿香客衆多,下凡時兩人發現其收到的祈願簡直多如雪花。這是因為如今百姓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靈的緣故。秋棠早知人間如今并不太平。夏朝自上上任君主夏哀帝被其小叔篡位後,便現出了動亂的端倪,如今的君主有其父的殘暴而無智慧,在內被權臣掣肘,在外常吃敗仗,國庫虛空,民間傜役賦稅嚴苛,百姓苦不堪言。秋棠是夏朝大将軍的嫡子,自然而然成了百姓最信賴的保護神。

“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要真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必得尋其起弊之源才好。”秋棠一邊處理百姓的祈願,一邊對卿玉說,“如今朝中虎狼當道,必要另擇一明君。楚王是哀帝的嫡子,德行寬厚,若是能扶他上位,夏朝動亂或可解。”

卿玉沉默片刻,說道,“此雖為上策,但權力更疊是大事,一着不慎便害了天下人,還是不要幹預為好。”

“那是自然。”秋棠微微一笑,“這一月來我也從你這學了不少,此等大事是有運數一說的,我知道。”

“好了。”處理完最後一樁祈願,秋棠伸了個懶腰說,“你難得來凡間一回,不如随我去逛逛?”

夏朝雖處于多事之秋,但為國都的臨安,繁華還是不改的。涼風送來酒館歌臺中的細細歌聲,路旁巨大的梧桐樹落了葉,于地上鋪就松松軟軟的一層金黃,微雨中攤販們舍不得歸家,依然熱烈叫賣着各自的商品,車馬行人絡繹不絕,若不是對如今夏朝處境了解得分明,眼前倒是一派歌舞升平。

兩人撐着傘,慢慢走過長街,各自無言,心底卻溫軟安逸,仿佛已經這樣走了一輩子。

“嘩啦”一聲,驚破眼前的歲月靜好。

兩人皺眉朝發出聲響的地方看去,只見一位油頭粉面,胖的跟個球似的官宦子弟,帶着一幫仆從,正站在一排推翻的攤位面前,唾沫橫飛地訓斥一名女子:“小爺要娶你是給你面子,你別不知好歹。惹急了,小爺現在就把你綁回去,典身錢都不給,信不信?”

那女子害怕得瑟瑟發抖,态度卻依舊強硬:“陸少爺,小女子立志賣藝不賣身,恕難從命。”

原來是這位陸少爺看上了一名章臺女子,欲娶其做妾,女子不從,兩人在街上碰上,陸少爺便想将女子強擄回去,女子拼命掙紮,于是當街鬧了這麽一出。

“我呸。”陸少爺面露鄙夷,一把将女子推倒在地“一個□□,裝什麽高潔?小爺今天要定你了。”

陸少爺胖手一揮:“給我把她綁回去。”

他又轉而換了一副色眯眯的神情,伸手撫摸女子面容:“瞧瞧這煞白的小臉,吓壞了吧。別怕,跟小爺回去,讓小爺好好疼疼你。”

這陸少爺衣着華貴,一看就身份不俗,街上的人即使義憤填膺也不敢多管閑事,卿玉和秋棠卻沒這份忌憚。

“住手!”秋棠走上前去。

“嘿,你們是誰?敢來壞小爺好事。”陸少爺壓根沒把眼前兩個小白臉放在眼裏,只當他們是強出頭的愣小子,吩咐下人道:“給我打。”

卿玉手裏捏了個決,一顆石子從地上飛起,“噗”地打在陸少爺的腦門上。

“哎呦。”陸少爺捂住額頭,“誰打我!”

