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憑什麽

憑什麽

錢曉雲到的那天是周日, 葉敏和孟城都休息。

但因為安安太小,不好帶出門,葉敏就讓孟城留在家裏帶孩子, 自己帶着孟峥去接錢曉雲。

其實葉敏本來是打算一個人去市裏的, 但孟峥閑不住, 一到放假就想出去玩,知道她要去火車站接人, 早上一起床就在她面前各種表現。

她穿衣服的時候他站旁邊遞衣服,她刷牙的時候他在旁邊遞牙刷, 狗腿得葉敏都心軟了,只好帶上個拖油瓶。

跟上次一樣, 他們這次還是搭部隊采購的便車去平城市,到市裏路線多的公交站, 兩人下車換乘公交去火車站。

他們出門早,到火車站時才剛九點半,等了近半小時,錢曉雲搭乘的那班車才到站。之後又等了幾分鐘,錢曉雲才從裏面走出來。

平城不是大城市, 火車在這一站下車的也不多,所以葉敏第一時間看到了錢曉雲, 舉手揮舞起來:“曉雲!這裏!”

聽到葉敏的聲音,身高只到她腰部的孟峥蹦起來, 嘴巴嚷着:“哪呢哪呢?幹媽人在哪呢?”

葉敏說道:“馬上就走過來了。”

母子倆說話的時候,錢曉雲也發現了他們的身影,高興地跑動起來, 繞過了兩名并肩的旅客,孟峥也終于看到了她, 大聲喊道:“幹媽!我在這裏!”

随着孟峥話音落下,錢曉雲也走到了兩人面前,面帶笑容地說:“敏敏,峥峥你們好。”同時從口袋裏摸出車票,遞給工作人員檢查。

檢查無誤後,她被放行,走出栅欄放下行李,跟葉敏擁抱在一起。

孟峥在旁邊看到,也伸出手說:“還有我!”

“少不了你。”錢曉雲說着,彎腰跟孟峥擁抱,又比了比他的身高,“你長高好多呀。”

“嗯哼~”孟峥仰頭,一臉得意,“我現在是班上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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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曉雲面露驚訝:“真的?”

葉敏解釋道:“他上的是小班,學生年齡在兩歲半到四歲之間。”

錢曉雲摸摸孟峥的頭,笑着說:“這說明峥峥是同齡孩子中最高的。”

孟峥很滿意幹媽的說法:“那當然。”

……

江城是省會,比平城要繁華很多,再加上錢曉雲坐了兩天兩夜火車,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很疲憊,所以雖然有時間,但葉敏沒帶她去到處逛,直接搭公交去來時下車的地方。

到地方後快十一點,離采購回程還有幾個小時,幾人就找了家國營飯店吃飯,順便等車過來。

吃飯時葉敏沒有着急問錢曉雲的情況,話題基本圍繞着兩個孩子展開:“你不知道,峥峥聽說我是來接你高興壞了,為了跟我一起來火車站,早上表現特別積極,又是給我遞衣服,又是給我拿牙刷,啧啧。”

孟峥被媽媽說得有些羞澀,但他很善于表達感情,哪怕不好意思,還是一臉坦率道:“我想幹媽了嘛。”

孟峥這話是真心地,雖然葉敏随軍前和錢曉雲不在一個單位,平時見面并不方便,但她們感情好,每個月都會趁着周末見兩三次。

錢曉雲父母都有工作,家裏沒什麽負擔,她工資不低,又沒什麽花錢的嗜好,存款不少,對孟峥非常大方。

每次去找葉敏,錢曉雲都會給孟峥帶吃的,逢年過節還會給他買禮物,有時是玩具,有時是衣服,把他收買得服服帖帖。

葉敏随軍到部隊後,兩人雖然更見不上面,但信件來往不少,錢曉雲人不到,但給孟峥的東西沒少寄。所以哪怕一年多沒見面,但孟峥對錢曉雲依然很親熱。

聽到孟峥的話,錢曉雲臉上綻開笑容,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說:“真會說話,幹媽給你帶了新玩具,回去拿給你。”

聽到玩具,孟峥眼睛瞬間亮了,用力點頭說:“嗯嗯!”

