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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陪我?”張璃很意外。這還是他醒來第一次吃驚。

真奇怪。失去記憶,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少年,都沒令他驚慌,而向炀這當兒講幾個淺薄字,竟叫他驚訝。

“陪我......”張璃低聲重複着,似乎這倆字很稀罕,是什麽特質物,得放唇邊,進耳朵,多多小心把玩,才好品味。

“嗯。”向炀下定決心說,“等夜深一點,我娘睡着了,我偷偷從家溜出來,過來陪你。”

張璃對上向炀的眼睛,向炀眼裏倒着火影,熠熠出亮色。

張璃問:“可你不是害怕裏面的怪物屍體?”

“可我也擔心害怕你呀!”向炀正色,字句認真,“你剛醒來,身子還不好,我不能把你一人留這一夜。”

張璃微微張了張嘴巴,但沒說話。後來他閉上唇齒間的小縫隙,用唇線畫出個動人的弧度。

他笑起來是真的好看吶。漂亮人一笑,紅塵都褪色了。

“我......那個......”向炀低下頭,半晌傻裏傻氣地哼聲,“阿璃,你笑起來真好看。”

張璃一愣,望着向炀:“謝謝。”

向炀心思乍得亂糟了,像螞蟻黏在毛線球上,再被扔進大熱鍋裏,悶鍋蓋底下去。

“我得很晚才能來。”向炀想了想,嗖快地抓下腰間的銅鈴铛,遞給張璃,“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是怕,你......你就搖鈴铛。聲兒脆,可好聽了。”

“好。”張璃接過鈴铛,不小心碰了下向炀的手指。

向炀那根手指頭便又酥癢了。好像有股滋兒滋兒的動靜,順着這根手指,連心吶,連進心腔子裏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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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的少年郎呦,情窦的模樣生在春夜夢裏,雖幻想過許多次,但當一朵美妙的桃花綻來胸膛,那一刻,他還是會被粉香蟄得渾然不明,幾欲昏迷。

——這就是蔥綠年華,被美“砰砰”蠱惑了呀!

向炀傻傻地捏了捏手指頭:“那......我先走了,夜裏見。”

說罷,他這才遲鈍地發覺自己還赤着上半身。向炀窘極了,臉頰臊起來,胡亂抓起地上半幹的衣服套上。

他暗罵自己丢人,扭身便往洞外蹦,就是蹦的,恨不得一高飛出去才爽快,飛得那樣高才好,連腳丫子都跟着輕飄呢。

他這是怎麽了?渾身犯飄的。

“哎,阿炀。”張璃忽然叫住他,向炀這又飄不高喽。

“......嗯?”向炀回了個頭。

張璃清淡一笑:“夜裏黑,你來回路上小心。”

“哦!”向炀響亮地應聲,同時點下頭,把脖頸點得老鈍。

河灘上的月兒呀,星兒呀,都很大。大不要緊,還一簇一簇紮堆湊對,那明光手牽手,連得夜空一漫片一漫片璀璨。

夜晚有風,向炀一路背着大大的星月跑在風裏,他那半幹的衣衫蕩在風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幹了。

跑出去很遠了,至于聽不見鐘情河水的夜歌,向炀那小心坎終于漸漸平複。

他這才找回腦袋琢磨了點事兒:“哎?阿璃怎麽知道這附近就這一個山洞?沒別處可去了?”

再說,孤身一人失去記憶,這若換了向炀自個兒,不大喊大叫也得窮瞪大眼,張璃的反應倒是穩當,表面上看不出丁點兒慌亂來。

向炀從未對一個人的印象如張璃這般好,自然是不會尋思張璃的壞。

遂他多想想,就誇起張璃來:“阿璃肯定是個大人物。大人物都寵辱不驚,那叫什麽‘泰山塌了......臉不黑’(注)......”

不太對。但想不起來。

只是能想着臉——臉......張璃的臉不但不黑,皮膚還是那般細白。

那張細白的臉,向炀在夏夜的鹹風裏回憶,心跳竟陡然有些要快。

漂亮!漂亮人物!漂亮極了!長輩們說鐘情河水有天神護佑,天神怕也沒有阿璃好看吧?

