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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吳大強,男,42歲。老家在濟河市的農村,二十年前來到山北市謀生,家裏還有父母、妻子以及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十六,女孩才七歲,他是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

檔案袋白紙黑字印着吳大強的一生,“北漂”、“打工”,似乎這兩個關鍵字就能囊括他來到山北市的二十年的所有內容。在山北市這種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裏,像這種“廉價勞動力”是非常常見的事情。

許多來自落後地區的年輕人都聽說過在大城市裏發家致富的故事,他們想着,年輕就是資本,于是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北漂的隊伍中。吳大強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曾年輕過,他滿懷着對未來的憧憬來到這裏,他仰望着高樓大廈幻象這裏就是他将來的容身之處。然而,他沒有學歷,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超與常人的技術和能力,只能從最底層的工作做起。

輾轉了幾個建築工地和工廠,他對于未來的幻象漸漸讓現實沖淡。但想想他的妻子兒女,他又不得不硬着頭皮重複着日複一日的體力工作。沒有車,沒有房,他又想多攢些錢寄回家鄉,于是他只能從吃穿用度上盡量節儉。

“方洋哥,現場的照片,可以讓我看看嗎?”季懷安坐得筆直,将看完的文字資料端放在腿上。如果不開口的話,看上去倒真有那麽幾分探員的樣子,可是一開口,軟軟吞吞的聲音又立馬沒了氣勢。

“诶好嘞,我找給你。”新來的警員方洋,是個剛畢業的小夥子,警校裏統一的寸頭正長得個半長不長,毛絨絨地立在腦瓜子上,更襯得他一臉耿直樣兒,按封哲的話說,有點傻。

“什麽照片?”

封哲進來的時候剛聽見季懷安要那什麽照片,皺了皺眉頭。

“哎,封隊來啦。那什麽,懷安說他想看看昨天的現場照。”方洋剛好找到了檔案袋要往季懷安那裏遞,卻被封哲先拿了過來。

“我先看看。”

封哲沒去出昨天的現場,今天剛上班來,還不知道什麽情況。他前後翻了一下照片,行,沒見血,這才又轉頭遞給季懷安。

趁着季懷安看照片的時候,封哲把方洋拽過來,在他耳邊小聲道:“你以後別什麽照片都給他看。”

方洋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封哲放低了聲音,做賊一樣:“為啥?”

“他暈血,唉,也不能說暈血,就是看見血有一些應激反應。反正你以後拿給他看東西之前,先給我過一眼。”

“哦。”方洋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感覺自己這個兇巴巴的副隊長一下子人格高尚起來,看,貼心幫助心理有障礙的小朋友,多好的一個人!

“行了,去吧。”封哲一巴掌呼在他後脖頸上。

方洋又“哦”了一聲,摸着自己的後脖頸,前腳剛走出房門,後腳又踏了回來,問道:“不對啊,封隊,我去哪啊?”

“……”現在警校這麽缺人,連缺根筋的人也招?封哲揉了揉額角,“去檢驗室看看,幫忙幹點活。”

方洋這個人,腦子不太靈光,但是勝在幹活勤快,一溜煙兒就往檢驗室去了。

季懷安做事情專心,從來不能一心二用,這都看完了,才擡頭看見屋子裏頭換人了,封哲一臉大爺樣兒攤在皮沙發上,翹着個二郎腿。

“封哲哥哥,這人是凍死的吧?”季懷安舉着手裏的照片。

封哲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季懷安挪了過去,又問了一遍:“曉楠姐有沒有說這人是凍死的?”

照片上是吳大強閉着眼睛躺在青灰色的板磚路上,他的臉跟地面幾乎是同一個顏色,面上嘴角肌肉緊繃着,帶着一點點微笑地弧度。現場照上,吳大強身上蓋了一塊潔白的布單,跟未經過打掃而略顯髒兮兮的街道形成鮮明對比。而後回來的屍體照上,他的皮膚上分布着一些紫紅色的淤傷。

封哲表示不知道,他也才到警局。

“不過看着确實八九不離十。”封哲點了點頭,又詳細端詳了一下資料,“我剛剛問趙隊了,說案子基本上午就能結,不是什麽大案子,你可以去找梁曉楠問問。”

幾分鐘之後,季懷安出現在了法醫室。

“喲,這不是我們懷安弟弟嗎!”梁曉楠随手摘掉自己的眼睛扔在一邊,“來給姐姐捏捏!”說着就要起身沖着季懷安過來。

季懷安看着梁曉楠的動作,整個人僵硬起來——他還記得,小一點的時候,被梁曉楠抱來抱去捏來捏去的經歷,從此由內而外的生出了被支配的恐懼。

幸好封哲及時跟了進來,制止了梁大法醫的惡行:“诶诶诶,安安現在已經大了,你給我注意點影響。”義正辭嚴,铿锵有力。

季懷安感激地看了封哲一眼,他對于別人的親近一向不怎麽習慣,就連趙民亮也不怎麽長時間觸碰他,擁抱也只是點到為止。

聽說是因為他被帶回來的頭兩年裏都會對任何接近他的人産生過激反應,後來經過一些治療漸漸好一些,實際上是季懷安學會了忍受這種不适。季懷安自己對于八歲前的記憶幾乎全部遺忘,而講實話,之後兩年的記憶也是模糊不清的,不能說完全記不住,但是記憶的程度相當于普通孩子五六歲的水平。

有人說時間是一味良藥,可以使所有不致命的傷口都漸漸愈合。季懷安知道不是,即使他并不太善于言辭,但是他并不笨,他知道有些事情一直如同陰影籠罩在他的頭頂。

封哲輕輕推了他一下:“想什麽呢?你不是想跟你曉楠姐求證你的推論嗎?”

