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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樾瞞着所有人跑出水月居,不是怕她們生氣,而是她其實明白,盡管不願見她傷心失望,但對青霄和紫陽來說,打破這一切的假象顯然是最好的結局,她們也許懊惱,但絕不會後悔。
當然,水樾并不惱她們。水樾或許在某些方面心性仍像個孩子,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仍是透徹的,這或許是照顧她們姊妹倆長大的青霄總是多心疼水樾一些的原因。
對于感情的付出與認定,水樾彷佛天生就特別「懂事」——大人不老是誇贊那些懂得委屈自己的孩子「懂事」嗎?委屈自己才能得到一點矯情的贊許,真是視為骨肉的怎會不心疼呢?
水樾自知她不是個稱職的主子,她那些行為,自然會讓手下覺得窩囊。她們原本在淩虛宮多麽風光?江湖上多少高手得看她們的臉色,如今來到京城,卻因為她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感,處處都得遷就。
可是,少了那麽一個能夠與他親近一些的管道,她心裏還是旁徨得透不過氣。
她只是希望有那麽一點點屬于她的事物,可以讨他歡喜,那她就可以相信,他其實……也沒有那麽讨厭她。
慘淡月光,也跟她一樣,又冷又傷心吧?水樾踩在冰冷的屋瓦上,挖苦自己那般籲出一口氣——因為又冷又難過,所以連嘆出來的氣音都是顫抖的。
真是蠢斃了……
唔,而且,她流鼻水了!好丢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平衡木那般走在屋脊上,然後又發現……
呃,慘了,她頭有點暈!
緊跟在她後頭的石羽,先是頻頻忍住嘆氣的沖動。第一,水宮主武功何等高深?他雖然也是龍謎島頂尖的戰士,但跟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相比,還是得提心吊膽,就怕一個不小心跟丢或被發現行蹤。
第二,某人……咳,為表對主子的尊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點明了,石羽只好在心裏把「某人」二字挪個擡。某人說是要他跟着水宮主,那自己又悄悄跟了過來,這是在演什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等會兒回去後,他是要假裝不知道主子偷偷跟出來而去跟他禀報一聲,或是心照不宣地當作沒事呢?
當月光下那雙手平張,狀似在屋頂上玩耍的嬌小身影歪歪斜斜地往下滑時,石羽趕忙要沖出去,眼角瞥見某人也按捺不住地露了行蹤,說時遲,那時快,要上前英雄救美。
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石羽又糾結了——他該救或是不救?再怎麽說也是主子的女人,輪得到他獻殷勤?
不救?主子不是交代過要确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嗎?
電光石火之間,要考慮這麽多,無怪乎他年紀輕輕,白頭發不是一般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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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水樾也同樣在瞬間心思轉了好幾轉。
當她一陣暈頭轉向,腳下一滑,便想到——挂彩,等于偷跑出來被發現,等于又要被叨念,等于黃大夫要給她臉色看,等于要挨特別多的針跟喝特別苦的藥,外加禁足好幾天!
那讓水大宮主瞬間驚醒,在落地前間不容息的剎那,雙眼精光一閃,身子像靈活的貓兒一樣翻個身,俐落又完美的安全着地!
已經沖出黑暗掩護的兩個男人籲出一口氣的同時,心裏真是無言至極。
這女人是貓嗎?
水樾雙手平舉,維持着完美落地的姿勢半晌,有點自我陶醉的意思。
真想為自己鼓掌,她很強呗!