又是一顆石子打在他的肥屁股上,陸少爺立刻一躍三尺高,一臉驚悚,活像只被人踩到的□□。

仆從們面面相觑,沖上前欲替主子出頭,秋棠輕笑一聲,又是幾聲石子破空之聲。

秋棠出手可比卿玉重多了,石子打在他們膝蓋上,那幾人膝蓋一軟,齊齊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喲,都跪下了,那看來是知錯了。”秋棠笑說,“今日就替這位姑娘放你們一馬,若下次再犯。。。”

他眼睛一轉,像是心底有許多鬼主意。

“你你你!你給我等着。”陸少爺見勢不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甩下幾句狠話,帶着仆從們轉身就跑,他那麽圓潤的身材,身手如此靈活,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秋棠在衆人的笑聲中風度翩翩地扶起那女子:“姑娘,沒事吧?”

女子搖頭,向兩人盈盈行了一禮:“小女子羅絮多謝兩位公子救命之恩。”

她方才一直低着頭,卿玉和秋棠都沒看清她的面容,此刻她緩緩擡頭,露出一張豔若芙蕖的臉,秋水雙眸向秋棠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即垂下了鴉羽般的睫毛,如水蓮花不甚涼風嬌羞。

她可真美啊,衆人心想,坊間又要多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了。秋棠未能免俗,也是一愣,繼而笑說:“姑娘客氣了。”

卿玉微微皺起了眉。

“如今天子腳下,也敢做這種強搶女子的事了。”告別羅絮姑娘後,兩人繼續往前走,秋棠嘆道,“可見這世道實在是亂得很。”

借着夕陽的餘晖,卿玉擡頭望向皇宮方向,秋棠修為不夠,看不出來,他卻能看到皇宮上從前濃郁的紫氣如今已稀薄得幾乎分辨不出,而作為對比,北方地平線上,卻有一道蒸騰的紫氣直沖霄漢,那裏居住的是北方的燮族,如今夏朝最強勁的敵人。

夏朝已到了日薄西山之際。若是夏朝滅亡,燮族掌控中原,或許能使天下安定,但到了那個時候,身為夏朝忠良之後的秋棠又該作何感受呢?卿玉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囑咐秋棠,然而或許是夕陽裏秋棠的側顏太過溫柔,他終究不忍心,只能輕輕地說上一句:“辛苦你了。”

漸漸落下的夕陽中,秋棠搖搖頭,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無事。你教過的,為蒼生,死而後已。”。

自這日之後,卿玉便有數月沒怎麽看見秋棠,他知秋棠事務繁忙,也不甚在意,期間秋棠托人帶來口信,托他畫一幅雨中海棠。于是崇華一日來訪時,恰好看見卿玉在裱一副畫。

“哎,這海棠畫得真好。”崇華打趣道,“試卷曉簾看,酒暈楊妃面。卿玉是要送給哪位美人呢?”

“胡說什麽。”卿玉笑着用手邊的書打他,“這是秋棠拜托我畫的。”

“秋棠這小子,肯定沒安好心。”崇華心想。

“每次來見你,都是與秋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都失寵了。”崇華故意說,“他現在被別的美人勾去魂了吧?怎麽不來了?”

卿玉正準備答話,就聽門外傳來笑聲。“誰說我不來了。”秋棠提着一壺桃花釀邁進門,眉梢眼底俱是笑意。

卿玉不知秋棠其實只聽見崇華的最後一句話,他耳根一紅,嗔怪地瞪了崇華一眼。

“吶,你最愛的小桃紅。”秋棠笑着将酒放在卿玉案上,替他倒了一盞“可別說我忘了你。”

“你來的正巧。”卿玉說道,“畫我已裱好了,你看看可還滿意。”

秋棠拿起畫,說:“你可是仙界公認的丹青妙手,有什麽不滿意的?”一面瞧着那畫,只見一株海棠立于雨中,花開一半,含羞帶怯,恰似一美人嬌眼朦胧,曉夢未醒,果然是形神兼備,好極了。

崇華存心問了一句:“這畫秋棠上仙是留着自己賞玩,還是要送與誰呢?”

