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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馬車緩緩駛過巷子，行至北面禦街。

這一帶是京城中有名的商業區，今日天氣晴朗，整條街行人如織，熱鬧非凡。來往的馬車亦是絡繹不絕，來福駕着馬車行得極為緩慢。

過了好一會兒，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了春風樓下。

此時已較裴瑀約定的時候遲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姜浈進了酒樓，店小二早得了信，殷勤前來迎接。

“夫人可是姓姜？”

姜浈微微颔首，跟他上樓。

店小二領她到了樓上一雅間門口，便退下了。

姜浈瞧了眼周圍，這處雅間頗為隐蔽，私密性也極好，許是酒樓專為達官貴人所準備的場地。

她收了目光，垂目看向門環，輕輕推開了身前的那道門。

裴瑀正端坐在房間內飲茶，見姜浈進來便放下茶杯，示意她坐在自己對面。他今日穿着了件月白色直襟長袍，腰間束一白玉腰封，說不出的清冷矜貴。

姜浈并不意外是裴瑀前來赴約，他在信箋中雖未言明，但以姜浈對他的了解，他斷不會将此事假手于人。

她坐在裴瑀的對面，緩緩道：“今日街上人多，馬車行得遲，讓裴将軍久等了。”

裴瑀淡聲開口：“無妨，我也并未久等。”

姜浈擡眼，見他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輕笑道：“我看裴将軍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旁人皆猜想着裴将軍許是心急如焚了，但我看裴大将軍可是淡定得很呢。”

自那一夜過後，二人還是維持着應有的邊界與距離。但一旦獨處，比如此時，便能明顯察覺到氛圍相較從前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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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姜浈從前與裴瑀說話時都有他人在場，二人之間說話都秉持着能不交流便不交流，能少說些話便少說些話的原則；雙方對話時也會刻意回避對方的視線；姜浈更不會對裴瑀說玩笑話。

但此時此刻，二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姜浈說話時不會刻意回避對方的視線，而是坦然地迎着對方的視線望回去。不過她并不知道，坐在她對面的裴瑀看着她微微晃了晃神。

她今日出門是打扮過的。她坐在窗邊，春風從窗外吹入，拂起她腮邊兩縷發絲，為她添上幾分動人風情。她本就生得方桃譬李，方才她的輕笑則讓她的容貌更為鮮豔生動，讓人一時錯不開眼。

裴瑀端起面前的茶杯淺啜了口，茶水已經涼了個透。他被嗆了一口，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姜浈則狀似關心，關切地問了句：“裴将軍無事吧？”

她将自己随身攜帶的繡帕遞過去。因是女子長期攜帶之物，繡帕上帶着清幽淡雅的幽蘭香氣。裴瑀對這香味并不陌生，那晚二人同乘一騎，這股香味便若有若無般鑽進他的鼻子，挑逗着他的神經。他頓了頓，終還是接了過去，道了聲謝。

姜浈并未言語，等待他開口。

“那塊繡布的印染工藝難在染料。其染料提取自一種植物，這植物在西北地區并不難取得，但移栽至中原地區便不易成活。其印染工藝也有不少講究。所以，若想大量制成此類繡布，可能還需夫人親自去西北了解。”

讓她去西北？姜浈覺着有些荒謬。她确實想過自己和離後會離開京城，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重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她從未想過去邊疆。且不說那兒山高路遠的，環境極其艱苦，當地繡藝也缺乏推廣，那她去西北又如何謀生？

坐在她對面的裴瑀似是看出她內心的顧慮：“邊疆的繡品市場本就極具潛力。當地不宜人居，所以繡藝極其缺乏推廣。不過夫人若是願意前去，我倒是能幫上一二。更何況聖上親政後頒行的條例也對互市貿易多有扶持，在西北邊疆開發邊境貿易不失為良策，屆時夫人便可捷足先登了。”

姜浈內心被他微微說動。

她稍微思索了番方開口：“裴将軍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此事還待思索。我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此處便是我的根，我還從未有過離開京城客居他鄉的想法。”

姜浈此番話說得誠懇，但裴瑀知道，她并未與他吐露真言。

他也不欲拆穿她拙劣的謊言，只颔首道：“我尊重夫人的想法。”

姜浈今日分外清醒，不像那一夜那般有着與裴瑀你來我往的沖動。

“既然裴将軍刻意約我前來此處的話語說完了，那我這便回府去了，不耽誤裴将軍的時間了。”姜浈說這話時有意咬重了“刻意”的音，說完便欲起身離開。

裴瑀突然出聲：“夫人留步。”

姜浈停了下來，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自我回京城後，母親與阿瑤告知我夫人于舍妹有救命之恩，我便一直想着幫助夫人，”他頓了頓，繼續道，“阿瑤與我說過，夫人一直為和離之事煩擾，如果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夫人盡管提便可。”

