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畫像

55 畫像

永安畢竟是一座繁華的城市,這裏能人倍出, 世家權貴不知凡幾, 哪怕是位列六柱國之一的衛國公府的桃色新聞, 過了幾日,在坊間也就消散的差不多了。

而因着上次擅自“闖賊窩”的豐功偉績,傅瑜這幾日來消停不少,以往他幾乎是每隔兩三日便要去街上溜達溜達, 又或是邀上三兩好友去章平臺鬥雞跑馬甚至賭的,但這十幾日他卻安安靜靜的蹲在自家府內不出, 倒叫一幹狐朋好友百思不得其解。就連一向和傅瑜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王犬韬也擔憂的上了門, 直奔東苑而來, 卻是要親自看看傅瑜究竟是在幹什麽,畢竟就他和傅瑜的關系,自然知曉傅瑜最近并沒有被傅骁或是傅瑾禁足。

“你再說一遍, 他在哪兒?”王犬韬不自覺的拔高了聲音,惹得廊下挂着的金絲鳥籠裏的雀兒一陣撲棱。

金圓恭敬地回道:“六郎君, 我家郎君在書房溫書呢。”他說這話的時候,不自覺的将聲音降低了些,就連以往一向在郎君們面前有力的聲音都弱了些,可見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可信度不高。

王犬韬故作吃驚的望望天,卻見瓦藍天邊挂着一抹白雲,惠風拂面, 端的是一片晴朗, 他喃喃道:“傅二居然也有自己待在書房裏半月不出門的時候,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王犬韬又望向西邊,卻只見得一排挂在廊下的鳥籠在微風中飄蕩,裏面色彩斑斓的鳥兒正叫着什麽。

傅瑜這輩子養成了喜好玩樂的習慣,好端端的他自然不會想不開待在書房裏溫書,況且他也本不是在書房裏溫書,而是在作畫。

明亮的書房中氤氲着一股清淡的熏香,寬厚的書桌上擺着一方早已磨好墨的硯臺,傅瑜沒有坐着,而是攏了寬大的衣袖,站在桌旁彎着身子在平整的紙上細細的勾勒着什麽。他神情專注,一雙細長的眉緊緊的蹙起,往日裏漫不經心的眸中盡是小心翼翼,還夾着一抹柔情,細長白皙的指節握着一杆細筆,小心翼翼的在畫上描摹着什麽。

已是四月末的季節,他這般用力之下,額頭上已是浮出了一抹細密的汗珠。他微微的眯着眼,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紙,手下微微用力,似清風拂過水面引起陣陣波紋般,卻是描繪出了一片月白色的裙褶,上面的痕跡或粗或細,看似雜亂無章,卻将整條衣裙的模樣刻畫的詳盡真實,更是讓那臉臉都沒有畫出來的畫中仕女身子愈發窈窕纖細,整個人更似顯得愈發生動起來。

待他将金步搖細細描繪出,收起手中諸多的狼毫筆,整個人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慢慢的看了宣紙上的畫一眼,整個人忍不住輕輕吐出一口氣,卻早已是大汗淋漓,此時整個人一松懈,便覺得肩膀手腕酸澀不已,便連眼睛也幹澀的有些疼痛。

畫已成,他擦了汗,淨了手,正要拿起一旁的香薰爐熏一遍,卻耳尖的聽見外邊長廊下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快而不亂,落地有聲,赫然就是王犬韬的,另一個聽着卻像是金圓的。傅瑜想起這幾日金圓的欲言又止,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卻是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小窗。

長廊旁的小窗忽然打開,惹得王犬韬一怔,傅瑜卻是将手臂靠在窗沿上看着二人笑道:“怎的,我不過待了幾天,你們就這麽急迫的來尋我了?”

王犬韬一愣,卻是很快的反應過來,大笑着撐開窗戶,對着傅瑜道:“可不是嘛,二郎你沉寂的時日太久,可讓一幹兄弟們好等,大家還以為——”卻是對着傅瑜笑笑,擠了擠眼,扮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來。

傅瑜早有預料,只道:“能有什麽,無非是以為我轉了性子,要麽是為立業,要麽是為成家。”

王犬韬聳聳肩,攤攤手,露出一抹驚奇的神色,他道:“難不成你還當真要摒棄以往種種,做一個成家立業的世家好兒郎了?”

傅瑜笑笑不語,只是伸出一只手來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兩人又笑談幾句,王犬韬卻是将話題引入到了府外,他道:“鄭老太君壽宴不過剛結束兩日,聽聞盧家姑媽一家人就搬出衛國公府了。”

傅瑜環臂,摸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茬不語,而後道:“前兩日金圓就與我說盧刺史已然進永安述職了,照着他的履歷,此次當升。想來衛國公府和盧家夫人也是收到了消息。再者,兩家聯姻,哪有新娘子在婆家待嫁的道理?”