不過雙腳踩到地上沒多久,她頭又暈了。
這時驚覺自己可能被随侍發現行蹤的東方胧明退回黑暗之中,石羽則牙一咬,跑了出來,在水樾癱軟前扶住她。
「水宮主,還是讓在下送你回去吧?」
水樾好半天才讓視線對準了石羽的臉,「是你啊……」她竟然沒發現有人跟蹤?若不是耽溺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就是她恐怕真的又染上了風寒,有些意識不清了。
不過,水樾很快發現她的感知并未變得魯鈍,她淡聲道:「我沒事,如果你是奉命來确保我平安回到水月居,那麽現在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這兒離水月居還有一段距離。
「快走吧,否則我也幫不了你。」她突然說。
「呃……」石羽先是為她的話一頭霧水,接着感覺到空氣中不尋常的鳴動,這才一個側身,險險閃過暗算。
「好你個桂王府的走狗,想對我們宮主做什麽?姊妹們,揍他!」紫陽毒箭暗算不成,焦急和不滿又加上惱羞,喝令暗處的淩虛宮上下現身。
好男不和惡女鬥!石羽見水樾的人到了,便雙手抱拳,「水宮主保重。」原本還想為他家王爺說幾句好話,但紫陽率領的娘子軍眼看要将他團團包圍,他立刻施展輕功突圍。
「混帳,想跑!」
「別追了。」紫陽帶了人出來尋她,可見青霄也發現了。水樾當下只想嘆氣,也沒發現從桂王府一路跟過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除了暴怒地追着石羽遠去的紫陽外,其他人立刻簇擁上來,将她護送到暖轎裏,轎裏早已備了暖爐。
「唉。」一靠近暖爐,水樾才發現她真的虛弱極了,抱住了毯子便不想再動,也顧不了紫陽怎麽去尋釁,由着屬下将她送回水月居。
始終藏身暗影中的東方胧明,一直跟蹤到水月居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望着水月居的門扉許久,才默默地回到桂王府。
至于那好像被主子給遺忘的石羽,則是跟站在水月居大門外發了好一會兒呆的東方胧明差不多時間回到桂王府,臉頰上還多了某個打不過他,也不聽他解釋,還惱羞成怒的潑辣女人蓋的手印,他去和主子交差時,主子一臉的心不在焉,完全沒問他為何被打。
石羽一邊拿打濕的手巾貼在蓋了五指印的臉頰上,一邊忍不住腹诽,為何他覺得現在比戰時更累人啊?他是不是老了?
另一個滿肚子腹诽的倒是幸運多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有姑娘一直默默地透過他,向四哥獻殷勤?東方豔火以前絕對是不敢打探四哥私事的,但現在他覺得,這值得冒一次險!
那日四哥設宴,他這莫名其妙的局外人就這樣沉默地看着好像沒他的事,但他偏偏微妙地牽扯其中的一出戲,看完後還久久無法回神。
這本來不關他的事,但第一,他非常了解他家四哥,四哥雖然面上依舊是彬彬有禮,可他知道四哥氣惱得都忘了他這個「看戲」的存在,打發了水月居的人就回書齋,飯也沒吃,就把他這個弟弟晾在廳上。
第二,被晾在廳上的,還包括莫菲。不要看那女人笑咪咪的,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愛笑又和氣好相處的女子,但那該死的女人對他卻是毒舌透了。
「呵呵,我一直以為你是你們家最『小』的一個,看來我錯了……」
言語大膽得連他都招架不住,也許她真的沒有任何暧昧或挑釁,就只是沖着他笑,笑容裏沒有一絲惱怒或負氣的意思,純粹地取笑,卻讓他每次都顧不得保持風度。
那女人還把這事算到他頭上!
莫菲沒發怒,那不是她的脾性,只不過是沖着他,輕蔑地從鼻孔哼氣,媚眼斜睨,轉身離去前丢下一句不冷不熱的笑,「指望你收拾善後呀?我看這顯然不是小王爺的專長,算了吧。」
一般來說,激将法在他身上不太管用,他年紀雖輕,外人對他的評價卻是城府深得不可小觑,戰時那幾年,哥哥們把看家的任務交給他,可不是出于無奈,他們對他能否沉得住氣一向相當放心。
偏偏激他的是莫菲,不知為何,激将法就變得特別管用,那瞬間,他簡直像老虎被燒了尾巴一樣想跳起來。
好吧,說起來,雖然他是局外人,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卻是因為他而以這麽難堪的方式被拒絕,東方豔火決定他得好好開導開導四哥。
世上最是傷不得的,是姑娘的芳心啊!怎麽四哥連這都不懂!
