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毛驢
15 毛驢
柳博士和李禦史算得上永安的世家郎君們最為避之不及的兩個朝堂中人,前者是國子監最為陰陽怪氣的博士,後者則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逮誰參誰。
傅瑜光是想想前幾次被李禦史看見他不尊禮法行為放誕的後果,一時間頗為頭疼,但他想想聖上那看似溫和實則淩厲的手腕,心下更冷。
傅瑾扭頭看向傅瑜,卻見他沉思着,遂慢慢道:“阿爺不過是擔心你過了頭,便成了管束和偏頗。”
傅瑾若說別的,傅瑜一向是信服這個兄長的,可他若說起傅骁,傅瑜還偏偏就不信了——這都鑒于他過去的八年和這位生父日日夜夜的鬥智鬥勇得出來的經驗,他道:“阿爺是個嚴父,大哥若說他心中覺得我沒有男子漢氣概、成不了什麽氣候,丢了傅家的臉面,我倒是信的,可你偏說他擔心我至極,我卻不信。”
傅瑜自轉世投胎以來,一直覺得自己縱然不是個天才也不會是碌碌無為之人,可偏偏他的生父傅骁覺得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庸才,傅瑜心中便一直窩了口氣,時時刻刻想着做番大事業讓傅骁瞧瞧,可實際情況卻容不得傅瑜出風頭,他心下更是窩火,便道:“想來他心中定是厭惡極了我這個兒子。”
傅瑾只是搖搖頭,他也沒看向站在一旁廊下的傅瑜,而是轉頭望向庭中的八月桂。
有春風拂過,卷起長廊下燈籠上的流蘇,映襯着晨光,顯得格外的耀眼,傅瑜不禁眯了眯眼睛。
傅瑾道:“你今天不是還與王六郎有約嗎?還有,那個姓梁的郎君。”
傅瑜恍然大悟,一拍桌案,卻原來是經今早柳都尉的攪局差點讓他忘了還睡在客棧裏頭的王犬韬和梁行知,他心中暗嘆一聲,卻是急急地與傅瑾和李九娘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去。
待得傅瑜的衣角也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這諾大的前院中就只剩下了兩人。
有風卷着庭前春花的香味到人的鼻下,李九娘走到傅瑾的身後,雙手握住了他的輪椅,只聽得傅瑾嘆氣笑道:“阿瑜竟是這般風風火火的小孩子脾性,他這樣……這樣倒是和小時候截然不同了,他小時候總是裝着一副大人的模樣,一本正經的給我們講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點子,說到底……說到底,還是七年前的事情對他影響太大了。”
李九娘臉上的神色微變,她笑了笑,斂去神色,道:“二郎自有他自己的造化,你這個做兄長的,又能幫襯多少呢。”
傅瑾突地楞了一下,他轉過頭,看着李九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還是你的話提醒了我,我和阿爺總不能陪他一輩子……算算日子,阿瑜已經快要成人了,想來,現在已經是時候了。”
李九娘一愣,随即臉上露出一抹笑意來,她道:“你說的,可是上次說的叫我瞧瞧哪家有合适的未出閣的小娘子的事情?”
傅瑾點頭,道:“阿爺一向對這種事并不熟識,我們做長兄長嫂的,自然要為他籌謀打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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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傅瑜騎馬趕到寶來樓的時候,梁行知已經醒來坐在大堂裏用餐了,他仍舊穿着一身粗布白衣,頭上紮着青布儒巾,神情溫和,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安寧的讀書人的味道。
許是酒醒了,此時傅瑜同他說話,他依舊變成了昨天白日裏那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樣。
傅瑜一點也不見外的坐在他同桌的一側椅子上,看着他道:“梁兄的酒可是醒了?”
梁行知道:“醒了。”
傅瑜問他:“昨天的酒滋味如何?”
梁行知低頭似在回味,而後看着傅瑜贊許道:“滋味甘醇,回味無窮。”
傅瑜開心的笑了一下,喚來昨日的小二哥上客房裏去叫王犬韬起床,又吩咐他送進去一碗溫熱的醒酒湯,方才看着梁行知問道:“梁兄可還記得我是誰?”
梁行知扭頭看了傅瑜一眼,停頓了一下,緩緩道:“傅瑜,行二。”
傅瑜很是開心的為他倒了一杯茶,而後指了指樓上,又問:“那昨日的那個郎君呢?”
梁行知這次沒有遲疑地道:“王犬韬,行六。”
傅瑜又笑了一下,這次是很玩世無恭的壞笑,梁行知有些詫異的看着他,似乎很有些忐忑,傅瑜問他:“你可還記得自己昨日說了些什麽?”
這次梁行知沉默了許久,他低頭沉思着,最後擡起頭來搖了搖頭,黑亮的眼眸中是一種無措卻也無謂的笑意。傅瑜道:“罷了罷了,也不是什麽要緊事,不過是你從前經歷過的一些事罷了。今日我來這裏找犬韬和梁兄,卻是邀請你們同去城西的渭水河畔踏青。”
見梁行知一臉不解的模樣,傅瑜解釋道:“每年的三月三,城西渭水河畔都會有永安的三大樂坊的歌姬舞姬在那裏共舞,全城的人,無論你是王公貴族還是尋常百姓,甚至是考生異族人,也都會到那裏游玩一番的。”
頓了下,傅瑜又道:“這種事情每年都有,有些人去過一兩次後覺得無趣就不大愛去了,我和犬韬卻是每年都要去的,不知道梁兄是否要與我們同去?”