王犬韬遲疑着道:“可是……坊間傳聞,盧鄭兩家聯姻之事恐要延後,其中緣由,赫然是鄭大哥另有所愛!”

“是哪家娘子?”傅瑜饒有興致的問,王犬韬卻搖了搖頭。

傅瑜不禁想起那日他突然想起來的有關于原書女主盧庭萱的前世種種,其中就有關于鄭四海和他夫人盧庭若的事情。在盧庭萱前世的記憶中,鄭四海最後為了一介寡.婦險些寵妾滅妻,實乃負心漢中的戰鬥機。

傅瑜自幼和鄭四海交好,自然知曉他為人頗有豪情意氣,卻在色字一字上尤為糊塗。往日他也曾見到鄭四海和他元妻的恩愛有加,但他的深情專心似乎都随着他元妻的逝世而消亡,後來更是放飛自我,沉迷于美色不可自拔,就連這幾年外出游歷,永安城內也偶有他的風.流轶事傳回,少不得叫他們這些還在國子監苦苦煎熬的世家郎君們調侃豔羨。思及此,傅瑜摸着下巴的手不由得慢了下來,倘若真是他所料到的那般,那麽這次必定是有人決心要攪黃盧鄭兩家的聯姻之事了。鄭四海一介鳏夫,盧庭若一介守過望門寡的大齡娘子,二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子女,在外人看來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門戶相當的一樁姻緣,這永安乃至大魏的世家中再也沒有比他們二人更為般配的了,但在熟知未來的盧庭萱眼中則遠非如此。

傅瑜心中也暗惱鄭四海的花心,但他相信禮教制度對他的壓迫,三年後的鄭四海會不會成為一個寵妾滅妻的人他不清楚,但傅瑜知曉如今的鄭四海尚還算得上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清醒之人。況且,盧庭若已然二十有餘,她雖為範陽盧氏一脈的嫡女,卻是個望門寡,如今能成為國公世子夫人已然是盧鄭兩家聯姻的決心了。

從時人的角度來看,除卻嫁給自己的大表哥之外,她已經沒有更好的姻緣了。

傅瑜正細細思索着,就聽得王犬韬大驚小叫的呼聲傳來,他轉身,卻見着王犬韬那圓潤的身體已是靈活的繞過了木門,三兩步的走進屋內了,他此時正指着屋內的陳設,滿臉錯愕,就連胖乎乎的手也抖個不停,他道:“二郎……你、你這段時日都在書房裏畫畫?”

傅瑜的目光順着他的視線環視一周,卻見陳設簡潔明亮的書房內,正立了兩架高高的畫架,上面正挂着他這近半月的心血,卻是足足的五幅畫。這五幅畫無一例外都只畫着一個窈窕女子,這女子雖沒有正臉露出,卻能從畫者筆中看出她定然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層清冷絕塵的意味。

王犬韬看着傅瑜的神情宛若傅瑜做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道:“我看這畫中人的身影,甚是眼熟……這不是斐家娘子麽!難道,二郎你果真是陷進去了?”

傅瑜環胸,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王犬韬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奇怪極了,他喃喃輕道:“這斐家娘子,倒也真是個妙人……我前幾日遇着陶七郎,還聽他說起過虞非晏對斐家娘子的念念不忘,誰料這佳人最終是被你得了。”

傅瑜微微蹙眉,随後卻道:“我知道虞非晏和斐凝的事情不過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罷了,算不得什麽,我也更談不上是棒打鴛鴦,我不喜歡聽到這類言語,你既然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不想你再将我的夫人與其他郎君的轶事傳來傳去。”

他神情甚是嚴肅,眉毛輕挑,目光灼灼,王犬韬甚少見到他這般模樣,一時之間已是忙不住的點頭。說罷了這些話茬,傅瑜心下略有惱意,王犬韬與他相識已久,自然知曉他心下不虞,很快就告辭離開了,傅瑜輕輕松了一口氣,卻是第一次沒有親自送王犬韬出了東苑的門,反而是靜靜地獨坐在寂靜無風的書房內,獨坐半晌。

直至黃昏人靜,金圓上前來敲響了書房的門,傅瑜才恍然驚醒,走出門去,卻是一股涼風襲來,吹得他整個人都似在風中打了個顫。金圓忙上前來扶他,傅瑜卻是擺擺手,自顧自地輕撫了撫衣衫,回身靜靜地望了一眼書房架子上的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西苑。

時至今日,傅瑜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人生軌跡已與他往日以為的纨绔軌跡偏離太遠,他不清楚這到底是好是壞,但他的心誠實的告訴他,不做一個纨绔,做一個真正的自己,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而和斐凝成親,則是第一步。

晚風拂面,傅瑜順着長廊向西苑而去,一路上涼風陣陣,直讓他全身心都舒暢了許多。到得西苑,正見傅瑾正坐在桌畔握着傅莺莺的小手一筆一劃的寫着字,看父女兩人專注的模樣,竟是完全沒注意到傅瑜的到來。

待得傅莺莺自己專注的寫完一張大大的“傅”字,傅瑾才松了手,擡頭對着傅瑜笑了笑,而後親昵地在傅莺莺耳畔溫聲道:“二叔的字向來好,莺莺且讓二叔瞧瞧你的字可好?”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收了手中筆,大大方方地擡頭看了傅瑜一眼,卻是突地眉眼彎彎,“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稚嫩的童聲飄蕩在傅瑜耳畔:“二叔今日怎的這般狼狽?莫不是去彩水溝滾爬了?”

