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趙民亮今天在市裏有會要開,一下會打開手機就看到上面未接來電和短信不斷,這才知道趙奕帆這小兔崽子又闖禍了,心下一沉。

大步流星地趕過來已經是九點半,派出所大廳裏已經沒有什麽人,趙奕帆那個頭兒往那裏一杵相當顯眼。趙民亮二話沒說,狠狠一巴掌招呼在他臉上,正值中年的老刑警力道不小,趙奕帆一下被打偏了頭。

趙奕帆沒說話,也沒捂着開始發紅的臉,只是沖着地上呸了一口帶點血腥味的吐沫——舌頭磕到牙上有點破。

見這個情形,旁邊的小民警連忙放下手機來勸阻,趙民亮甩開他們的手,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倒也沒再動手。

“趙隊。”封哲走過去,“是我這邊場子也監管不力了,您也別太上火,奕帆高三了,中心還是要放在學習上。”

旁邊小民警聽着新鮮,喲呵,這位小哥兒聽着像道兒上的啊。

這邊兩個刑警哪兒知道吃瓜民警怎麽想的,只覺得這個小民警看人的眼神挺激動……

“高三?”趙民亮嗓門一下子高上去,“他也知道他高三了嗎?!還跟那幫亂七八糟的二代學這些臭毛病!”

季懷安顯然被趙民亮的大嗓門吓到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往跟前湊,就那麽愣愣地停在了原地。封哲湊過去摸了一把季懷安的腦袋,心想着一句老話:呼嚕呼嚕毛兒,吓不着。

季懷安臉上一紅,從封哲旁邊挪開,他都成年了,可是封哲還總拿他倆剛認識那會的年齡看他。那會才多大,十三四歲。

趙民亮注意到季懷安,眉頭一皺:“安安頭上這怎麽回事?”

封哲聳了聳肩,抓着季懷安的手腕往上舉了舉:“我跟店裏撿着的,那會就被打到額角了。”

趙民亮挺疑惑,等聽完事情的詳情,罵了一句娘。

“趙奕帆,我現在發現你他媽挺能耐啊,行,還學會打你哥的主意了。”趙民亮氣得一口氣哽在嗓子裏上不來,憋得臉上通紅,“從今天開始,你所有的零花錢都取消,每天放了學到家就給我用座機打電話,下晚自習是九點吧,九點半,沒到家我立馬給你立案,就說是失蹤,鬧到你全校出名你信不信!”

封哲沒忍住背過去掩了上翹的嘴角,這老刑警整人可真有一套啊。

趙奕帆像是憋了很久,最終爆發地喊道:“怎麽了,你現在知道管我了?我告訴你,晚了!我這個性格現在已經定型了,你要我改,我改不掉,你早幹嘛去了?!”

“你這小兔崽子說什麽玩意兒呢!”

“從小,自從季懷安來到咱家之後,你們每天下了班就知道安安安安!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他有病,是,他有病,可是是他姓趙啊還是我姓趙啊?!”趙奕帆越說越激動,惡狠狠地盯着季懷安,“他在你們眼裏怎麽都好,又乖,又聽話!你們巴不得換個兒子吧!可實際上呢,你看看他,跟他媽娘們似的,我欺負他都不知道還手,遇見事兒就跟個呆子一樣,季懷安,你自己說,你除了哭你還會什麽?”

季懷安哪想着趙奕帆突然對自己發這麽大脾氣,他急忙沖着他擺了擺手:“我,我沒……我沒有……”可是越着急越說不出來話,他腦子裏面一片空白。

封哲聽着趙奕帆那些話只覺得刺耳,皺着眉頭拽過季懷安往外頭走:“趙隊,你跟你兒子聊着,我帶着安安先出去。”

當晚,季懷安跟在封哲後頭走得格外沉默,也沒有平時習慣性踩前面人影子的小動作。山北市冬天的西北風仿佛刀子一樣刮得人臉生疼,封哲順手把他拽進了街邊一家快餐店。

“吃點什麽?”