“送人。”秋棠把畫卷起來藏入乾坤袋中,說道“卿玉你還記不記得羅絮姑娘,這畫便是送給她的,我自己的畫實在是上不了臺面,只好借花獻佛了。”

卿玉才要将酒盞送到唇邊,聞言手指一顫,失手将酒盞掉落在地。

“那那位羅絮姑娘,是秋棠上仙的紅顏知己了?”崇華沒好氣地瞥了卿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問秋棠。

“算是吧。”秋棠拾起酒盞,順手擦幹淨,遞給卿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自那日初見之後,秋棠幾次在凡間遇上羅絮。兩人見面少不得攀談幾句。秋棠本就為羅絮那種雖處煙花之地,卻高潔傲岸的姿态而動容。而談話中,他也逐漸意識到羅絮并非空有姿色,而是關心國事,頗為通曉大義,更是對她高看一眼。一來二去,秋棠便對羅絮生出了好感。雖然與他對卿玉那種莫名的悸動不同,這種好感更多的是敬佩愛憐的成分,但這樣也好,秋棠想,與一個凡間女子在一起,并不會比對一男子動情更為驚世駭俗。更何況卿玉那樣一個清高的人,任何越矩的想法都算是對他的亵渎,為了能再與卿玉相處下去,對他那種朦胧的感情,還是趁早掐斷吧。

羅絮曾提過喜歡海棠的豔而不俗,于是秋棠托卿玉畫一幅海棠圖,打定主意借送圖機會表白心意。

“若是能抱得美人歸,那可全是上仙畫作的功勞。”秋棠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有模有樣地向卿玉作了一揖,“秋棠先在此謝過了。待到功成,再請上仙喝酒,屆時小桃紅一定管夠。”

他竟沒意識到卿玉唇邊的笑容已經帶上了苦澀的意味。

“卿玉,你不會對他?”秋棠走後,崇華不安地問明顯失魂的卿玉。

“怎麽會。”卿玉低眸整理書案,遮掩住眼中的異色,“你別多想。”

崇華長嘆一口氣,說道:“卿玉啊,你若是看上別人,我做朋友的什麽都不會說。可秋棠的姻緣是我算的,和他在一起,沒有好下場。以後還是不要與他走得太近吧。”

他道卿玉一向冷靜自持,斷不會不聽自己忠告,然而此話一出,卿玉竟是半晌無言,過了很久,崇華聽到才卿玉低低地應了一個“好”字。

此後崇華有意留意着卿玉的動向,他果然是聽從忠告疏遠了秋棠,恰好秋棠與羅絮挑明了心意,兩人正是你侬我侬之際,往卿玉這跑的也不如以前勤了,也算是相安無事了一陣。又過了一些時日,崇華終于放下心來,也便不再管了。

崇華放心得太早了些。

轉眼間,冬日來臨。今年的冬日仿佛格外嚴寒,夏朝境內随處可見凍死的流民,四海之內哀嚎之聲不絕于耳。秋棠在卿玉等神仙的相助下,在自己所有的神殿支起了火爐,發放免費的米粥,盡力想幫助更多的百姓度過這個殘忍的冬天。但是夏朝的疆土實在太大了,受餓挨凍的人太多,神仙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他們的努力,終究也不過是漫漫長夜裏一簇微弱的火光而已。

流民的慘狀引發了民間的激憤,夏朝的朝廷愈加動蕩不安。而在這時,燮族終于在多年的準備後,越過夏朝邊界凍得結實的大河,一路南下,侵入了夏朝的疆土。夏朝這條奄奄一息的巨龍,在茍延殘喘了多年之後,終是要喪于屠龍的刀下。

“你說什麽?!”卿玉豁然從書案中站起,皺眉問前來禀報的地仙,“秋棠正奔赴前線?”

“是。小仙親眼所見,秋棠上仙一身戎裝,經過小仙的祠堂。”地仙說,“小仙想,如今在前線的将軍不就有秋大将軍麽?自己的父親在前線厮殺,秋棠上仙定然是放心不下。”

卿玉勉強使自己冷靜下來,沉聲問道:“此事可有別人知曉?”