所以他又來了。盡管看到石羽一臉為難,東方豔火也猜到大概是怎麽回事,他不着急,也不催促,自顧自地跑到四哥的書房,自顧自地泡茶喝,像走自家廚房一樣,盡挑四哥珍藏的,最好最貴的茶來泡。
「你特地起個大早,跑來糟蹋我的好茶嗎?」這小子從來只有伸手讨茶喝,這輩子幾時自己泡過茶了?他放茶葉的動作之粗魯,大把大把地塞進茶壺裏,茶葉的香氣根本散發不出來,浪費至極。
「如果四哥願意泡給我喝,那就不算糟蹋了。」東方豔火笑得有些無賴。
東方胧明偶爾也想學二哥,粗魯地叫他自己撒尿來喝,或者別跟這愛耍嘴皮子的臭小子廢話,一拳讓他知道誰是哥哥。
但他是斯文人,只能沉默地接過茶壺,沉默地開始泡茶。
「對了,我昨天進宮去看了母後,順道去了一趟太醫院。太醫說,幸好四哥去年及時送去了『雪裏香』,那東西尋常典籍難尋,宮裏也沒有,母後因為當年小産而遺留下來的痼疾今年總算好多了,我看父皇因為這樣精神也挺好的。」
東方胧明停下了動作,東方豔火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喝茶。
那「雪裏香」自然也是水樾透過東方豔火替他找來的,經過了昨天,這小子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事,你別管。」
「我哪敢管啊!」東方豔火喊冤,然後擺出一臉掏心挖肺的誠懇貌,「我只是單純因為母後的身體能好一點,覺得很開心啊!四哥,你不開心嗎?」
「……」臭小子!
東方豔火又若無其事地啧啧兩聲,「真想不到啊,不知道這水宮主圖的是什麽?不過我記得,皇上幾次給淩虛宮的賞賜,水宮主大多沒有接受,現在又拐着彎,隐瞞身分讨好四哥,她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嗎?可是說起來,讨好四哥還不如去讨好皇上,至少皇上的賞賜會很封厚,四哥你又不能給她官做。」
東方胧明沉下臉來。東方豔火的話,讓他想起昨夜那個不顧一切,只為了來向他道歉的傻瓜。
「她未必想求什麽賞賜。總之這不關你的事。」他竟隐隐惱怒。
「哦……」東方豔火輕佻地拉長了尾音,「對一個人好而不是別有所圖,真有意思。四哥,你豔福不淺啊!不過我說這水宮主實在不怎麽高明,如果要投其所好,那就一定要明着來啊,暗着來,只怕到天荒地老,她都只能白做工。這回若不是四哥自己主動想見那名畫師,她可是連被提起的機會都沒有。」
明知麽弟是言者無心,可東方胧明卻越聽越焦躁。「你沒別的事了嗎?我可沒空陪你。」他想起身離開,卻想起……這是他的書齋!「石羽!」
「在。」
「送小王爺離開。」
東方豔火覺得既冤枉又好笑。
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被四哥下逐客令耶!
「行了行了,我自己走。」雖然滿肚子好奇,但他可沒笨到硬要留下來惹惱四哥——其實早就惹惱啦!希望這回他來捋這虎須能捋得有價值,要不他可會嘔死!
為何非對她這麽不留情面?
也許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她在戰時的狠絕,而是她讓他像個毫無尊嚴的性奴隸。
當然,比起她的那些「誠意」,他這性奴嚴格講起來是相當失職的,畢竟他從未取悅她,表現得更像個混帳。
這是東方家老二主持尚德學院以來,東方胧明第一次造訪,而且他并不是為了來看二哥,所以當二哥一如往常那般先調侃他一番,再一把抱得他差點斷氣時,東方胧明心裏其實有點愧疚,二哥留他住一宿時,他就沒有拒絕了。
他到尚德來,是為了拜訪戰時擔任東方家軍隊随行軍醫的梁雨辰。只不過這座遠離京城是非,守分且安适地操兵務農的尚德學院,一時間讓東方胧明也有些流連忘返。
這是個單純的好地方。大哥默默地為二哥設想了許多,依二哥的脾氣,帶兵不适合,官場更不适合,留在京城裏天天讓人拍馬屁,他肯定一天都待不住,還是到尚德學院來,既能發揮所長,又不用與人勾心鬥角。
當然,做為全國最高等武學,為國家培育将才,自然會有不少學員送禮給主持,希望能受到較好的照應。
收禮這回事對二哥來講并沒有那麽深痛惡絕,可是對二哥來說,所謂「較好的照應」可是和一般人理解的完全相反——進尚德來,不就是希望成為國家棟梁嗎?
他一定會盯緊了,保證學員個個成為千折不撓的百煉鋼!
