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16章

尤爾回到了漆黑的房間,他手搭在雜物臺上先發了一會兒愣,大概是心不在焉的緣故,手指在離開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油燈。

“噗通”一聲,油燈滾落在地,煤油從裏面安靜淌出。

他心裏沒有緣由地慌亂了一下,扶着油燈一動不敢動。此時的大腦空白一片,尤爾沒有看清流到了腳邊的煤油,腳尖剛一使勁,重心瞬間往後倒去。

在摔倒的時候,一只手下意識抓住桌布的一角,雜物臺上擺放的所有東西順着桌布一齊倒下,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房子幾乎沒有什麽隔音效果,“叮叮哐哐”的巨響在安靜的黑暗中顯得極為刺耳,在跌倒的那一刻,他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宿林一定被他吵醒了。

果不其然,隔壁響起了掀開被子下地的聲音,沒過一會,尤爾的房門被推開了。

門外的宿林提着燈,房間在昏暗的光下亮起一部分,他用那雙霧藍色的眼睛無聲地詢問他。

“我想起來喝口水,不小心撞到桌子了。”尤爾低着頭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件擺回桌面,“你去睡覺吧,我會動作小一點。”

尤爾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暗自關注着那邊的動靜,宿林靜靜地站着,看着他把東西收拾好。他從最開始的慌亂中逐漸冷靜下來,歉意道:“抱歉,下次我會注意的。”

說完,尤爾擡頭看了一眼宿林,他的面色很平靜,似乎沒有對他的話産生疑問。宿林掃了一眼桌面,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這時,尤爾心裏驀地産生了一種尖銳的直覺,這種野獸般對危險的感覺讓他在宿林即将離開時開口叫住了他。

宿林回過頭,耐心地等待着。

雖然叫住了他,但尤爾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只知道如果就這樣随意敷衍過去,可能會造成他不想看到的後果。

猶豫了片刻,尤爾攥住自己袖口:“我...我的到來确實有些突然,我會工作,不會給你增添負擔,也不會給你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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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傳來幾聲不知是貓是狐貍的叫聲,宿林垂眸目光落在那張繃緊的臉蛋上。

尤爾閉了閉眼睛,聲線有些顫抖:“剛才我說謊了,我起來不是為了喝水......我知道我很不對勁,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喜歡這個小屋子,不管是出于奶奶托付還是其他什麽原因,宿林都在盡心地想要照顧他,他很感激,這種不求回報的給予真的很讓人上瘾。

宿林很聰明,他在夜晚頻繁外出不可能永遠都掩飾地滴水不漏,遲早有一天他會被揭穿,或許宿林早就發現了,只是沒有告訴他。

尤爾不知道要怎麽抒發自己的不安,仔細想想,其實不安的應該是宿林才對,他好心收留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人。

他張了張口,有千言萬語彙聚在嘴中,最後只能說出最沒用的那一句。

“你別讨厭我。”

長久的寂靜,尤爾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等待最終審判的罪人,最終他聽到一聲嘆息。

宿林走上前,不甚熟練地揉了揉他的發頂:“喜歡你。”

輕柔溫暖的觸感從頭頂傳來,尤爾低着頭,油燈灑落的光芒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圓圓的光點,他盯着這團光,亂麻一般的心奇跡般平靜下來。

原來可以這麽簡單嗎尤爾心想,他不用說出真相也可以,宿林願意信任他。

告別宿林,尤爾仰躺在床上,被禁锢住的情緒沖出了心裏的牢籠,肆無忌憚地沸騰起來。一種後怕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随着發酵變成了某種更加洶湧的可怕情感。

他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吐出了一口悠長的氣。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情緒起伏過大的緣故,尤爾醒來感覺自己的尖牙傳來一陣久違的疼痛。

他爬起來在鏡子面前咧開嘴,包裹着尖牙的牙龈果然出現了紅腫。

尤爾舔了舔尖牙,露出了煩惱的神情。

餐桌上,宿林見尤爾沒有像往常一樣幹脆利落地喝完熱牛奶,而是捂住杯子對着空氣發呆。

宿林敲了敲他旁邊的桌面。

回過神來的尤爾:“今天可以不喝嗎?”

宿林:“?”