“不曾有他人知曉。”地仙回道,“除小仙外,那處沒有別的仙友。要禀報天帝,小仙的資格也不夠啊。”

“這事你先別說出去,我自會向天帝禀報。”卿玉叮囑他,一面匆匆披好外衣,“我先去走一趟,得在他惹出亂子前帶他回來。”

卿玉終究是晚了一步,秋棠此刻已趕至目的地。此時兩軍正厮殺到酣處,戰場上血肉橫飛。戰場上,天是死寂而不詳的白,天底下屍骨堆積如山,血流遍地,森羅地獄也不過如此。秋将軍的親兵是夏朝軍隊中最勇猛的一支,原本無往不利,然而或許真的是天要亡了夏朝,這支軍隊已奔波多日,正是疲憊不堪,如今正面人強馬壯的敵軍,雖然戰鬥骁勇,但還是逐漸落了下風。若是秋家軍敗了,夏朝的長城,便是毀了一半。

“卿玉,抱歉,我怕是無法再做你希望的冷靜中正的神仙了。”秋棠心想,手中寶刀舉起又落下,如收割麥子般斬下敵方士兵的首級,血灑在他的臉上,又腥又甜。

“今日我在,便不會讓秋家軍戰敗!”手中寶刀欲要再殺敵軍,然而只聽“铛”的一聲,秋棠的攻勢被一手持長劍之人擋住了。

“秋棠,住手,同我回去。”卿玉的聲音在喧鬧的戰場上也聽得清晰,“這事不是你我能管的。”

“卿玉,我如何能回去?”秋棠苦笑搖頭,“正在浴血奮戰的是我國的将士,領頭的大将是我的父親,你讓我怎麽回去。”

“你瘋了。”卿玉怒道,“你是神仙!你參戰,改的是兩國的氣運!若是有差池,你如何擔得起後果!”

“那你要我如何!”秋棠也怒了,什麽天下蒼生,什麽氣運?難道他能為了這些,親眼見夏朝覆滅,秋将軍身隕?!“夏朝不能亡!我爹也不能有事!”

秋棠額角爆出青筋,目眦欲裂,卿玉知道如今是勸不回秋棠,正欲使用法力強行帶他走。此時兩人身側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棠兒?”

“爹!”秋棠猛然回首,原來在亂軍中,秋将軍恰好策馬經過這兩人,認出了兒子。

多日行軍,秋将軍已是滿面風塵:“棠兒,你怎麽在這裏?”

“爹,我來助你。”

“胡鬧!”秋将軍虎目一瞪,“你現在是神仙,參加凡間戰争成何體統,快回去!”

秋棠急得滿面通紅:“爹,怎麽你也如此說,難道要我扔你一人在此不成?”

秋将軍還想說些什麽,然而戰場上耽擱不了太長時間,他只能擺擺手,最後再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便策馬再次殺入敵陣。

其實秋棠自幼時便在外修行,與父親見面次數甚少,即使見了面,習慣了發號施令的大将軍也不知道如何寵兒子,總是一副不怒而威的模樣,別說對他笑,不把幼年的他吓哭就算不錯了。秋棠沒料到第一次見父親露出笑容,竟然是在最容不得溫情的戰場上。

“走吧。”卿玉輕聲說。秋棠沒有理會,只是愣愣地望着父親的背影。

恰在這時,一支箭斜斜地擦着二人飛過去,箭的軌跡如此清晰可見,秋棠甚至無意識地伸手抓了一把,撈了個空。

異變鬥生,兩人眼見着那支箭以可以碎石的力道,準确無誤地射入了秋将軍的後心!