梁行知停頓了下,他道:“我本是為了此次春闱而來永安……”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是了,是了,梁兄本為功名而來,既然如此,梁兄何不如就在客棧裏溫習一下功課?”春闱設在三月半開場,如今三月三,已是不足半月的時間,若是梁行知有心要拒絕,傅瑜自然不好強邀,熟料梁行知卻是搖搖頭,他道:“我本是為了此次春闱而進永安,誰能料到能交到你和王六郎這樣爽氣不拘身份的朋友,自然要捧你的場的。”
傅瑜一愣,顯然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想,況且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話,遂道:“梁兄這麽說可就太看重我了,若是因為今天我邀請你去踏青而讓你未能溫故知新,那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梁行知又道:“我既敢下山應考,便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傅瑜再勸,梁行知卻仍舊是這般回答,傅瑜便心知他是改變不了梁行知的想法了,便親自上樓提溜了王犬韬下樓,攜了梁行知,一行三人向城西進發。
王犬韬昨日的馬還留在寶來樓,傅瑜今日又新騎了一匹馬,兩人都想知道有趣如梁行知會騎一匹什麽樣子的馬,誰料他卻從客棧的牲畜棚裏牽來了一頭高高豎着耳朵的毛色光滑的驢。
這毛驢體格高大、骨骼粗壯,驢頭大、鼻梁直,顯得格外的粗礦,它渾身毛發烏黑,唯有前胸口一撮細膩的白毛。本是頭毛驢,它卻雄壯異常,梁行知牽着它出來往傅瑜今天騎的黑馬旁一站,它的體型竟然只比傅瑜的馬兒小了一點。
這個時代的駿馬價值百金,絕非貧窮人家可以養得起,便是驽馬鈍馬,也仍舊價格不菲,所以平民百姓仍舊多用牛、驢做代步的工具。朝中有不少寒門出身的大臣曾經都是騎着驢來趕考的,梁行知這番騎着驢,倒也符合他趕考貧窮舉子的身份,只不過這毛驢,長得頗為壯實,和梁行知這麽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形象大相徑庭。
梁行知似乎是看出了傅瑜的想法,他慢悠悠地騎上毛驢上,突地道:“這驢名喚阿發。”
王犬韬不解地望向他,傅瑜擡腿上馬,而後扭頭問他:“然後呢?”
梁行知一字一句地道:“廣靈驢,陪了我九年了,現在十歲。”
他說這話的時候用手掌溫柔的去觸碰阿發的大頭,阿發極其聰明的在他手上蹭了蹭,鼻子輕輕地吐着氣,喉中發出細碎的聲響,顯得格外有靈性。而後梁行知輕喚一聲,也不用鞭子去抽打,那阿發自己就跟上了傅瑜和王犬韬,它的臀.部一搖一擺的,走得穩穩當當,不過只落後了傅瑜的馬兒半步。
傅瑜羨慕的看着梁行知,心中暗道這阿發果真有靈性,便是面對自己胯.下的這匹三江馬也毫不畏懼。接着,傅瑜便聽見身畔的王犬韬咽口水的聲音,他心中暗道不好,正準備開口說什麽,卻已然來不及了,他聽見王犬韬興致勃勃地道:“吃驢肉就得吃驢肉火燒,而且得要保定驢,燒出來的驢肉那叫一個色澤亮麗,滿口滿鼻都是濃郁的香味,而且吃起來又酥又軟——”
“六郎!”傅瑜突然打斷了王犬韬的話,王犬韬疑惑地看看他,臉上顯出一抹落寞悲傷的神情來。
傅瑜對着王犬韬忙擠眼色,又在梁行知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指了指毛驢阿發,王犬韬恍然大悟,他道:“廣靈驢是大型驢,這肉質沒有小型驢鮮美,二郎你如果想要吃驢肉,我下次帶你到西市的趙記肉鋪上去買。”
傅瑜已經要給王犬韬跪了,當着主人的面說要吃你心愛寵物的肉,王犬韬一天到晚是只記得吃了嗎!
他連忙對一旁騎着毛驢的梁行知拱手歉聲道:“梁兄勿怪,犬韬他自小就是這個樣子,不大會說話,若果有得罪你的地方,還請你寬宏大量,我和犬韬一定給你賠罪!”
然而梁行知卻是淡笑着搖了搖頭,這還是傅瑜第一次看見他笑,他許是很久沒笑了,笑起來臉上的肌肉有點硬邦邦的感覺,臉上似笑非笑,他道:“無事,我以前養阿發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吃,可沒想到那賣牲畜的老板識不清毛驢品種,給了我一頭廣靈驢。”
傅瑜瞪着眼睛看着馬旁邊一搖一擺的黑溜溜的阿發,見着它豎起了毛茸茸的耳朵,顯出裏面的一撮細碎的白色絨毛來,随後他聽見梁行知道:“養久了才發現阿發是廣靈驢,肉質并不鮮美,只能放棄吃它的念頭,繼續養着了。”
王犬韬碰見了同道中人,他顯然十分高興,而傅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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