吃完飯,他們在國營飯店坐到一點多,看着時間差不多了才往公交站走去。

到公交站坐下沒一會,一輛軍用卡車便從道路盡頭緩緩開過來,停在他們面前,裏面的人也探出頭,招呼葉敏三人上車。

上車後,葉敏簡單跟錢曉雲介紹起駐地的情況:“部隊駐紮在東河縣下面的紅旗公社,從我們家屬院到公社,走路十來分鐘就能到。不過公社平時沒什麽可逛的,像供銷社、菜站、糧站這些我們家屬院裏都有,趕集的時候會熱鬧點,周邊住着的少民也會來擺攤,你要是有興趣,下次趕集我帶你去逛逛。”

錢曉雲點頭,問道:“你們家大不大?”

葉敏想了想說:“反正不小,駐地偏嘛,不缺地,家屬院裏的房子基本都是軍人自己蓋的,所以基本都有前後院。我們家前院挺大,房間嘛就兩間,這段時間你就住峥峥房間,他跟我和孟城一起睡。”

“好。”

“論條件,這邊肯定不如江城,但空氣應該要好一些。”

江城是工業城市,尤其是她們從小生活的新區,大大小小的國營廠盤踞其中,每天都有大量廢氣排放升空。

小時候她們還經常能看到藍天白雲,但随着年齡一天天變大,曾經湛藍的天空也似乎被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

因此葉敏的總結,錢曉雲深以為然。

……

周日家屬院裏人比平時多不少,葉敏領着一大一小回家時碰上了不少軍嫂,時不時要停下來打招呼。

錢曉雲是生面孔,軍嫂們對她都挺好奇,打完招呼後難免問一句。得知是葉敏朋友,特地來探望安安,都笑着誇她們感情好。

錢曉雲這段時間被人指指點點多了,剛看到陌生人時有點不敢看她們的眼睛,直到從對話中感覺到軍嫂們的善意,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松。

等走到孟家門口,她神色已經恢複自然,又成了葉敏熟悉的那個錢曉雲。

三人進入院子,葉敏還沒開口,孟峥已經跑進去:“爸爸!我們回來啦!诶?丁叔叔!你怎麽來啦?”

聽到“丁叔叔”三個字,葉敏腳步微頓。

雖然她打算撮合錢曉雲和丁楊,但她計劃中的兩人見面,是在錢曉雲安頓下來後。

在這之前,她會适當勸說錢曉雲放下過去,離開江城開始新的生活。而等到見面那天,她會讓錢曉雲好好打扮一番,不說要驚豔丁楊,至少不能看起來憔悴不堪。

她和錢曉雲關系雖然好,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後,錢曉雲依然容光煥發。

但以上計劃在丁楊突然出現後,全部都被打亂了,于是當孟城從屋裏出來,葉敏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質問:“怎麽回事?”

孟城迅速領悟了葉敏的眼神,苦笑着解釋:“老丁今天不用值班,知道你不在,說過來蹭飯。”

蹭完飯又趕上安安睡醒,準備撤的丁楊看到,立刻改變主意,留下陪小姑娘玩了一個多小時。剛把小姑娘哄睡着,葉敏就帶着錢曉雲回來了,于是就有了現在的局面。

事已至此,兩人提前碰面已經成為必然,生硬把他們錯開才引人生疑。

葉敏一咬牙一跺腳,對錢曉雲說:“咱們進屋吧。”

把人領進門,先指着右手邊的房屋說:“這邊是峥峥房間,你晚上就睡這裏。”領着人把行李放進去,再把人帶到主卧,“這是我和孟城的房間,安安剛睡着。”

指着嬰兒床上的小姑娘說完,葉敏又朝丁楊攤開手介紹:“這是丁楊,孟城的戰友,他今天休息,中午來家裏吃飯。這是錢曉雲,我朋友,也是峥峥和安安的幹媽,她從江城來看安安的。”

丁楊是個熱情性子,聞言當即伸出兩只手,跟錢曉雲握了握說:“幹媽好!”