“爹!”秋棠爆發出一聲嘶吼。

秋将軍聽見了兒子的呼喚,回頭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動,仿佛想說讓他不用擔心。然而這時亂軍中不知誰手中的一把刀趁機高高落下,利落地斬下了那顆總是矜傲威嚴的頭顱。

秋将軍顱腔中的熱血高高地飛濺到了半空中,時間忽然流逝得極為緩慢,秋棠眼見着那捧熱血在空中劃過晶亮的痕跡,落下時甚至有一滴落在了他的臉上,還是溫熱的。片刻他的話語尚留耳中,而現在,晃眼的日光裏,他高大的身軀已經緩慢倒地,如一尊鎮守四海多年的高山終于傾塌。

在秋棠眼中,即使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恍惚之中,有一幕回憶在眼前明晰,那是秋棠剛升仙不久後,在神殿隐身接受衆人祈願時的場景。那時秋棠看到,自己的父親也在祈願的人群裏,臉色不像平時那麽黑,學着衆人叩拜祈福。秋棠很好奇他會寫些什麽,于是隐身偷看他的祈願紙條,只見上面遒勁的字跡寫着——“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願我兒仙途順遂,萬壽無疆。”

“爹。”周遭的喧鬧迅速地離自己遠去,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一片冷然的死寂。許久後秋棠聽到熟悉的聲音,有人反複對他說:“秋棠,跟我回去吧。”

“卿玉。”秋棠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細細地發抖,他聽見自己說,“你這個沒有心的怪物,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秋将軍殉國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夏朝朝廷之上,也傳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妓館裏。羅絮看完了從戰場上傳來的消息,纖纖玉指拾起傳遞消息的紙片,丢入了驅寒的火盆中。

忽然一陣冷風穿過屋子,水晶簾叮咚作響。

“誰?”羅絮警覺地拿起做針線用的剪刀,厲聲問道。

一道修長的人影出現在水晶簾後,“羅絮姑娘。”

“原來是公子。”羅絮放軟了聲音,然而眉眼間依然十分警惕,“不知公子忽然到訪,有何貴幹?”

“羅絮姑娘。”卿玉溫聲問道,“是你将秋将軍的行軍路線告訴秋棠的吧?”

羅絮手指一顫,笑道:“公子說笑了,我一個歌妓,哪來這麽通天的本事,能夠知道秋将軍的行蹤?”

卿玉低笑一聲:“是麽?可是我查了秋棠奔赴沙場前,最後與他接觸的,可是姑娘你。若不是你,我真想不到他會是從誰那得到的消息。”

羅絮聲音冷了下來:“公子,凡事要講證據。”

“我一直在想,你是有何本事可以知道這樣的機密。”卿玉說道,“直到我聽說了這樣一首詩。”

羅絮的唇色已然泛白。

“垂楊袅袅映回汀,作态為誰青?可憐弱絮,随風飄零。蒙蒙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叮咛囑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卿玉頓了頓,“羅絮姑娘,不,公主殿下,你的母後的傳世之作,你不會不知道吧?”

這是哀帝的皇後逃出宮後的作品,當時她走投無路,于青燈壁冷中寫下哀涼的詩詞。出宮前便已身懷六甲的皇後在宮外生下一名女兒。小叔派人來殺她的女兒,是身邊忠心耿耿的老婢用自己的孫女換下了公主的性命,保留了哀帝的骨血。垂楊,弱絮,羅衣。楊為國姓,羅絮為名,她托身歌臺,從未有一天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她是九天翺翔的鳳凰,注定有一天要飛回宮殿中的梧桐樹上去!

“當然,這只是一個猜測。我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名字便認定你的身份。”卿玉繼續說,“我依着這個猜測繼續追查,發現你竟是許多歌臺妓館背後的主人,你依着那些侍奉達官貴人的女子,獲得了不少朝中機密。而這些機密,你都告訴了楚王。你龐大的情報網,以及你對楚王的擁護,再聯系你的名字,若再認定不了你的身份,便是我傻了。”

“不錯,是我。”既然事已至此,羅絮也索性褪去了柔弱的僞裝,她傲然地挺起頭顱,“我就是哀帝的公主,當今楚王的親妹妹。”

“你早知道秋棠的身份?”卿玉問。

“不錯。神殿裏的泥塑雖然不像他,但他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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