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墜湖

11 墜湖

這看起來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自然就是現任安國公、大魏唯二的天策上将軍傅骁。

夜間涼風拂過,府丁們手中持着的火把火苗閃爍,傅骁臉上面無表情,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傅瑜,一雙黑漆漆的眸子裏辨不出什麽感情.色彩,但便是這簡單的一眼,便讓傅瑜感覺有如直墜冰窟,渾身涼飕飕的。

便是夜間寒涼的風,也沒有傅骁望過來的那一眼讓傅瑜更覺膽顫心驚。

傅骁開口說話了,他聲音并不十分的洪亮,甚至有些暗沉低啞,但顯得格外的有力量,他對傅瑜說:“你今天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傅瑜道:“我今天有先觀察地形,并沒有冒冒失失地就跳下來。”

他想起上次跌入一個三丈深的大土坑裏,在裏面怎麽也爬不出去,最後被傅骁狠心地丢在坑底整整一.夜,險些沒被蚊蟲咬死。這次他的确有先觀察過地形,倒是不怎麽慌張了。

可傅骁還是搖了搖頭,他說:“你呆在圍牆上的時間太長了,已經暴露了你的方位。你要知道,敵人要殺死你,不需要多長時間。”

傅骁說着,一揮袖袍,他身後便齊刷刷地走來一排手持弓箭的身形魁梧的府丁,他們蹲立在手持火把的府丁身前,手中亮堂堂的似乎還閃着寒芒的箭頭直令傅瑜大腦瞬間一懵。

許是今夜的确喝多了酒,傅瑜突然轉頭淡淡地看着傅骁和傅瑾,臉上顯出一抹極為落寞傷心的神色來,他說:“孩兒不知道今天做錯了什麽,竟然要阿爺如此待我。”

傅骁冷哼一聲,他冷冷道:“逃學、頂撞師長、私自喝烈酒,這還不夠?若放在軍營裏,你就是一個刺頭兒,我定要軍法伺候。”

傅瑜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仰頭望着天空那抹彎月,眼角已是漸漸地有些濕潤了,他突然間就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是沒趣味極了,他覺得自己今夜肯定是醉了,他竟然對傅骁說:“阿爺無非是覺得孩兒是個纨绔子弟,做了這等不敬尊長的事情,丢了傅家和您的顏面罷了。孩兒有時候也在想,我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現在為什麽要這麽做,難不成是裝成纨绔不孝子弟的模樣裝多了,便也成了真嗎?”

傅瑜的聲音其實很輕,輕飄飄的,帶着些恍惚,輕到他以為自己是在喃喃自語,可他的話還是經由夜風傳到了聽力敏銳的傅骁和傅瑾耳中。

傅骁站在那裏,身形消瘦,眸中無聲無息,又似在凝聚着更大的風浪,突然,他的衣袖下擺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捏住了,他低頭,一眼便瞧見腿腳不便的傅瑾坐在輪椅上仰頭看着他,臉上顯出一抹不忍和悲憫的神色來。

傅瑾低聲說,似乎在請求,他說:“阿瑜這次雖逃課,卻是為了全和鄭四海的友誼,他做到了阿爺所說的情義,阿爺又何必如此對他?”

傅骁恍惚着點頭,傅瑾回頭,臉上帶着一抹柔和的笑意,他道:“阿瑜,你……你這便跳下來吧,想來阿爺也會饒過你這次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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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瑜仍舊端坐在牆頭,他長袍的下擺拖在牆頭,随着夜風而浮動,他腰間挂着的流蘇和頭上的儒巾也随着夜風舞動,彎月之下,他看起來神色恍惚,似乎是真的要乘風歸去的模樣一般了。他聽到傅瑾的話語,卻也只是笑着搖頭,而後徑自取下背後的那幅長卷畫,他站起身來,對着衆人道:“大哥你這次可就錯了,對我這樣的叛逆子弟,阿爺何曾有過手軟的一日?”

他這似賭氣一般的話一說,便是方才還有些猶豫恍惚的傅骁一時也有些惱怒了,他厲聲喝道:“好一個傅二,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的皮肉到底有多厚!”

說罷,他袖袍一揮,卻是要府丁放箭的意思,傅瑜将手中卷起來的畫卷對着傅瑾的位置扔去,高聲道:“接好了,大哥!”

緊接着,他看見十數支閃着寒芒的箭朝自己的方向射過來,他一驚,卻是在牆頭上翻了一個跟頭,向另一側躲閃過去,卻不料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整個人都掉進了湖水裏。

傅瑾傾身伸出長臂一撈,緊緊地接住了那幅字畫,卷起來的畫有些散亂了,他拿起來的時候正好一眼便看見了畫上的那條洶湧兇惡的黃河,一時有些發愣,但随即便聽見一聲落水聲,而後他轉過看過去,卻見方才牆頭立着的少年郎已經掉進了湖裏,而他身旁的傅骁卻是拂袖離去了。