尤爾聲音變小:“牙疼,不想喝甜的東西。”

走到尤爾面前,宿林蹲下來抽出尤爾手裏的杯子,把他的身體轉過來。

尤爾有些發懵地見宿林一臉嚴肅的盯着他的嘴巴,沒來得及發出聲音,自己的下巴就被對方掰了開。

“別動。”宿林用了些力固定住想要掙脫的尤爾,一手捏住臉,一手伸出一根手指挨個摁壓牙齒,直到他碰到那顆過長的尖牙,聽到尤爾吃痛地“嘶”了一聲。

宿林看着紅腫的牙龈眉頭緊鎖,尤爾抓住那只手腕,含糊不清道:“沒四(是)的,以前咝(時)不咝(時)就會發炎,過一會就好惹。”

讓尤爾坐着別動,宿林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箱子。翻開蓋子,裏面分門別類地擺放着各種藥物。尤爾看了兩眼,一個也不認識。

挑了一個棕色小藥罐,宿林從裏面倒出一個小藥片,用手指捏碎了,把粉末敷在紅腫的牙龈上。

一股清涼感從藥粉覆蓋的地方傳來,尤爾砸吧了一下嘴,明顯感受到痛意減輕了。

放開尤爾的下巴,宿林抽出自己的手指,指腹間溫熱的濕氣在接觸到空氣後迅速變涼,宿林撚了撚指尖,聽見尤爾好奇地問。

“這是什麽藥?”

宿林轉頭看過去:“止疼的。”

尤爾眼睛溜到另一排紅色的瓶子:“這個呢?”

宿林:“鎮靜的。”

“這個呢?”

“發燒。”

“這個”

“......安眠。”

在去酒館的路途中,獨自走在中巷的尤爾看見了牽着馬匹的獵人越飛,上前打了個招呼:“越飛哥,去幹什麽啊?”

“小尤爾早啊。”越飛一把攬過尤爾的肩膀,“來得正好,你要去酒館是吧,幫我向老板去要份城市級的地圖,這是一枚銀元,剩下的錢就給你當跑腿費吧。”

尤爾應下來:“你準備去找商人了嗎?”

“對啊,商人已經到布加勒國邊境了,我得去小徑等他。”越飛道。

尤爾很關心地問:“什麽時候出發?”

“今天晚上,怎麽,你也想跟去玩玩”

“沒有啦。”尤爾道,“為什麽要晚上出發,白天更安全一些啊。”

“販售擁有神力的子彈和槍械的商人是四處行商的,太早太晚都碰不到,只能說今年時間不湊巧。”越飛無奈道。

尤爾拍了拍油光發亮的馬兒:“馬兒跑得快嗎?”

“快,今晚出發的話,後天早上就能回來。”

“哦,這樣就好。”尤爾向越飛揮手告別,“那我先去酒館啦。”

酒館營業沒多久,所有還沒離開村莊的村民都聽見一聲響亮的警哨。

“哎呦,這又發生什麽事了。”老板早飯還沒來得及從容吃完,拿着手上半塊面包沖後廚的塞拉和尤爾喊,“都先別幹了,咱們先去集會。”

神明塔前,哈姆雙手背在身後,等着所有村民集合完畢,沉聲道:“這幾天狼人出沒頻繁,雖然我們一直都在努力排查但直到昨天,依然有人死在夜裏。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那就是依然有至少三只狼人還在我們中間。”

“所以你叫我們過來集合是找到什麽好辦法了嗎?”一個婦人不耐煩地開口,“隔三岔五就緊急集合,現在又說村裏還有至少三只狼人,那我們之前都是在浪費時間咯。”

人群裏響起了不和諧的聲音,這幾天光是被人為驅逐的就有五六個人,可每天晚上依舊有流血事件發生,而且即使推選新警長,村莊的混亂也沒有完全平息,這讓大家都對哈姆産生了不滿。

哈姆沒有反駁婦人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認真地檢讨自己,随後他道:“我承認我沒有做好身為警長的職責,不過今天我找到了另一個可以帶領大家找出狼人的強大神民。”

“神民?”

“真的假的......”