錢曉雲性格內斂,有些不習慣他的熱情,握過手後遲疑道:“您不用那麽客氣,叫我小錢就行。”

丁楊繼續笑:“你也別您啊您的,多生分,叫我老丁就行,你從江城過來應該挺遠吧?”

“還行。”

“坐火車過來要多久?”

“差不多兩天兩夜。”

“嚯!這麽久,你一個人坐火車過來不容易吧?”

“也還好,我買的卧鋪票,睡兩天就來了。”

“坐卧鋪是比硬座舒服,就是火車上空間小,轉不開身,半天一天還好,時間長了也熬人。”丁楊說着又想起來,“你什麽時候到的平城?中午吃沒吃飯?”

“上午到的,中午和敏敏一起吃過了。”錢曉雲有點招架不住丁楊的熱情,悄悄向葉敏遞了個求助的眼神。

雖然葉敏覺得錢曉雲符合丁楊的擇偶标準,也想過撮合他們,但真沒想到會有這場面,不由有些目瞪口呆。

不過她也看出來了,丁楊是看上了錢曉雲沒錯,但後者對此毫無心理準備,所以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猶不及。

葉敏心裏想着,出聲說道:“曉雲坐了那麽久火車肯定累了,讓她回屋休息會吧。”

丁楊不是沒眼色的人,經葉敏提醒後看一眼面露疲倦的錢曉雲,一拍腦門道:“看我,忘了這麽重要的事,那小錢同志你去休息吧。”

說完又對孟城道,“營裏還有事,我也該回去了。”

孟城和丁楊一個營的,雖然管的方向不同,但平時工作交集不少,他怎麽會聽不出好友這是借口。

說是有事,實際上怕是猜到自己吓到人姑娘了,怕再留下去引人反感,心裏懊悔不已,想以退為進吧。

雖然猜到真相,但畢竟事關好友終身大事,孟城便沒拆穿,點頭說道:“我送你。”跟丁楊一起出去,将空間留給兩名女同志以及兩個孩子。

……

孟城送完人回來時,錢曉雲已經去睡覺了。

她是真累了,雖然在丁楊面前說得輕描淡寫,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只身出門在外,怎麽可能安睡。

這兩天晚上,她的睡眠都是斷斷續續的,車廂裏有一點動靜就會被驚醒。白天也沒法補覺,大家都在活動,人來人往,說說笑笑,太熱鬧了。

她一睡就是兩個多小時,起床後正趕上晚飯。

晚飯還是孟城主廚,葉敏幫着打下手,錢曉雲知道後有些驚訝,悄悄問好友:“孟同志還會做飯?”

“當然會,他做菜可好吃了。”葉敏誇完丈夫,又笑着說,“我随軍到部隊後,家裏一直都是他下廚的比較多。”

錢曉雲面露羨慕:“真好。”

因為知道錢曉雲要來,孟城趕早去了菜站,買到了兩根排骨,再有一塊豬肝,前者做了糖醋的,後者切片用辣椒爆炒。

葷菜就這倆,其他都是素的,但很有當地特色,錢曉雲看得新奇,入口後也贊不絕口。

吃過晚飯,幾人輪流洗澡。

雖然說好了這段時間讓錢曉雲睡孟峥房間,但她今天剛來,葉敏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于是到了睡覺前,把父子倆趕到了次卧,自己和好友睡一屋。

對此孟城沒什麽意見,他早就做好了心裏準備,倒是孟峥,睡覺前嚷着要跟媽媽和幹媽一起睡,最後被老爸提溜着衣領提回房間才消停。

他們父子倆離開後,葉敏關上房門,對扒在嬰兒床前看安安的錢曉雲說:“可愛吧。”

錢曉雲微笑着說:“嗯,她和你很像。”

“是嗎?他們都說安安像爸爸呢。”葉敏坐到錢曉雲身邊說。

錢曉雲看着小姑娘,思索着說:“也像爸爸,她遺傳了你們夫妻五官上的優點,長大了肯定很好看。”

“是不是很羨慕?”葉敏笑眯眯地問,“有沒有自己也生個女兒的想法?”