“阿瑜!”傅瑾輕聲喚道,忙叫一旁的府丁把人拉起來。

因是初春,水還很是冰冷,湖水裏積年的淤泥也還未清除,踩起來滑滑的,踩下去了一時也不好□□,傅瑜跳下去的時候只覺得渾身一涼,随即腳底下滑滑的,自己全身仿佛都找不到着力點,整個人都飄在半空中一樣的,這讓他有些慌張,整個人又陷下去幾尺。這時候,他全身都被一股陰冷潮濕的感覺包圍,那一股在大腦裏熱氣熏人的酒氣卻是慢慢的散去了,整個人這才反應過來他到底方才對自己一向又敬又怕的阿爺說了些什麽。

他的大腦此時混亂一片,一會兒又為方才的孟浪之舉感到後悔,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總算把真實想法說出來,一會兒又覺得那不是他的真實想法,不過是他說來故意氣氣傅骁的罷了。自從十二歲那年之後,他一向知道傅骁這個人心底最怕傅瑜會知道些什麽。他越怕傅瑜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纨绔,卻越不能不讓他成為一個纨绔,他是一個極為矛盾且自負的人。但既然話已出口,再收回卻不是傅瑜的作風了。

幾個府丁很是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傅瑜從湖中拉出來,等拉出來的時候,傅瑜的酒已經全被這冰冷的湖水凍沒了,整個人都凍得瑟瑟發抖,傅瑾将自己身上的鬥篷給他裹住,便問:“怎麽這般寶貝這幅畫?”

傅瑜哆哆嗦嗦地說:“這……這是我今天……新認識的一個朋友,這是他畫的……啊啾!”

說着說着他便打了一個噴嚏,傅瑾皺皺眉頭,對着身後跟來的管家劉榮道:“劉管家,叫人去廚房裏給二郎君煮一碗姜湯,還要一桶熱水。”

傅瑜臉上這才露出一抹笑意來,他笑道:“還是大哥懂我,這麽冷的天,我都掉到湖裏去了,可不得洗個熱水澡,再喝一口熱乎乎的姜湯驅驅寒嘛。這幅畫,是我今天新認識的一個來趕考的朋友畫的,他叫梁行知,和大哥年歲差不多大,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我想大哥定然會喜歡他的這幅畫,便厚着臉皮向他和犬韬那裏讨來了。”

傅瑾也道:“才是初春,你就下了一趟湖了,湖水冰涼,寒氣入體對你并不好,要當心些,免得損了身子。”

傅瑾苦口婆心,傅瑜心知他擔心自己,便也連忙點頭,剛想要伸出手也去拿放在傅瑾膝蓋上的那幅畫,便看見自己兩只手滿是黑泥印子,便讪笑着收回了手,只道:“這幅畫大哥便拿回去挂在書房裏吧,看着倒還挺有意境的。”

傅瑾卻是不再談這幅畫的事情,只對着一旁手持彎弓的少年府丁道:“元志,你今夜就不必當值了,跟着二郎君去東苑,看着他,免得他今晚再出什麽亂蛾子。”

元志本就是傅瑜身邊跟了他十幾年的小厮,名義上叫他過去監視傅瑜,實際上不過是叫他過去照顧一下傅瑜罷了,傅瑜和元志都知道這件事,便也笑呵呵地應了下來,傅瑾卻是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自己一個人坐着輪椅走了。傅瑜本來想要親自送他回西苑,傅瑾卻讓他先回東苑洗個澡熱熱身子,傅瑜不好拒絕,只好和元志兩人灰溜溜地回了東苑。

一路上穿堂過院,精致的亭臺樓閣和名草奇花一一在眼前閃過,路邊景色即便是在深夜也顯出一抹獨特的韻味來,傅瑜看了眼身後吊着那隊今晚舉着火把的一列巡邏府丁,又看了眼落後他半步的元志手上拿着的彎弓,只覺得額角青筋直跳,他輕聲對元志說:“看來這次我是把老爺子徹底惹煩了,他竟然派出弓箭手來傷我。”

說起這件事,傅瑜便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又說:“便是前幾次,也只是小懲大誡罷了。看來這次,他是誠心不想要這個兒子了。”說起這件事,傅瑜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恐怕是對的,他自小便長在阿娘和兄長身邊,很少見過這位威風八面的親生父親,便是見了面,傅骁留給他的印象也是個嚴父。

元志卻看着傅瑜搖了搖頭,他背手從背後的箭簍裏取出一根羽箭,遞到傅瑜面前,道:“郎君不要這麽看輕自己,你看。”

傅瑜皺着眉頭接過,借着身後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銀色的箭頭在閃閃發亮,似乎顯出一抹森寒的亮光來,他看看元志,卻見元志示意他仔細看箭頭。

傅瑜這才有些疑惑的用在身上擦幹淨了的手捏了捏箭頭,雖然摸起來也是硬的,但竟然意外的并不冰涼,他将箭頭子放到鼻尖輕輕聞了聞,臉上随後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來。

他回身,伸出手臂将箭頭在火把上點燃,亮色的蠟油被加熱融化,轉瞬間便燒成了黑團。

這箭頭子,竟然是蠟做的。

傅瑜道:“這又如何,大概是大哥叫你們換的。”

元志一笑,道:“這是國公爺的手筆,大郎君也是知道的。”他身後舉着火把的一幹府丁也笑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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