姜浈一頓，裴瑤雖了解她在這段婚姻關系中并不順意，但自己從未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和離于自己的煩擾。

她鬼使神差地問了句：“裴将軍打算如何助我和離？”

裴瑀只道：“夫人只需放心交給我便好，屆時我會派人與夫人聯系。”

姜浈心中倒真有些心動。她從前想着馮暄若是被流放，屆時自己便可向官府提交申請，也不會有平陽伯府的阻力。但就她所調查的結果而言，平陽伯府的所作所為較她所猜想的更為嚴重。她不清楚聖上會如何為平陽伯府定罪，她害怕的是平陽伯府的罪行會将自己也牽扯進去。事情的走向已經有些許偏離姜浈的預想。

所以，如果能借裴瑀之力和離，早早脫離平陽伯府，于她而言更為有益。

她咬咬牙，心中已有了主意：“好，多謝裴将軍，若裴将軍能助我和離，我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裴瑀将頭偏向一側，過了會兒才道：“夫人本就對裴家有恩，舉手之勞耳，不必言謝。”

之後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姜浈微抿了唇，內心經歷了番鬥争，終還是開口問道：“裴将軍既已知曉我不喜平陽伯府，也應當知道平陽伯府如今光景不好。近來京城中有關于平陽伯府的流言想必将軍也有所耳聞，但不論如何這都是馮紹鶴馮暄父子的過錯，再如何也不應禍及馮旸及其幼子，更何況馮煜年齡尚小。我也知馮旸與裴将軍交情不淺，所以便想為他們問一句。若平陽伯府一朝傾覆，他們該何去何從？”

裴瑀擡起頭來看她。

“你放心，馮旸不會有事，他于朝政有益。”

姜浈內心松了口氣，她小聲說了句：“那就好。”

等她擡頭時，便見裴瑀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許複雜。

她心底發虛，不自在地問他：“可是還有何事？”

裴瑀搖頭道：“無事，”半晌他又道，“平陽伯府最近的流言少不了有心之人的推波助瀾。”

姜浈面上不顯情緒，袖中的手卻已攥緊了手中的繡帕。

他馬上又道：“不過，這流言越傳越兇狠，便連平陽伯府拿它也是束手無策，找不到源頭。便可知這流言的傳播也少不了朝廷的意思。聖上已對諸事忍耐許久卻遲遲隐忍不發，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成熟的契機罷了。所以這番流言恰好也順了聖上的意思。”

姜浈心中一驚。裴瑀這話雖說得隐晦，但她不傻，聖上之後會如何處置平陽伯府，她已猜着了幾分。平陽伯府畢竟是新興士族，聖上不會針對伯府，但他在打壓燕王派勢力的同時也會連帶着處置馮紹鶴馮暄父子，之後又會扶持馮旸襲爵。權力的變換，勢力的此消彼長便會在這之間完成。

姜浈內心暗暗為帝王心術之缜密而心驚。裴瑀今日同她說的言論涉及朝廷之上的風雲變幻，這些內容原本不足為外人道也，不過眼下她也無心去想裴瑀為何與她說得如此細致。

不論如何，裴瑀今日一席話為她解開了心中的困惑，也讓她對明日入宮要做之事多了幾分把握。

她開口道：“裴将軍所言十分在理。今日時候不早了，我便回府了。拜托裴将軍之事也多有麻煩，姜浈不勝感激。”

這一次，她将話說得十分誠懇。裴瑀與她告別，二人之間依舊維持着客套與疏離。

她并不傻。縱是她于感情上有些許遲鈍，也能感受出裴瑀待她的特別之處。那樣一個從沙場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人物不可能無緣無故對自己善心大發，從而頻頻出手相助。縱是她于裴瑤有着救命之恩，裴家也已于多處報答了她的恩情。而和離牽扯到官府以及尚未倒臺的馮家，裴瑀再如何也不應插手到馮家的後院之事。姜浈看得出，裴瑀待她的表現是不正常的。自母親離世後，她已過慣了擔驚受怕的生活。眼下她只想着順利和離，而後安安心心地過着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害怕再與裴瑀這般人物發生任何羁絆與糾纏。

裴瑀目送着姜浈從雅間離去後，便獨自在窗邊遠眺着酒樓之下熱鬧的街景，直到手邊的茶壺見了底方離去。

薛端早已在春風樓下等着他了，見裴瑀來了，便為他打上了馬車的簾子。裴瑀上了馬車後從衣袖中拿出姜浈方才遞給她的繡帕。

繡帕上繡着梅花圖樣，散發着着隐隐約約的幽香。裴瑀低頭看着手中的繡帕，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