傅瑜順着她的目光一移,才赫然發現自己今日穿的一身淺色外罩上已是沾了一層五彩缤紛的顏料,頓時想起來是方才在昏暗的書房裏穿行而來時粘上的,不由得面色一紅,卻是裝作滿不在乎的模樣上前來使勁揉了揉莺莺的包包頭,而後細細看了一眼她寫的字,方才拿起桌上的紙,在蠟燭旁細細看了一眼,搖頭晃腦地裝作夫子的模樣道:“不錯不錯,莺莺年紀輕輕但這‘傅’字的橫豎撇捺都頗為老練有力,看得出來腕力極好。”

這話一出,倒是惹得屋內衆人都笑出聲來,倒是小姑娘耷拉着一張臉,頗為不高興的樣子,傅瑜又道:“你年紀尚小,習字時日尚短,如今還看不出什麽,不過我看你握筆姿勢和身體站姿都算得上端正,假以時日,定能寫出一手好字來。”

這般說了,莺莺才破涕為笑的拿着桌上的那張大字蹦蹦跳跳的離開了,卻是去尋自己的母親去了,待得莺莺一走,熱鬧的書房內頓時只餘兩人,傅瑜看着靜靜地端坐在輪椅上的傅瑾溫潤如玉的模樣,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無端的覺得有些羞意,卻還是硬着頭皮道:“大哥,你看我昨日送來的那幅畫像如何?”傅瑾聞言,一雙和傅瑜有些相像的細長眉眼眯了眯,眼角卻是洋溢起一抹溫意,他轉動輪椅,卻是從身後的一方矮架上取來畫卷,小心翼翼地鋪成開來,而後看着畫中人不語。

傅瑜一共畫了六幅畫,這是唯一的一幅露出了斐凝正臉的畫像,但見一片綠意盎然的竹林中,一個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微微低着頭,她手心微捧,露出白皙的手中的一個毛絨絨的雀兒來。雖只寥寥幾筆,卻将雀兒的擔驚受怕和畫中女子的善心刻畫的淋漓盡致。

不過讓傅瑾心驚的并非傅瑜這勉強算得上高超的畫技,而是他作畫時所出的心血。

傅瑾微微蹙眉,看着傅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包容,卻還夾帶了絲絲讓他不解的神情,他問:“阿瑜,你覺得斐家娘子,真是你想要的那人?”

他聲音極其輕柔,飄忽忽的,宛若從遠方的山上傳來,輕的不可思議,卻在傅瑜本就不平靜的心頭砸下一個巨彈,傅瑜斬釘截鐵道:“自然是真的,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就會一直走下去。”

傅瑜看着傅瑾默然的臉,心下一突,想起傅太後欲言又止的神情,卻還是硬着頭皮問:“大哥,難道時至今日,你還不能告訴我傅斐兩家聯姻的真相嗎?讓我相信你和阿爺只是為了我的相思之苦而強迫在朝堂上一向油鹽不進的斐祭酒嫁掌上明珠……我看這事難得很。”

“而且上次我去玄道觀時,姑母就曾告知我,阿爺和斐祭酒之間曾有救命恩情相連,後來卻陰差陽錯的成為陌路人,如今卻在東宮勢微時又突然成為親家,若說這裏面沒有什麽貓膩,我是斷然不信的。”

夜間寂寥,唯有風拂過樹梢的聲響在屋外回響,寂靜無聲的屋內一時愈發安靜。

半晌,傅瑜見得傅瑾臉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卻是似哭似笑,帶着一絲頹然,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道:“看來姑母告訴了你很多事情。這事也絕非外人所認為的那般簡單,只怕就連斐祭酒,也絕非是你所認為的那個斐祭酒,不過有一點你猜對了,此事事關朝局,不可妄下定論,也不可肆意更改,如今你能陰差陽錯的找一知心人,倒也算得上一件喜事了。”

傅瑾說的含糊,傅瑜卻從中聽出了驚心動魄之意,他正想開口詳問,卻猛然聽見外間長廊上傳來一陣細密雜亂的腳步聲,他訝然回頭,卻正見一身黑衫長袍的傅骁站在門口,一向威嚴頗重的臉上露出一抹錯愕,他見了屋內的二人,卻是突然開口道:“聽聞聖上有诏令,讓阿瑜入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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