季懷安盯着上面的屏幕,半晌,搖了搖頭。

封哲于是自作主張給他點了一塊蘋果派,自己要了一杯熱可可,兩人對坐着無聲比較着熱量攝入。封哲忘了自己是在哪聽說的,吃甜品可以緩解差心情,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封哲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安慰兩句,又不知道怎麽開頭比較好,難道跟季懷安待久了自己的社交功能也退化了?封哲眼看着熱可可都喝了一半,終于決定硬着頭皮說了:“趙奕帆說得那些渾話你別放在心上。”說完又想扇自己一巴掌,說得好聽,這怎麽不放在心上?

“沒事的,他說的,是事實。”

“不是,他這個是自己不懂事!”封哲連忙搶詞。

沒想到季懷安在這點上看得還挺開:“是,我就是,可以理解他這種想法。”末了,又想了想,“封哲哥哥,你不要擔心。我只是在想,之後怎麽辦。”我以後去哪?季懷安說得挺輕巧,封哲看着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後來有機會從尉遲天那裏聽說,季懷安這種狀态就是極度缺乏對周圍人的信任,他就像一朵不小心從天上落入城市的雲,飄飄蕩蕩,偶爾停留卻從未依賴。缺失了過去的記憶,他經常在心底詢問着自己究竟是誰,來自哪裏,然而所有的問題都沉入夢境,他得不到回應,只好簡簡單單地随風飄着,不問塵間的悲喜和命運。

那天,封哲開車送季懷安回家,看着他一個人走向沒有燈火的居民樓,在視線最遠處,季懷安沖封哲招了招手,随後就上了樓。封哲靠在車上,看着樓道裏的燈,從一樓依次向上亮起又滅掉,點燃了一支香煙,一顆紅色的火星在黑夜中隐隐約約閃爍着微弱的光。

那晚趙民亮和趙奕帆都沒有回家,季懷安在寂靜有空蕩的房間裏聽着時鐘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怪吓人的。

季懷安坐起來打開了床頭的臺燈,再次滿意地将自己縮進被子裏,陷入睡眠。

次日上班的時候,封哲主動提出了請季懷安搬來他家暫住的想法,這簡直是在給趙民亮解決燃眉之急——昨天趙奕帆對着趙民亮一通吼,他突然發現自己和兒子之間的誤解竟然這樣深。他們趙家就是個普通小市民,沒什麽可以繼承的家業,可以說,像大多數人一樣,高考雖然不決定着一生,但決定着未來選擇的高度,關系重大。

不管來不來得及,總得讓看着趙奕帆,讓他踏踏實實走完接下來半年的路。

于是回到家中,趙民亮幾番周折還是委婉地跟季懷安提了這個建議。季懷安的反應大出所料,他很快就同意了,并且還很細心地詢問了封哲生活上有沒有什麽忌諱。這讓趙民亮本來就低落的心情變得愈發愧疚。

“安安,缺啥就給我打電話,封哲也還是個毛頭小夥子,你跟他萬一起點啥沖突,你就跟我說,趙叔叔罵他,扣他獎金。”臨搬走的那天,趙民亮坐在沙發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緊張地樣子仿佛他才是要搬家的那個。

李惠也跟着前前後後地忙,一樣一樣數着季懷安還缺不缺啥東西,把家裏各種小零食都往季懷安手裏塞,季懷安抱着一大堆零食有點不知所措。

“不用了,我……我就是去暫時住一陣子。”季懷安想不明白,他本來也覺得,趙叔叔和李阿姨願意收留他這麽長時間是一份恩情,并不是本分。現在他也成年了,又遇到趙奕帆高考,出去住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唯一讓他覺得有點焦慮的是封哲——他未來一段時間的同居對象。

怎麽辦,雖然在日常生活中封哲沒有表現出什麽過分龜毛的癖好,但是萬一……萬一自己過于打亂了別人的生活習慣呢?那之後又可以去哪呢?