“我還要羨慕?安安不是我幹女兒嗎?”錢曉雲理所當然道,只是話音剛落,裝出來的氣勢就消散了,垂下眼眸苦笑道,“……我也不想結婚了。”

葉敏聞言斂起笑容問:“為什麽不想結婚?”

錢曉雲看着安安,聲音輕得像是呢喃,也不知道是想說服葉敏,還是想要安慰自己:“沒有為什麽,我就是覺得結婚其實也沒什麽好的,在家是女兒,有爹媽寵着,可結婚去了婆家,就要伺候人了。嫁的男人好也就算了,要是不好,誰知道以後日子會怎麽樣。”

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擡頭沖葉敏露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何況像我這樣的女人,誰會願意娶呢?”

葉敏沒有附和,而是表情嚴肅地問:“你是什麽樣的女人?”

問完不等錢曉雲開口,便自問自答道:“你長得漂亮,性格溫柔,頭腦聰明,行事大方,像你這樣的人,哪個男人會不願意娶?”

“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葉敏盯着錢曉雲的眼睛,肯定說道:“你有!”

對視之中,錢曉雲先挪開眼,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可到最後也什麽都沒說出來。

葉敏則在她避過自己的目光後,緩和聲音說道:“曉雲,如果你是真覺得結婚弊大于利,所以不想結婚,我會支持你,但如果你是因為江家人從中作梗,受到感情挫折後才萌生這樣的想法,那麽我只能告訴你,你這樣才是順了他們的意,讓親者恨,仇者快。”

聽到這裏錢曉雲再也忍不住,撲進葉敏懷裏,嗚咽着哭出了聲。

葉敏伸手将她抱住,拍着她的背說:“你想一想江家人為什麽要在背後诋毀你,還不是因為他們不想你過得好嗎?”

她說的這些,錢曉雲怎麽可能會不懂,但越是明白,越覺得無能為力,她哭着說道:“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不知道,齊老師向我求婚後,他們直接找到了他,讓他跟我分開,不然就要給他扣帽子,讓他去勞改。”

早在和齊老師認識之初,她就跟對方說過她和江家的恩怨,對方也明确表示過不在意。她會被打動,也是因為對方的表态。

但她沒想到對方敢說不在乎,是因為抱着僥幸心理,覺得過去那麽多年了,江家人不至于一直纏着她。所以江家人一找上門,他就怕了,讓她放過他。

其實她心裏知道,這不能怪齊老師,誰會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了一個女人下放勞改呢。

她不怨他,所以痛快答應了分開。

但江家人還不想放過她,他們舊事重提,到處宣揚她和江技術員的過去,并把對方的死全都賴在她身上。

時間可以抹平傷痛,但也可以湮滅真相。

江技術員剛出事的時候,誰都會安慰她,說這件事跟她沒關系。可幾年過去,大家好像忘記了他死亡的真正原因,都信了謠言,覺得他是因為她死的。

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紅顏禍水!

錢曉雲流着淚說:“被人指指點點的日子太難熬了,而且江家人不會放過我的,我現在……現在根本看不到希望。”

雖然剛在看到彈幕上簡述的錢曉雲一生時,葉敏就萌生了改變她命運的想法,但那時候她對這件事的渴望,沒有現在一半強烈。

盡管她早就知道錢曉雲這些年不好過,但她也忙,要上班要照顧孟峥,再加上她們在對方面前總是報喜不報憂,所以她對好友遇到的艱難沒有深切感受。

直到這會聽她痛哭,葉敏才知道錢曉雲心裏壓着這麽多事,也終于下定決心問道:“曉雲,你有想過離開江城嗎?”

“離開江城?”錢曉雲擡頭,滿是眼淚的臉上流露出些許茫然。

葉敏點頭說:“江家有個革委會主任,他們想針對你一個普通人太容易了,如果繼續留在江城,你很難改變現在的局面。”

錢曉雲點頭:“我知道的。”

“但你也不用太灰心,”葉敏安慰道,“江家人權力再大,也頂多是在江城耀武揚威,如果你離開江城,他們就管不你了,你說是不是?”