向炀記得除夕貼門神,神荼郁壘皆粗犷威嚴,姿風凜凜,且不像阿璃這樣,這樣......漂亮。

向炀從沒想過這些,從沒想得這樣飛快,從沒這樣多想着一個人。終于想到了家,才努力壓抑着不再想。

家裏,繡三娘搬出個馬紮,正坐在院中。她身前支個四腳圓桌,趁一盞煤油燈的芯兒,手上做刺繡。

“娘。”向炀進院門,朝她喊出一聲。

繡三娘手一頓,放下針線,擡頭第一眼,先看向炀手裏的兩只籮筐。

“怎的籮子是空的?”繡三娘擰起眉頭問。

她一雙眉生得極細,風雅人士形容女子的眉作柳葉,而繡三娘這對,得是柳葉的莖。又或者像兩根過長的彎曲鐵絲針,一擰眉,眉心織出一個生硬的小圓疙瘩來。

“還有你這衣服,怎麽這麽髒?”繡三娘第二眼才看向炀這個人。

向炀眼睛一轉,扯謊說:“我下山摔了一跤,野貨滾溝裏了,人也滾泥裏了。”

繡三娘一邊眉毛挑起,費勁地拉扯眉心那疙瘩:“是嗎?我怎麽聽南街葛大妹子說,你把蘑菇山筍給了小珠兒?”

“我......”向炀呼出口氣,給手裏倆空籮筐放下,“我是給了小珠兒一筐子,但我又回山上裝滿了,這才天黑下來,結果摔了,東西沒了,也回來晚了。”

繡三娘一時半刻沒吱聲。她站起來,繞着向炀走了兩圈。

向炀微微耷拉頭,沒說話。

“進屋洗洗吧。”繡三娘突然說。

向炀遂趕緊進屋去,跨門檻一看,地上正面放着一筐韭菜。

繡三娘在他腦後說:“葛家大妹子送的,說是謝謝你的野蘑菇和山筍。這是他家自家的韭菜,今晚我們吃韭菜盒子。”

繡三娘:“等會兒你給自己禿嚕幹淨,就把韭菜摘了。”

“好嘞。”向炀應聲,在心裏謝過小珠兒和葛大娘。

——不然向炀今晚空手回來,肯定要挨繡三娘一頓說。

向炀将一筐韭菜拎起來,放去竈臺邊,剛要到院裏牽來水管子沖沖身,繡三娘又說話了:“你腰間的鈴铛呢?”

“啊。”向炀頓頓,“摔下山弄丢了。”

“就這麽丢了?”繡三娘奇怪,“你也沒找找?”

“沒找到。”向炀含糊着說,“天黑看不見,掉泥坑裏也找不到了。”

繡三娘沒再言語,總覺得向炀這語氣過于輕松,卻掐不到他話裏把柄。

——要說那只銅鈴铛,那可是向炀心頭的稀罕物,誰也別摸索,就連她繡三娘碰了,向炀也是敢瞪眼睛的!

這東西有段故事,關于向炀的身世。

向炀不是繡三娘親生的。

繡三娘命裏苦,一年村裏遇馬匪,绺子登門入室,用大彎刀彎去了不少男人性命。

其中就包括繡三娘的丈夫,還有向炀的爹。

家裏沒了主心骨,屋門虧空,偏偏連逢夜雨,繡三娘剛兩歲的小兒子鬧出一場病,緊跟着也沒了。

繡三娘抱着孩子去山頭埋下那天,正巧遇見六歲大的向炀。向炀正在用小手,替他同樣病死的母親挖坑。

那顆叮叮響的銅鈴铛,就是向炀親手從他娘的屍體上扒下來的。——是他娘的遺物。

興許是太巧,巧得離譜又平常,繡三娘悲戚湧上心頭,竟稀裏糊塗将孤苦無依的小向炀連人帶鈴領回了家。

領向炀回家的當晚,吃過一頓飯。飯桌上就一碗米湯,還要分向炀一小半。繡三娘後悔了,她把向炀揍一頓,兩腳踹出家門。

可第二天一早她打開門,聽見鈴铛在牆角響——向炀在院裏等了一整夜!

從此,向炀成了繡三娘眼中的小孽障。這小孽障成日纏着她,那幹瘦饑餓的小身子跟着她,像一道黢黑的鬼影,還會叮鈴響,惹人煩。

每看到向炀那雙黑眼睛,繡三娘就要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兒子。她恨吶,她怨吶,氣悶之下終于病倒了。

繡三娘昏了兩天,等一睜眼,見到的還是向炀髒兮兮的小臉。

這陰魂不散的小孽障竟從窗戶翻進來,守在她床邊,陪了她兩天兩夜。

見她醒了,六歲的小向炀哇一聲大哭。小孩子的哭聲是那樣熱烈,焦灼在為娘的女人心頭。

那天後,繡三娘真正留下了向炀,向炀也張開嘴,管繡三娘喊一聲“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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