“啊……”季懷安回過神來,“曉楠姐,那個,請問吳大強是凍死的嗎?”

談到工作部分,梁曉楠重新戴回眼鏡,看着檢驗報告:“是。屍體表面沒有損傷,皮膚下有一些青紫色腫脹和瘀血,胃黏膜彌漫性出血,形成血斑。”

“屍體是在死後被搬運到現在被發現的位置,然而當時最近的攝像頭壞了,經過對其它周邊街道的攝像頭,我們鎖定了一輛工地常用做人員運輸的面包車,找到了吳大強在建築工地的工友。”

“據他所言,吳大強平時生活節儉,冬天不添衣,生病不買藥。前些天在臨時工地超負荷工作後發起高燒,然而吳大強認為沒有必要休息,持續工作,終于暈倒,被工友帶回去休息。”

“等一下,曉楠姐。”季懷安沒忍住發問,“前面說吳大強居無定所,那他們都住在哪裏呀?”馬路嗎?季懷安想,應該不是。

山北市有數以千計的建築工地,甚至可能更多。不少工地都會聘請臨時建築工人,這些工人合起來的數量不少,如果他們的生存現狀與吳大強區別不大,那麽滿大街上都應該能夠看到他們的身影。

然而并沒有,山北市的市容市貌近兩年是越來越好,似乎從來沒有叫城市的發展而耽誤掉。

“爛尾樓。”封哲在旁邊接道。

“爛尾樓?”

封哲有點無奈地看着季懷安,他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季懷安社會殘酷的一面,季懷安自從被趙民亮帶回警局之後被保護的很好,趙民亮從來沒有在物質上虧待過他,甚至就連警局裏其他人也很喜歡他,可以說是吃着“百家飯”長大的孩子。

除了在記憶深處被遺忘的東西,季懷安的生活裏都是美好的東西。他沒怎麽去過學校,不知道青少年的叛逆和瘋狂;他沒體會過缺錢的滋味,不知道光是活着,對于某些人們已經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

可他有幸體會活着的幸運。

“爛尾樓呢,就是有一些樓房蓋到了一半,因為資金或者各種其它原因,不再繼續蓋下去。”

“那,它們是什麽樣的?”

“鋼筋水泥,運氣好的話,牆和窗戶可能是完整的,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在這樣的冬天……”封哲站起來跺了跺腳,從兜裏摸出了一根煙,他皺着眉頭翻着打火機。

梁曉楠對着他翻了個白眼:“行了,警局禁煙。”

“我……”封哲自知理虧,強行解釋,“我這不兒還沒點着呢嘛。”

“你可得了吧。”梁曉楠沒理他,對着季懷安一本正經地說下去,“所以,他就這樣凍死了,等他工友下工回來發現的時候,人都已經涼了。”

“那幫漢子沒什麽文化,不知道這種事兒該怎麽處理,就想着放在醫院的門口,醫院裏頭都有太平間。到最後,是兩個下自習的高三生回家的路上發現的,這才報了警。”

季懷安動了動嘴唇,到最後也沒說什麽。

真是太滑稽了,在山北這樣一座龐大的城市裏,一樁曝屍街頭的案子,明明是夠得上新聞頭條的規格,卻以這樣的唏噓作為大結局。仿佛一本開了空頭支票的偵探小說,讀者總不滿足于這樣的結局,卻轉念一想,還好,邪惡離我們很遠。

只是,生活離我們很近而已。

“怎麽了?”

封哲看着季懷安情緒低落,剛猶豫着要不要回頭陪他出去走走,卻見他駐足在了警局的大廳,愣怔怔地看着一邊。

封哲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是那兩個報案的小姑娘,因為高三時間緊的緣故,直到第二天上午才來警局補上筆錄。

說起來,季懷安應該同她們一邊大的。

兩個小姑娘還穿着藍白的校服,馬尾辮整齊得梳着,聽說是下午還要回學校上補習。她們正在跟做筆錄的警員說着什麽,上午的陽光悄悄攀上她們的臉頰,模糊了輪廓。

封哲突然想起來高中的時候隔壁班最受歡迎的女孩子,那會他一起打籃球的哥們兒喜歡她喜歡的要死要活,見了面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一開口,只剩下滿臉的緋紅。于是只好求着封哲讓他幫忙遞情書,封哲那會叛逆得很,拿着信封往女孩桌上一甩就要走,吓得女孩還以為隔壁班來找她約架。

山北市發展得很快,跟着時代匆匆而行,但學生時代似乎卻從未改變,藍白的校服穿了一屆又一屆,送走了多少天真少年。

“其實……她們的校服挺好看的。”季懷安小聲說道, “真的好看,如果我能上學,肯定不嫌棄。” 感受到封哲注視着自己的目光,腼腆地笑了起來,一顆小虎牙露出來。

“真傻。”封哲輕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轉身向門外去,“走了,長得好看穿什麽都好看,不過你還小,不許想女孩。”

“我,我成年啦。”季懷安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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