錢曉雲明白葉敏的意思,可是……她苦笑道:“離開江城,談何容易。”

她不是沒想過打申請去支援三線建設,走投無路時也考慮過去邊疆,但不管哪條路,都避不開江家人。

而且江父職位雖然不高,但畢竟當了二十多年領導,人脈不是他們普通人能比的。

留在江城,她有親戚有朋友,還有那麽多同學同事,再是普通人,江家人也不敢對她做什麽。可要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怕是死在當地也沒人知道。

聽完錢曉雲的分析,葉敏神色微怔,沒想到好友考慮過離開江城的事。

既然如此,葉敏想自己也沒必要再藏着掖着,直接說道:“其實還有一條路。”

“哪條路?”

“嫁到部隊來。”

這下換成錢曉雲愣住:“我、我、你、這……”

“其實我打電話讓你來部隊,就是抱着這個念頭,部隊結婚雖然要打申請,會安排人到女方戶籍地調查,但風聲應該傳不到江家人耳中,就算他們知道,估計也不敢跟部隊作對,你的安全能得到保證。如果你願意,結婚以後你可以随軍到部隊來,天高皇帝遠,更不用擔心被江家人報複。”

葉敏寥寥數語,為錢曉雲勾勒出了個還算光明的未來。

但錢曉雲不是十來歲的小姑娘,經過這麽多事的她,沒辦法把婚姻想得這麽簡單,說道:“但這……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不是我說願意嫁,就會有人願意娶的。再說能不能随軍不是要看軍人級別嗎?要是級別不夠,就算結了婚我也只能留在江城。”

察覺到錢曉雲态度并不堅決,葉敏坦然說出自己的計劃:“我是這麽想的,你不是請了兩個月假嗎?這段時間你可以安心在我家裏住着,孟城戰友多,肯定能有跟你看對眼的。”

葉敏思索着說:“至于級別不夠,我覺得也不是問題,我會讓孟城幫着篩選,盡量介紹級別高點,有前途的。這樣就算他短時間內級別不夠随軍,過個一兩年也有機會,這期間你可以通過支援建設來這邊,再到公社租個房子住。當然這樣也有困難,你可能會失去城鎮戶口,如果能找到工作還好,找不到工作口糧會成問題,而且這邊條件肯定不如江城,你不一定能習慣,可能得吃不少苦。”

“我不怕吃苦。”錢曉雲搖頭,神色又有些猶豫,“只是……”

葉敏打斷她的猶豫道:“你不怕吃苦就更好!我知道結婚是人生大事,為了個男人背井離鄉,更需要慎重考慮,但你在這邊要待一個月,沒必要急着拒絕我的提議,多走走多看看,說不定你會喜歡上這裏的景色,還有人,你說對吧?”

說到最後半句時,葉敏沖錢曉雲眨了眨眼睛,語氣有些打趣。

錢曉雲無奈地笑:“好吧。”

“在這件事上,你不用太有壓力,有合适的對象咱就處,誰都不喜歡你就當自己是來玩的,反正最差也不過是回到江城,繼續被江家人針對你說是不是?”

錢曉雲聞言松了口氣:“你說得對,再怎麽樣,情況也不會變得更差了。”

……

因為錢曉雲要在部隊待一個月,所以葉敏沒急着請假陪她出去玩,和孟城兩人次日照常上班。

只是吃過飯正準備帶着閨女出門,她聽到好友說道:“你帶着安安去上班不方便吧,把她留在家裏,我照顧她吧。”

葉敏沒想過這事,聞言微愣:“其實也還好,安安挺乖的,而且我們單位同事都很喜歡她,忙的時候會幫我照看一會。”

“再怎麽乖,你上班肯定也要分心照顧,”錢曉雲說道,“而且我一個人在家裏也無聊,安安在家還能陪陪我。”