等這些人知道送來一堆大禮,反而被操練得更嚴格時,就知道走後門這條路在尚德完全行不通。
第二天,東方胧明趁着梁雨辰醫蘆裏一時半刻不會有學員來,在離開尚德前來拜會。
梁雨辰聽完桂王的來意,心想難怪他這般神秘,還刻意裝作只是順道來訪呢,當下這梁神醫愛挖苦人的本性又作祟,他把笑意掩飾得極為完美,正經八百地道:
「淩虛宮所指的解毒方法确實是唯一解——宮主身上的毒,一開始需要與一名保有童貞的成熟男人交合……」他彷佛沒看見某人瞬間漲紅了臉,心裏可是笑得開懷極了。「其實之後也不必非要同一個人不可,要想盡可能根除毒性,有兩個法子,一是不斷尋找跟當時的王爺一樣,保有童貞的男人交合……」某人開始眼神飄忽,梁雨辰依舊一臉醫者父母心,莊嚴肅穆彷佛藥師佛轉世,搞得東方胧明都不好意思請他閉嘴。
「但是這對女子來說,肯定無比痛苦……」梁雨辰說到這兒,深深地嘆了口氣,「下這種毒的人肯定對她懷有極大的邪念,真不知道水宮主是怎麽得罪這樣的邪魔歪道。」
東方胧明有些不自在地佯裝喝茶,可這才發現他茶盞早見底,只好悻悻然地自己斟滿。
他想梁雨辰并不知道,下毒的人原先的目标并非水樾。那是一場暫時休兵的談判,對方設了局,水樾死命地阻止他答應對方的談判。
而他,當時明知對手心懷不軌,卻是有心借淩虛宮這把刀來鏟除障礙,他知道只要他越固執己見,水樾終究會出手——他真的是從頭到尾吃定了她。
只是他錯料對手的目的,那人不想殺他,他想得到他!
就因為水樾識破了敵人的邪念,才會如此着急又氣憤,最後還易容成他的模樣,去赴了那場鴻門宴。他以為水樾此舉正中他下懷,卻為自己欠下了這還不了的債。
他應該要有自知之明,償債天經地義。但對當時的他來說,水樾是存心逼死自己親妹,強行介入他和水筠之間的惡女。他不想背叛水筠,不想背叛他的「小月」。
可小月終究走了,她究竟是不是水樾害死的也無法證明,但水樾代他受過卻是千真萬确。
「如果這個為她解毒的男人肯配合,兩人每月至少一次溫存,王爺以陽精和陽氣助她緩解體內毒性,十年八年或許能根除。」
「這些梁大夫過去都已經說過。」他想這男人應該不是存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吧?「我今天來是想知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對解她的毒有幫助的做法?」
「噢?」梁雨辰一臉恍然大悟,彷佛方才果真是因為「貴人多忘事」的無心之語,「當然有。」
「是什麽?」
梁雨辰靠近他,笑得一臉神秘,「多做幾次。」
「……」
「如果王爺覺得有困難的話,」梁雨辰挽起袖子,一副兩肋插刀,躍躍欲試的模樣,「我這就給王爺開幾張方子,壯陽的,包你歷久彌堅!」
東方胧明額上青筋畢露,面上冷若冰霜,「不用了。」再不告辭,他會想打人。
月上重樓,行人漸稀。
有人趕着上晚市,有人趕着回家。東方胧明一如既往,神色淡漠,彷佛無視紅塵一切紛擾,其實心緒紛亂,在接近東市時,他讓馬車在行人稀少的路口停下,自己提了燈籠,命石羽先行回王府,便下了馬車。
石羽雖然猶豫,不過主子也沒說他不許暗地裏跟着吧?何況天下平定雖未足兩年,但京城內的治安已經和太平年裏沒什麽兩樣,這得歸功于東方家治軍有方,街上軍哨也巡得勤。石羽心想主子若想散散心,他也不用這麽婆媽擔心。
石羽直覺地猜到主子目的地在哪兒,也就不急着跟蹤。
東方胧明繞了幾個彎,走了些遠路,最後來到水月居。
今日并非十五。自從那一夜水樾傻傻地跑去向他道歉,他的心就沒有一刻平靜得下來,不想承認煎熬,卻沒有一刻不處于焦躁之中。
他對她太殘忍,殘忍得連他心裏早就開始搖擺的恨與厭,都一絲絲地煙消雲散。更讓他坐立難安的是,恨的消失并非他心太軟,而是他開始發現,她其實單純得有點傻。
也許一切只是她所表演的完美的一場戲,或者是他成見太深又拉不下臉來認錯,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逃避跟她之間的關系,該将她放在哪個位置,他終究得有定論。
對于東方隴明突然來訪,水月居上下說是如臨大敵也不為過,當門房接過東方胧明遞過來的,以精美的絲綢包起的包裹,手都有點抖,心裏還暗暗猜想這裏頭不知是什麽可怕的東西。
東方胧明瞥了那婦人一陣白一陣青的臉色,當下也不知是氣惱或尴尬,不自在地道:「是一些甜食。」
甜食?該不會……婦人又是一抖。
在後頭聽聞東方胧明竟然到來的紫陽一馬當先地殺出來,聽見他的話,冷笑一聲,「甜食?我要先嚐嚐。」天下可沒有她解不了的毒。
東方胧明早知道水樾身邊這幾個女人的能耐,額上青筋畢露,卻也知道自己沒什麽立場生氣,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也好,若是商家用料不乾淨,你拉肚子也好過水宮主拉肚子。」然後他不再理會惡狠狠地瞪圓了杏陣的紫陽,迳自進了內院。
青霄對于他的到來,只是暗暗地嘆氣。
她早就在想,紫陽走這一遭雖非有心,但卻不失為一帖重藥,若不能将宮主的執念斷個一乾二淨,就是讓他們倆的關系絕處逢生了。桂王若沒有因此狠下心腸,終究是會心軟的,但這心軟對宮主是好是壞?将來水樾是不是依舊得苦苦地奢戀着他似有若無的溫柔?讓自己更加巴巴地盼着他每一次難得的眷顧?
