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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身後的腳步聲時斷時續,搶救室的門也開合不停。
一如初春時林聽跪在明州的長橋橋頭,而今他依舊使不上力氣,雙腿軟的吓人。
初春時他哭的厲害,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誰,現在他似乎流不出眼淚,但他卻很清晰的知道,胸腔裏那顆快要驟停的心髒在為誰酸澀。
不知過了多久,林聽終于不再發抖,商周見狀把林聽扶到長椅上,給人裹緊了外套。
林聽這個狀态很吓人,吓得商周雙目一錯不錯的落在林聽身上,他不由得想起林聽研二那年因為那個視頻情緒崩潰,在他回宿舍的那一刻,用他的美工刀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商周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景,血幾乎是飛濺到林聽的床單上,落在潔白上的紅總是那麽刺眼,臉上溫熱的觸感也像是刻在了神經裏,商周根本來不及擡手擦臉,任憑血液幹涸在臉上。
好在他奪刀奪的還算及時,醫院也并不遠,要不林聽今天也不可能坐在這裏,更沒有為手術室裏的那個人傷心的機會。
可林聽現在跟那時候很像,眼中看不到生欲,醫院慘白的光照不透他的眼眸,他一動不動,連胸腔的起伏都變得很弱,只有在搶救室開門時他會擡起眼皮,不過也只有那一瞬,如果出來的醫生護士不是來找他的,他又會回到方才頹唐的模樣。
他們等了很久,搶救室門口的人本來就不多,現下更是屈指可數,那扇門在沉寂許久之後又緩緩打開,一名穿着手術衣的護士走了出來。
“誰是谷寓清的家屬?”護士聲音大了些,再空曠的走廊裏泛起了回聲。
“這裏,”商周擡手示意,接着又彎腰囑咐林聽,“我過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好嗎?”
林聽不說話,雙腿又開始發抖。
“這裏也不遠,我們說話你也能聽見,”商周按住了林聽的腿,蹲在他面前,“別勉強自己,我先過去看看,有事就叫你。”
林聽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眼前一空,林聽看着商周快步走了過去,聽見商周說自己是谷寓清的朋友,他奮力偏開了頭,突然很不想看見那個護士,才壓下去的心慌如同囤積了許久的波濤,在堤壩松懈之時洩洪一般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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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聽又喘不上氣了,他拼命掐着自己的指節,企圖冷靜。
他并沒有聽見商周與護士的交談,不得已他又把頭偏了回來,第一眼撞見的便是商周緊繃的後背,然後商周抹了一把臉,肩膀輕微的顫了一下。
林聽愣住了,目光再也錯不開,接下來他又看着護士向着商周鞠了一躬,然後調轉方向,又向着他鞠了一躬。
這個意味再明顯不過了,林聽向着護士點頭示意,他雙肘撐在膝頭,臉深埋進掌心,許久之後,他喉結微微滑動,淚珠越過掌中的縫隙,彙聚于下颌,一顆顆的碎在瓷磚地上。
倒映的燈變得模糊,商周的手懸在半空,他似乎想碰一碰林聽的發頂,但他停住了,只站在一邊,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外面的雨下的真大,大到掩蓋了林聽的哭聲,林聽覺得窗戶應該是被人打碎了,要不為什麽會有風來,為什麽會這麽冷。
“這幾天好好守寡。”
“守你媽的寡…”
林聽悶悶的出聲,爆出了這麽多年都不曾說出口的髒話。
“乖乖等我,一周後我就回來了。”
“回來個屁…”
