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
第 44 章
九年前。
少年利闌意坐在影院角落,像個靜止的背景板,成群結隊的人從他眼前來來往往,所有人都是鮮活的,只有他是黑白的。
一直到天黑,池燃始終未出現,後來回了一通電話。
池燃聲音平靜,尋常得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不好意思,晚上臨時被老師喊去處理了點事,你還在電影院嗎?”
“什麽事?我給你打了那麽多電話,你怎麽一個都沒接到?哥,我跟你說過,今天是特意請你看電影,跟其他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利闌意氣呼呼地一頓倒苦水。
“哪裏不一樣?”池燃輕笑一聲,“又不是下映了,有時間我們可以再看。”
縱然這聲雲淡風輕的笑,在利闌意聽來有些刺耳,可後半句還是把他哄回來了一點。
咱利少就是這麽不争氣,嘴硬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可池燃稍微一哄吧,他又會屁颠屁颠地貼上去。
“真的嗎?”利闌意昂着下巴,語氣驕矜,“那下回你得請我看。”
“嗯。”
“哥,你還在學校嗎?”利闌意看了眼護在懷裏的吉他,“我去找你,有東西要給你。”
池燃遲疑了會兒,“今天太晚,明天再說。”
“不行,就要今天給你。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想立馬送給你,喬喬幫我一起選的,他說你一定會喜歡。哥,你難道不想馬上看到我精心給你準備的禮物麽?”
“你又和汪顏喬一起了?”池燃忽而嚴肅了不少,“他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清楚?”
“什麽樣的人?”利闌意語調轉冷,“他不就是gay嘛,哥,你歧視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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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歧視,但你總跟他們混在一起,不好。”
“那你呢?你不也總跟我混在一起嗎?如果我也……”
“利闌意!”池燃搶駁,語裏添了些警告的意味,“別胡說八道。”
池燃極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這副嚴肅認真的樣子,讓利闌意心中一沉。
他試探地問:“哥,你讨厭同性戀是不是?”
電話那頭靜了很久,池燃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很輕,卻又重重地墜在利闌意心底,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兒,池燃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的錄取通知下來了,過不了多久,就能去伯克利學音樂。”
他又補充了一句:“方靈也一起。”
利闌意頓覺大腦無法思考,只是機械地問:“哥,你跟她在一起了?”
池燃丢下一句:“你管太多。”挂了電話。
聽筒裏的忙音震得他腦袋直嗡嗡。
他翻開自己的掌心,那張緊緊攥着的寫着表白的電影票,此時看來分外刺眼。
他怒得一把丢進垃圾桶,連帶着自己的真心。
少年總是不服輸,氣過之後,也還要讨個究竟。
利闌意抱着吉他,氣鼓鼓地趕回學校。
可看到的,只是池燃跟方靈一起坐在鋼琴前,手把手地練琴。
他們彈到興時,相視而笑,真是相配的一對璧人。
利闌意忽然意識到,池燃又有什麽錯呢?
一直以來,池燃只是将他當做普通朋友而已。
兩個男孩子之間的感情,再深再重,在池燃看來,‘友情’二字,足以概括一切。
是他自作多情,是他越界了,是他奢望了。
難不成他喜歡男生,喜歡池燃,就要要求池燃也接受他嗎?
池燃當然可以堅持自己正常的性向。
只是他,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再跟池燃做朋友了。
他踢開了音樂教室的門,揚着哭花的臉,兇唧唧地吼道:“池燃,我要跟你絕交!”
池燃猛然站起,怔怔地望向他。
利闌意把吉他丢到人面前,“這是老子賠你的,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別人。”
他撂下話,轉身要走,被池燃拉住,“拿走,我那把吉他沒這麽貴重。”
利闌意把他的手甩開,“不貴,也就是打了一個暑假外加兩個寒假工而已。”
其實利闌意的零花錢不少,但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攢錢,給池燃買吉他,而不是用家裏的錢,只有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努力,才配得上池燃在他心裏的位置。
即便到了這一刻,利闌意還是本能地想說些話,來打動池燃。
他不信他哥目睹他的傷心,會連一絲動容,都沒有。
然而,池燃只是眼眶發紅地望着他。
“既然是我辛辛苦苦打工賺來的,你就必須收下。但你也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你從小對我不錯,這個禮物就當是我對你這麽多年照顧的回報,以後咱們就這樣散了,誰也不欠誰。”
他絮絮叨叨地一通說,腦子亂的很,自己也搞不清自己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
理智告訴他跟池燃該結束了,可感性卻又舍不得。
“池燃,我以後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利闌意離開了學校,六神無主地摸回家,将自己關進房間,一關就是一周,不去上學也不好好吃飯,直接把自己折騰病了。
期間,父子倆吵了幾回架。
沒過幾天,利鴻彥發現自己實在管不了這個頭疼的小兒子,就把他打包丢上飛機,發配去了港城。
這一去,就是九年。
……
當年的利少有勇氣沖到音樂教室,跟池燃大吵一架,如今的利闌意,卻只是慫得躲進酒店,獨自傷心。
也許并不是他慫了,只是人心都是肉做的。
會疼。
被傷過一次的心,勉強能撿得起來,再傷一次,得碎成什麽樣,哪還能拼得起來呢?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小深一直給他打電話,打到第三個的時候,利闌意接了。
“喂,闌意哥,你終于接電話了。”
利闌意在床上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将手機貼到耳邊,“有事?”