哈姆對騷亂的人群道:“我們村莊其實擁有一個預言家。”

臺下一片嘩然。

預言家可以說是對抗魔物不可缺少的神民,雖然他不像獵人女巫那樣能對狼人造成生命威脅,但他擁有所有隐藏着的狼人都十分忌憚的能力——查驗能力。

每晚的午夜時分,在神力和魔力都最鼎盛的時期,預言家能夠通過水晶球,知曉他想知道的任何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預言需要在一瞬間傾注巨量的神力,所以預言的黃金時期是午夜鐘聲敲響後的五分鐘內,一旦超過時間,預言可能會失效,預言家将會被神力反噬。

因此再強大的預言家每晚也最多只能查驗一人,即使如此,預言家依舊是狼人最想鏟除掉的神民。

這對村莊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大家都急切地詢問神民在哪。

哈姆咳嗽了一聲往側邊讓開一步,一個瘦削的身影從後面緩緩走了出來。

他身上套了一件體面的暗紋禮服,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氣質不适合穿這種板正的服飾,但他自己并不覺得,很驕傲地挺起胸膛。

衆人看清那人的樣貌後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只聽哈姆道:“他就是多恩。”

出現預言家本該是個好消息,但預言家的名號冠在慣偷多恩的頭上,就有些一言難盡了。

“多恩?開什麽玩笑。”

“是哈姆瘋了還是多恩瘋了?”珊迪嬸嬸不可置信地喃喃,“或者是我瘋了。”

宿林看向多恩眼底是濃濃的不解,在這種場合下多恩冒充預言家的可能性不大,風險太高很容易被識破,上一秒識破假身份下一秒就能被推入驅逐門,他沒理由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而且現在哈姆和多恩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狼族不可能讓兩只狼人都高調進入人類的視線。

再說多恩本身就是深夜造訪村民家裏的小偷,狼人不會只貪錢不害命,還有之前多恩急于逃離村莊的樣子。

串聯之前的種種,宿林眉頭蹙起。

雖然哈姆昨天确實說過有重要事情宣布,但尤爾聽到後還是驚愕了一瞬。

不過也是,如果多恩是預言家,那他之前的反常舉動就有了解釋。他在夜晚查驗了哈姆,知道了警長是只狼人,于是産生了逃離的念頭。

而多恩現在站出來表明身份,顯然是和哈姆串通好的。可哈姆的最終目标是要搶奪神明塔,失去了神明塔神民也會失去神力,這對多恩有什麽好處?而且宿林之前為什麽堅決地說過多恩不是神民

尤爾轉頭看向宿林,見他也是一副沒想明白的樣子。

其他村民也不願意相信多恩是預言家:“警長,多恩不會是騙你的吧,他怎麽可能是預言家。”

“就是,他要真是預言家為什麽之前不說,現在才出來肯定有問題。”

多恩見這麽多人不肯相信他,氣歪了鼻子:“我不出來是因為我還沒有看清局勢,你懂個屁!”

“那偉大的預言家大人,你現在看清局勢了?”那人諷刺道。

“當然了。”說起這個,多恩恢複成胸有成竹的樣子,“預言家有多遭狼人恨你們都清楚,在沒有明确查驗到狼人之前我怎麽敢出來,不過昨天我終于抓住了一只狼的狼尾巴,所以我才決定今天站出來公開我的身份。我也和警長商量過,他會保證我的安全。”

“你查到狼人了”

“當然。”多恩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就是......”

他眼神像是一根毒刺,掃過的人脖子都有些發涼,他很享受這種牽動旁人情緒的感覺,直到哈姆咳嗽了一聲,他才道:“昨晚我查驗的是泰勒,他的身份是——魔物。”

人群齊刷刷地往名為泰勒的村民身上看去。

村莊裏藏有狼人無法辨識的魔物并不奇怪,尤爾也跟着看了過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對泰勒不熟,只知道他是住在前巷的獨居男人,性格獨來獨往是個村莊的的邊緣人物。

一開始大家還有些猶豫,畢竟是非黑白全憑多恩一張嘴,他們并不很相信。

坐在石墩上的孤僻男人緩緩擡起頭,沒有情緒波瀾的灰色眼睛望向多恩方向。

多恩站在高臺上坦然與泰勒對視,仗着人多還指揮了起來:“那邊的人,還猶豫什麽,快把他押進驅逐門。”

泰勒站了起來,他用平緩的嗓音開口:“我沒有害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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