他不像別人那樣嚎啕,只能聽見抽氣的聲音,指縫濕的厲害,像窗外的雨。
——
記憶就停在了這裏。
林聽不知道後面的記憶是被藥物抹去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出現了大段的空白,這個空白一直持續到谷寓清的葬禮結束,他從沒見過谷寓清的墓碑,卻堅信在齊州的公墓裏有那麽一塊地方,能讓他蜷縮着睡個好覺,也能讓他與人說說話。
前一陣的一個雨夜,南枝唯一一次把林聽看丢,就是在公墓裏找回來的,他也是從這個時候才知道林聽口中反複念叨的谷寓清,竟然是他幻想裏的男朋友。
或者說是在夢裏,夢裏的林聽二十七歲,谷寓清二十八歲,但林聽的夢很亂,他有的時候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到底處在夢裏的哪個時候。
比如現在,他坐在床邊,膝蓋上放着南枝買給他的年方六千,随手翻了一頁,上面畫着一個白色的海螺,但他的目光卻停在左手無名指指根,他輕輕摩挲着,喃喃的說:“谷寓清跟我求婚了,在他死後。”
這是一段全新的記憶,南枝從沒聽過,他不由得一愣,擡起了頭,手上還拿着一個牙簽,舉着蘋果正要遞到林聽嘴邊。
“我去了他家,看見了他說的生日禮物,就在客廳裏,擺着四幅畫,他畫的是我,但又不完全是我,”林聽側過頭咬走了那塊蘋果,他嚼了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他畫的我的病。”
谷寓清的畫有關雙相,用光影和線條,将躁和郁完美的分割又融合,影中有一個巨大的時鐘,一半沐浴在光裏,一半沉浸在晦暗中。
在林聽的記憶裏,這是谷寓清送他的生日禮物,雖然畫展在十二月,但這幾幅畫卻是在林聽生日前就趕出來的,谷寓清留了一張便利貼,告訴林聽他所有的關于畫展的構思,他的展廳命名為“聽”,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聽我,也要我聽他,更要更多的人去聽這個病,”林聽說着笑了起來,“我在畫布的後面發現了一枚戒指,他裝在一個小袋子裏,粘在畫框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怕我拒絕他,竟然想出了這麽個求婚方式。”
南枝安靜的聽着,又遞過一塊蘋果。
林聽搖搖頭,他說:“我不會拒絕他。”
說完他看了南枝一眼,南枝朝他笑笑,又将蘋果遞了過來,表面已經有些氧化,黃得斑駁,林聽笑了一下,直到南枝手要酸了才咬了一口。
“但我怕他拒絕我,我好像騙了他,”林聽又是囫囵吞的,“應該也不能算騙了他吧,只是我那時候記憶亂了,我跟他說在奶奶家的時候是我媽在洗手間發現的我,但事實上并不是對嗎?”
南枝正準備去護士站問一問有沒有水果刀,想把蘋果切的再小塊一點,但還沒邁出門的叫突然停住,他退回到林聽面前,聲音裏有些壓不住的激動。
“你終于清醒了?”南枝擡手摸了摸林聽的額頭,提他将長發撥開,“你想起什麽了?”
他其實已經快要放棄了,他甚至想讓林聽也放棄,林聽受得刺激太多,南枝有時候都覺得強行扭正不一定是好事,就算是有幻覺也沒事,他覺得林聽開心就好了。
了現在南枝又突然覺得,還是做個正常人比較好。
林聽指了指窗臺,那裏放着一個臺歷,今天沒有風,臺歷紋絲不動,南枝跟着回頭看去,只見臺歷上畫了一個個紅色的叉,最後一個叉停在今天。
2021年4月17日。
是林聽研二退學的那一年。
“上周…我突然看到了這個臺歷,日子不對…”林聽說着,突然笑的很醜,像是在為什麽遺憾,又像是再為什麽感到慶幸,“我每天都會看這個臺歷,但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是我的日子不對,直到昨天你回家給我拿衣服的時候手機落在這裏,我看到了一個彙款短信。”
林聽依舊笑着,卻是苦澀居多:“就算我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媽也不回來是嗎?”