如果她是水樾的母親,她會怎麽做?在桂王錯給她希望之前把他趕出去?但她也無法知道将來會如何,她和水樾一樣在命運之前都只是平凡的賭徒,輸或贏,誰也無法看透。
她行過禮,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心思,但東方胧明見她端着餐盤,上面的食物似乎沒怎麽動過。
「打擾宮主用膳了嗎?」他還特意晚一點才過來。
青霄差點嘆氣,「也不是……」雖不知他能否幫忙勸水樾,但水樾肯定更介意桂王,她索性道:「讓王爺見笑了,我家宮主孩子心性,一不開心就耍賴不吃飯是常有的事。」
「……」東方胧明心想,怎麽覺得這話像在告狀呢?但他當下便是走過去,掀開托盤上的陶盅。
濃濃的藥膳味道撲鼻而來,菜色看起來對病人有益,但絕對稱不上美味。
「對着這些東西,想有胃口也難。」
青霄像是想解釋什麽般,立刻道:「因為宮主前幾天晚上偷跑出去玩,又着了涼,大夫吩咐過日常飲食也要調理。」
「……」好,又是他的錯。東方胧明不知道「出去玩」這說辭是水樾想出來好瞞過她的手下,或是青霄怕他尴尬而假托之辭,總之他都無法揭穿,當下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麽,「給我吧。」
青霄只遲疑了片刻,便将托盤交給他。
「是否要為王爺備晚膳?」
「不用了,我已用過膳。」門再次合上,屋內只剩他和水樾兩人。
東方胧明捧着托盤進入房內,青霄以手勢示意裏頭伺候的小丫頭們撤出,當「我都說我吃不下啦,如果你們想不擇手段把我當豬喂的話,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地又不是我擦的……」說話的那團東西左右晃了晃,底部露出穿着毛襪子的腳丫扭了扭,又縮回球裏。
若不是那顆滾成雪團似的棉被裏發出了聲音,東方胧明還真不知道有人可以拿棉被把自己包成球狀。
而且,那種痞子無賴似的口吻,還真難想像是出自她嘴裏。東方胧明嘴角微顫,只得輕咳一聲,「吃點東西比較不會覺得冷。」就不用包得像顆球似的……她很冷吧?屋裏都還燒着炭。淩虛宮財力果然不容小觑,水月居上下用的一直是上好的、燃燒時隐隐有香氣的烏金炭。
那顆球遭到雷擊那般明顯地顫了顫。
不知為何,他這會兒是真的有點想笑。
然後,那顆又胖又圓的球緩緩地、緩緩地,原地打陀螺似地,轉了過來……她真是裹了好幾層的被子啊!
但是水樾那張臉,并沒有任何的驚訝或者歡喜……這一刻東方胧明才發覺自己有些自戀——他以為她或許會有一點驚喜才對,而這樣的事實讓他耳朵微微地發燙。
也許他真是太高估自己在她心裏的分量了吧?
水樾那張臉,先是寫滿鄙夷——他都不知道她能有那麽痞的表情,緊接着她挑眉,眯眼,不懷好意地嘿嘿笑……
這女人……這丫頭,表情還真多!