錢曉雲當然知道安安很乖,而且一天都不認生,昨天晚上小姑娘醒後,她們還一起玩了好一會。

但就像她說的,安安再怎麽乖也是個孩子,帶到單位肯定會影響葉敏的工作,只是同事人好,不怎麽計較罷了。

她沒來部隊也就算了,既然來了,還要在葉敏家裏白吃白住一個月,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幫好友分擔照顧孩子的工作。

葉敏明白錢曉雲話裏的意思,沒再推辭,說道:“那我就把安安交給你了。”

“沒問題。”錢曉雲一口答應,又問了些安安的習慣。

因為時間緊急,葉敏只簡單說了下安安的習慣,比如什麽時候會醒,用什麽玩具哄她,能讓睡醒的小姑娘快速止住眼淚,還有高幹粉沖泡要注意什麽,想起她昨晚幫忙泡過高幹粉,說道:“就泡成昨晚那樣就行。”

“好。”

交代完事宜,葉敏想了想說:“應該沒什麽了,我待會帶兩個飯盒去,中午從食堂帶飯回來,你口味沒變化吧?”

“沒有。”

“那行,有事你就順着這條路往前走,到第二棟找楊梅,她人很好的。”

錢曉雲再次點頭:“好。”

交代完所有事,葉敏回想一遍覺得沒什麽遺漏,又經孟城提醒得知時間不多,便跟錢曉雲揮手,匆匆出門。

自葉敏複工,除了她上班而孟城休息那天,其他時候雷打不動地帶安安去上班。因此今天到單位只有她一個人,碰到的同事都很驚訝,還有人好奇問:“孟同志今天休息?不對啊,今天不是周一嗎?”

葉敏解釋說:“他沒休息,不過我有個朋友來了,在家幫我照顧孩子。”

有同事想岔了,問道:“是專門來照顧孩子的?”潛意識是問她來的是不是保姆。

這年頭保姆被視作剝削,所以除了高級幹部工作忙,單位會出面為他們安排保姆,各項福利跟工人差不多,一般家庭是不敢請保姆的。

但普通人也會有不得不請保姆的時候,像葉敏和孟城這樣都是雙職工,還沒有父母幫襯的,難以兼顧家庭和工作,就需要請個保姆。

可請保姆又容易被扣帽子,大家只好另想辦法,找親戚幫忙,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層親戚關系在,住家裏似乎變得順理成章,人來了總不能白吃白住吧,幫忙幹點活也不打眼。幹了活再給封個紅包,也是親戚之間的往來,不算踩線。

于是一方有了人幹活,一方有了工作能掙錢,皆大歡喜。

所以同事一聽葉敏家裏來了朋友照顧孩子,就想到了保姆上,但她知道這事你知我知就行,不好大聲宣揚,才換了比較隐晦的說法。

葉敏哭笑不得:“您想哪去了,就是朋友,她前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心裏難受,我讓她過來住一段時間,順便散心的。”說完又補充道,“人是中專生,在我老家最大的國營廠當會計呢。”

同事終于信了,哎喲一聲道:“中專生?那是文化人啊!”

雖然學歷高的容易被扣帽子說是臭老九,但指的一般是大學以上學歷,或者是當老師的。錢曉雲學歷不低,但沒到容易被扣帽子的程度,所以還是比較受歡迎的。

護士長聽後還特意問了句:“你朋友多大年紀?結婚了嗎?”

“比我小半歲,今年二十四,沒結婚,但她之前處過對象,吹了。”葉敏說道,“我這次讓她來部隊,也是為了這件事。”

這時候的人普遍早婚,很多女孩子十八、九歲就嫁人了,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城裏有工作的女孩子也有不少到二十五六才結婚的。

錢曉雲年紀不小,但也沒到成老姑娘的年紀,何況她學歷高,也是加分項,這年頭能讀到中專的姑娘可不多。

就像衛生所,真正從衛校畢業的護士,其實一個巴掌能數得過來,其中一半還是六八年後上的工農兵學校,入學不看學問紮不紮實,只看成分好不好。

以至于有個護士到崗位後別說看處方,正正方方的字都認得費勁,要不是紮針那些基本功過得去,人也還算努力,她早把人退回去了。

也是因為這,護士長深切明白了現在的工農兵學生有多水,想到明年醫院落成,會有大批剛畢業的護士到崗,她就忍不住發愁。

話說回來,在知道錢曉雲是大運動前的中專生後,護士長就動了心思,問道:“她跟前面對象怎麽吹的?”