南枝瞳孔縮了一下,他倏地覺得這個世界對林聽很殘忍。
款是卓清麥彙來的,彙在南枝的賬戶上,那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一部分是給林聽的生活費,一部分是答謝南枝的照顧。
她與林政都是大忙人,天南海北國內國外,除了家裏,他二人幾乎哪裏都去過,卓清麥生下林聽也只養到出月子,公司裏的事很忙,忙的她顧不上兒子。
她與林聽好像只有金錢往來,從小就是這樣,夢裏的那個卓清麥不過是給林聽的一個短暫的補償,補償他這麽多年缺失的家庭。
所以南枝覺得卓清麥也很殘忍,十八歲那年林聽割腕,是林言将人送去的醫院,這一次林聽直接割了動脈,是商周送來之後,他跑前跑後的照顧,而卓清麥除了錢,只有幾句稍顯敷衍的問候。
當然除了南枝,林聽剛來齊州時還有小姨照顧,小姨照顧人是有一手,就是這張嘴太碎,沒出兩個月就把林聽說的犯了病,吓得南枝把人接了出來,他在D大附近租了房,從那時起,他對林聽幾乎是寸步不離。
即便如此卓清麥也沒說過什麽,只是每月彙來的錢從小姨的賬戶變成了南枝的賬戶,并且多了很多。
“你為什麽不生在我家呀,”十九歲的南枝給林聽收拾好卧室,兩個人癱在床上,“你要是生在我家,那就是我弟弟了。”
林聽笑了笑,細微的塵飛在他鼻尖:“那就叫南聽了,你聽聽這是人名字嗎?”
南枝也笑,笑的打滾,他拍了拍林聽的肚子,薄薄的肚皮下是凸出的肋骨,他說:“你不生在我家也是我弟弟,以後缺錢了累了煩了受欺負了都跟我說,哥哥罩着你,”他拍了拍床,又激起了一片塵,“以後這裏就是你家。”
當時林聽是怎麽回答的,南枝已經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天林聽很開心,是他知道林聽生病後第一次見林聽這樣開心,那是一個掙脫了枷鎖的笑。
黃昏來了,遠處的天已經被染成了濃烈的橙紅,而近處的天還泛着淺淡的藍,夕陽斜入窗戶落在臺歷上,林聽看着那被分割的光,倏地收了笑。
“谷寓清家裏有一個西向的陽臺,我很喜歡在那裏看日落,他說要跟我一塊買房子的時候我就想好了,不論買在哪,我都要一個西向的陽臺。”
陽光倏然變得模糊,裹在淚中滴落在一塊蘋果上,南枝拿過紙巾給林聽擦淨眼淚,夢裏那場事故引出的悲傷像是遲入現實,他哭的很兇,紙巾盛不住淚,但他沒有聲音,讓人看着都覺得委屈。
他是夢裏的造物主,可以給自己一切想要的東西。
但他控制不住夢醒,就像是控制不了事故來臨。
“果然夢就是夢啊,”林聽哭着哭着,突然笑了一下,“誰家的飛機出那麽大事故只死一個人啊…”
淚突然決堤,淹沒了笑,林聽再也壓不住聲音,由抽氣轉為嗚咽,書頁上的海螺已經被淚暈皺。
南枝将書拿到了一邊,他不知道林聽突然清醒是一時的還是長久的,他只知道他的弟弟現在很難過,難過的讓他心疼,夢是短暫的,但夢讓林聽開心,可難得的清醒又給了南枝些許希望,這南枝覺得很矛盾。
他抱住了林聽,用衣服給他擦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林聽終于收住了聲音,南枝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夕陽也偏去了牆上,白牆承接了臺歷的影子,棱角模糊。
“南枝…”林聽靠在南枝身上,看着那夕陽。
“嗯?”南枝揉了揉林聽的頭發,很久沒剪,頭發已經長到了肩胛。
“你告訴我,”聲音喑啞,帶着期待與遺憾,“我怎麽樣才能找到他。”
南枝低下頭,能看見林聽濕潤的睫毛,上面挂着澄黃日光:“找…谷寓清嗎?”
林聽點點頭:“嗯。”
南枝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誠實地說:“我不知道,”或許是不想看人傷心,他又補了一句,“或許到你二十七的時候就能碰上了,現在不是知道他在D大了嗎?又不遠,到時候我陪你去堵他。”
聞言林聽突然笑了笑,他沒有說話,只看着夕陽越來越偏,就像那個西向的陽臺,落地窗下應該有一個畫架,畫架旁放着一個紅色的小桶,他不介意給谷寓清當模特,他喜歡谷寓清的畫。
故事還未開始。
黃昏的盡頭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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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