算了,季懷安想着。

他不願意考慮太長久的事情,像一只将頭埋進沙子裏的鴕鳥,逃避着未來,只為了現在的無憂。

封哲一個電話打上來,告訴趙民亮自己已經開車在樓下,問需不需要上來幫忙拿行李。趙民亮推辭說不用,扛着季懷安的兩個行李箱下了樓。

季懷安自己也拿了一個行李箱。

一共三個行李箱,似乎就可以搬空一個人所有的生活痕跡。季懷安遠遠看見封哲那輛紮眼的香槟色SUV,待所有的行李都放好。季懷安轉過頭沖着趙民亮鞠了一躬:“謝謝您一直的照顧。”說完臉立馬紅了,轉身就跑進了封哲的車裏。

季懷安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說得話卻是他一直想說的。他曾經在書上讀過,一個人要學會懂得感恩,而不能因為得到了好處而變得貪得無厭。季懷安想,他不是個貪心的人,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他可以反複揣摩其中的溫度。

封哲對着窗外揮了揮手,載着一車的行李和一個小孩往家裏開。

路上封哲偏過頭問季懷安:“有沒有什麽需要補齊的東西,我們現在拐彎去超市買。”

“牙杯,有點占地方,我沒放進行李箱。”想了想,季懷安又補充道,“不過沒關系,我也可以不用的。”

“刷牙就好好刷,正好我也該換套牙具了,一起買得了。”封哲一打方向盤開到了街道裏一個超市門口。這會正趕上周末上午,一大群提着購物袋的老頭老太太正排着早市的隊,人擠人,封哲為自己開得SUV感到頭疼,但是好就好在空間大,可以放很多行李。

封哲以為季懷安會有不少東西,沒想到他走得還挺幹淨利索,仿佛有一天背着一個背包,拖着行李箱,就能随時随地離開一樣。

好不容易插縫停了車,封哲幾乎要給自己的車技鼓鼓掌了。

男人買東西很有特點,比如大部分男性是先想好買什麽,一一買清就走,而不選擇逛完整個超市來補充一些不在計劃內的東西。所以從封哲和季懷安進去到提着一黑一白兩個骨瓷牙杯出來,不到十分鐘。

季懷安一如既往地跟在封哲的後頭兩步左右的距離,突然被一個人影撞到了腿上,穩住平衡,季懷安驚愕地向下看去,是一個留着半短卷發的小女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

女孩的手緊緊拽着季懷安的褲腿,沒有尋常小孩的尖叫大嗓門,而是一句一句清楚地跟季懷安說:“哥哥,幫幫我,我媽媽失蹤了,你幫幫我……”

沒待季懷安反應過來,從一旁的人群中擠出來一對夫婦,看上去有些年紀了,男的的嘴裏鑲了一顆明晃晃的金牙,一看見抱着季懷安褲腿的小女孩就沖過來拽她,嘴裏念叨着:“你這丫頭到處亂跑!”又擡起頭跟季懷安說:“不好意思啊,女兒不聽話。”

“哥哥,幫幫我,他們不是我爸爸媽媽!”

季懷安聽見女孩的聲音裏帶了哭腔,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伸手攔住了男人的手。封哲這時候也走過來,人高馬大的,這對夫妻不敢惹他,也沒硬搶。

封哲也挺有經驗,單手抱起小女孩,沖她微微笑了一下:“乖,別怕,偷偷告訴哥哥你叫什麽。”說完把耳朵湊到女孩嘴邊,小女孩小聲在封哲耳邊說了點什麽。

封哲一轉頭,又問那對夫婦:“你們女兒叫什麽,多大了?”

“苗雨童,五歲半。”那男人答得十分順暢,“小哥你就別多事了,這真是我們家女兒,跟我們夫妻倆鬧別扭。”轉頭又對着小女孩說:“童童,別鬧了啊,你說要買的糖葫蘆你媽已經給你買了,回家就能吃。”一邊的女人舉了舉手裏的糖葫蘆給苗雨童看。

“哥哥,他們真不是我爸爸媽媽,求求你,救救我媽媽。”小女孩眼眶裏已經有眼淚在打轉,可她還是努力把話裏每個字咬清楚,“我媽媽,每周至少都會給我打三個電話,現在,現在已經兩周了,媽媽……媽媽不見了嗚嗚嗚……”女孩哭了起來。

還沒等封哲開口,季懷安難得先開了口,有些急匆匆地跟那對夫婦說:“你們現在沒有權利動這個小女孩了。我哥哥,是警察,這是……”他猶豫了一下,接道,“這是未成年報案,現在,我們要核實監護人。”

封哲等着季懷安把話說完,嘴角染上了一絲笑意,“是,所以請兩位跟我們走一趟吧。”

作者有話要說:

哇,這章碼了很多字鴨

接下來是正文(?)部分,前面一些重要人物已經出場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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