「這招挺聰明的嘛。」她目光上下打量他,「啧啧啧,青姨啊,你易容的功夫真是越發的出神入化了,連聲音都模仿得這麽像。」
「……」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既然如此,那……」她突然一臉的癡迷傻笑,「用那聲音叫一聲『小樾兒』來聽聽!」
「……」
東方胧明當下并沒有別的聯想,只是有些好氣又好笑。當然,他也想起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客套地喊她「水宮主」。
他斂住笑意,刻意不辯解什麽地道:「如果你吃上半碗飯的話,我會考慮。」
水樾的臉皺成腌梅子,嫌棄道:「不要。」半碗換一句,真吃虧!
接着她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抱着那團被子蠕動着向他前進。
「都易容成這樣了,吃什麽飯呢!」她笑得色迷迷的。
多虧青姨想得出來,她的身高要易容成東方胧明,腳下得踩多少恨天高啊?她忍住去翻他下襴的沖動,抱着被子來到他身前,啧啧有聲地像是觀察稀世珍寶那般,仔細觀察着這唯妙唯肖的「易容」。
她連他的手都抓過來欣賞,東方胧明只得将托盤往桌上擱。
「連手上的繭都有耶!」她将他的手翻過來又翻過去,還搓了兩下。
看來不像假的呀!她還咬了一口。
這丫頭是真的把他的手當饅頭啃!東方胧明忍着沒吭聲。
水樾看着被她咬出齒印的手,想起什麽似的,雙手又襲上他的胸口。
「真的假的?連胸都不見了?」她摸呀摸的,那厚實的胸膛……有點熟悉呢!而且有必要連乳尖都做出來嗎?春季的袍服并不太厚,她伸出手指,驚訝地搓了搓那突起,那突起好像還因為她的動作,越發硬挺了。
東方胧明忍住一聲悶哼,臉頰微顫,幾乎忍俊不住,卻也尴尬地漲紅了臉,一方面因為矜持,他不好點破她,另一方面又期待等她自個兒察覺真相,看她會有多尴尬。
越玩越驚奇的水樾最後把臉貼到他胸口上,想聽聽有沒有心跳聲,女子要仿出這種胸膛的厚度,肯定不只裹上一層豬皮的。
雖說兩人早已不只有過一次肌膚之親,但此刻他真的有點懷疑這丫頭藉故吃他豆腐。
不過,她這些舉動印證了稍早他的「自戀」并非自以為是,心緒不自覺地跟着嘴角悄悄往上揚。
他低下頭,看着那對長睫眨啊眨,色迷迷的表情漸漸地凝住,然後大眼偷偷往上觑了他一眼,發現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時,似乎發現了什麽,但又覺得不敢置信,于是一只小手偷偷地、悄悄地往下……
東方胧明在她打算「偷桃」前,捉住那只賊手。
「需要我讓青霄進來伺候你嗎?」他盡量讓自己臉上的笑不要那麽明顯。
原本白雪團似的臉蛋,瞬間燒成紅鵝蛋,她小嘴蠕動半天,只發出了一串意義不明的「呃呃」聲,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她剛剛還一直戳他的……「那個」!
慘了!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女色魔?
水樾瞪大眼,勉力維持住武林頂尖高手、狂傲霸氣冷酷冰山美人的形象——聽說江湖中人都這麽形容她。這年頭眼睛不好的人真多,她其實只是不太搭理閑雜人等,看到外人也不知道要講什麽客套話而已。
她立刻把原本蓋住頭臉的棉被往下披在肩上,彷佛那是她的華袍,她絕對不是用它們把自己包成一頭熊。
「咳……其實我剛剛……」她剛剛怎麽了?!說她夢游,他會信嗎?她轉過身去,假裝艘步,其實急得滿頭大汗。
怎麽辦?他都看到她的蠢樣子了!她不是什麽冰山美人,她是痞子無賴白癡蠢蛋兼色女!
「你房間太暗了點。」他忍住笑,淡淡地道。
「對,房間暗!」
「讓人把燈點上,吃飯吧。」他溫和卻不容拒絕地道。
水樾心裏一團亂,難道青姨把東方胧明請來,就為了說服她吃飯嗎?但他怎麽肯呢?雖然滿腹疑惑,但他真的在她眼前,還是讓她覺得輕飄飄的,心跳得好快,舉止也秀氣了起來,當下乖順地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