葉敏看出護士長的意思,沒有直接拒絕說自己有打算,左右看了看,見其他護士換好衣服出去了,便壓低聲音道:“她以前處過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對象,男方父母嫌棄她家條件,逼他們分開,她之前對象壓力太大,上班的時候操作失誤,出事了。兒子死了後,男方父母覺得都是我朋友的錯,一直找我朋友麻煩。”

護士長聽得正認真,沒等到下文,連忙問:“然後呢?”

“我朋友就這麽耽誤了幾年,直到去年經人介紹認識了個老師,在對方的鼓勵下才勉強走出來,但她剛鼓起勇氣開始新生活,前對象父母就又出現了,找到老師逼他跟我朋友分開,她前對象父親是革委會主任,老師怕被牽連,就跟她分開了。”

聽到這護士長一臉氣憤:“太過分了!這不是濫用職權嗎?你朋友打算怎麽辦?”

“她想認命,但我是她朋友,哪能看着她這樣自暴自棄。”葉敏說着笑了笑,“不瞞您說,我這次叫她過來,其實有給她介紹對象的意思,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護士長是老革命,當時就想說躲什麽躲,但想到錢曉雲只是個普通人,而對方是革委會主任,到嘴邊的話就給咽了回去,說道:“這些人,真是為所欲為!”

“可不是嗎?”

“你想好給她介紹什麽樣的對象了嗎?”

“有想好的人選,但能不能成,我現在也不好說。”

護士長拍着胸口說:“沒事,你只管給你朋友介紹,要是沒成來找我,咱們駐地就沒有我不認識的未婚青年。”

葉敏頓時眉開眼笑:“那到時候就麻煩您了。”

“說什麽話!”護士長擺手,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回去告訴你朋友,這一時的困難啊,其實不算什麽的,等她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頭看,就會發現曾經過不去的坎都是小事。當初列強侵略,這片大陸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可我們還不是熬過來了嗎?都會好的。”

“嗯!”葉敏重重點頭,“我一定把您的話帶到。”

……

葉敏突然不帶安安去上班,衛生所裏适應不過來的人不少,尤其是馮愛雲,上午好幾次對着她欲言又止。

因為安安,複工後葉敏和馮愛雲的關系緩和不少,見她實在想自己女兒,下班前終于沒忍住說:“如果你想見安安,有時間可以去我家看她。”

馮愛雲聽了立刻說:“我現在就有時間,可以去你家嗎?”

葉敏:“……”

雖然馮愛雲上班期間沒多積極,但在其他事情上行動力挺強,于是當葉敏回到家,除了手上拿着兩個飯盒,身後還跟了個拖油瓶。

錢曉雲見到拖油瓶有些疑惑:“這位是?”

“我同事,馮愛雲。”葉敏給兩人互作介紹,“這是錢曉雲,我朋友。”

聽到錢曉雲名字裏也有雲字,馮愛雲有些訝異,但也沒太大驚小怪,簡單跟錢曉雲握了個手就進屋看安安去了。

錢曉雲見了,輕聲問:“怎麽回事?”

“她很喜歡安安,今天沒看到我帶安安去上班,特意過來看她。”葉敏輕聲解釋,打開飯盒對錢曉雲說,“先吃飯吧。”

吃完飯,剛好安安也醒了,哭着要喝奶。

高幹粉營養不夠,所以葉敏一直都是母乳奶粉混着喂安安,平時上班人來人往沒辦法,今天在自己家,把錢曉雲兩人趕出去,門窗一關就開始喂孩子。

安安很好養,有些孩子喝了母乳就不愛喝奶粉,但她還好,基本屬于給什麽喝什麽。不過安安也有偏好,每次母乳會吃得多一些。

過了十來分鐘,葉敏才整理好衣服,打開門讓兩人進來。

睡足吃飽後安安很有精神,要玩一會。

馮愛雲性格有點獨,她以前不止跟葉敏關系不好,和所裏其他護士關系也很一般。但跟安安挺合得來,在小姑娘面前都不要人捧了,她可以把安安當公主哄。

等陪安安玩到犯困,把她哄睡後又跟葉敏打商量,說想當安安的幹媽。

葉敏不是很理解:“你怎麽突然提這個?”

馮愛雲沖錢曉雲揚了揚下巴:“她不是安安幹媽嗎?”

葉敏看向錢曉雲,後者面露歉意,顯然沒想到馮愛雲會這麽說。葉敏倒沒覺得有什麽,直接說道:“她能成為安安幹媽,是因為我們是認識很多年的好朋友。”

馮愛雲思索着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想當安安幹媽,得先跟你當很多年好朋友?”

“嗯哼。”

馮愛雲抿唇,顯然她也知道,雖然她和葉敏關系緩和了不少,但還沒到能說是好朋友的程度,更不用說還得是多年好友。

見馮愛雲不高興,葉敏出主意道:“其實如果你實在喜歡女兒,可以自己生。”

“你以為我不想嗎?”馮愛雲翻了個白眼說,“想生出安安這麽可愛的女兒,我得先找到個像你丈夫那麽帥的男人結婚,你覺得咱們駐地有這樣的人?”

“……”葉敏還真沒想到馮愛雲都想這麽長遠了,噎了下說:“或許你可以稍微放低一點要求?”

馮愛雲理直氣壯地問:“像我這麽好看的人,找個長得一般的,你覺得合适嗎?”

在衛生所的護士中,馮愛雲長得确實算不錯,而且她很會打扮,眉毛總是修得很齊整,眉尾還會稍微描一下。雖然每天穿着護士服,但裏面衣服都有經過精心搭配,從頭到腳都透着精致。

因為這些習慣,她時常被人诟病小資作風,只是顧忌着她姑父是副師長,所以大家只敢在背後議論,不敢當着她的面說。

馮愛雲大概是知道的,但不怎麽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這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姑娘,缺點和優點都過分明顯,跟她關系不好的人會覺得她哪哪都是毛病,但真正了解她,又會知道這姑娘沒什麽心眼。

葉敏以前是前者,現在算是後者,但她依然不打算讓馮愛雲當自己女兒的幹媽,攤手說道:“那就沒什麽辦法了。”

本來還指望葉敏改變主意的馮愛雲氣沖沖地往外走,但沒走兩步又轉了回來,對葉敏說:“我明天再來看安安。”

葉敏淺笑着說了聲好,等人走了沖錢曉雲無奈一笑:“她就是小姑娘脾氣。”

錢曉雲說道:“這樣的性格挺好,有活力。”

“妹妹,你也才二十四好嗎?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葉敏沒忍住吐槽,頓了頓又說,“上午我跟我們護士長聊起了你的事。”

“啊?”

葉敏簡單複述了遍和護士長的對話,然後說道:“你看,任哪個正直的人知道那些事,都不會覺得錯的是你,所以你沒必要太有心理負擔,也不要自我懷疑。就像我們護士長說的,你現在還年輕,才會覺得自己面前的困難像高山,不可攀登,但等你跨過這道坎,就會知道這些都是小事。梅花香自苦寒來,你要做的是讓苦難淬煉自己,而不是被它打倒。”

在來部隊前,錢曉雲确實處在自我懷疑中,但昨天晚上跟葉敏的談話給了她很多勇氣,今天上午她也一直在想那些事。

只是她見多了懷疑的目光,心裏始終擺脫不了那股彷徨。

直到現在,聽到葉敏轉述的她們護士長的反應,和她說的這番話,錢曉雲才知道,雖然嘴上說應該任命,但她心裏其實是不想認的。

憑什麽啊!

她又沒有做錯什麽。

這麽想着,錢曉雲起身抱住葉敏,說道:“敏敏你說的對,我不能被苦難打倒,不然那才是親者恨仇者快。”

說完她松開葉敏,笑着說道:“你放心,我會堅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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