“是這樣的,你什麽時候來酒吧拿一下行李,燃哥他……打算把酒吧賣了。”
“他要賣酒吧?”利闌意捋了一把額前的發,眼神難得地清醒了幾分。
“嗯,燃哥說他後面有別的安排,沒辦法再經營酒吧了。”
“什麽安排?”
“燃哥打算……”小深的聲音忽然遠了些,似乎旁邊有什麽人打斷了他的話,他停了片刻話鋒一轉,“燃哥什麽打算,我也不好多問。”
聽筒內沉默了半分鐘。
小深又接着道:“闌意哥,你最近還好嗎?自己一個人住酒店,也不要整天睡覺,三餐還是要按時吃……”
“行了。”聽到這裏,利闌意已完全明白這些話實則出自誰人之口,“我不去拿行李,你們要覺得礙事,就扔了吧。”
“好好的東西,扔了幹嘛,有不少你喜歡的衣服、配飾……扔了怪可惜的。”
利闌意心說,有什麽好可惜?
再喜歡的,他都能扔。
“要不這樣吧,闌意哥,把你酒店的地址給我,我幫你把東西送過去。”
利闌意略忖了幾秒,“地址我可以給你,但東西,要池燃親自來送。”
“啊這……”電話那頭噤了聲。
“如果他連見我一面的勇氣都沒有,就不必假惺惺地來關心我,請他永遠地、從我的世界消失!”
利闌意冷冷扔下話,啪地挂掉了手機。
他從床上坐起來,捂住眼睛,手指插入頭發猛抓了幾把,陷入了沉思。
其實他清楚,自己遠沒有電話裏聽起來那麽冷靜清醒。
當然也是他自己不想保持冷靜,這些天他把自己關在酒店裏,除了喝酒就是睡覺,他不想讓自己太清醒。
因為一旦清醒,他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好疼,全身都好疼……
他翻了翻手機。
這些天,苒意和池燃都沒再聯系他。
利尚意每天早上例行問他一次,什麽時候能來上班。
如果不是時間上有細微的半分鐘差距,都要讓人懷疑是不是機器人自動發送。
汪顏喬也找了他兩次,喊他出去happy,似乎對整件事情還不知情。
看來利池兩家要聯姻的消息還沒正式公開,不過看時間,也快了。
果然當天下午,汪顏喬就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卧槽利少,什麽情況!?有人給我送了請柬,池燃要跟你姐結婚?你快告訴我,一定是我最近拍狗血家庭倫理劇拍得昏頭了,分不清電視劇和現實了?”
利闌意癱在沙發上,灌了一大口酒,呆望着天花板,自嘲道:“不是你昏頭了,是現實遠比電視劇狗血。”
“卧槽……”汪顏喬被雷得不知道該說啥,“那你、你現在在哪裏呢?還好嗎?要不要我過去陪陪你?”
“我自己在酒店呢,你不是進組了嗎?”
“卧槽我請假啊,都這樣了,我哪還拍得下去,快把你酒店的地址發我。”
利闌意輕笑一聲,有氣無力地說:“你真沒必要‘卧槽’三連,我其實還好。”
“真的嗎?你還好?”汪顏喬的語氣充滿懷疑,“你要不要吃點啥?我路上給你捎點吃的帶過去,你這幾天有好好吃飯嗎?”
利闌意想說‘不用’,忽然又沉聲道:“方便的話,你去趟四中吧,那附近有家綿綿冰。”
“什麽冰?”
汪顏喬雖然對發小大冬天想吃冰的行為不太理解,但一想起他在電話裏有氣無力卻強裝無事的聲音,還是乖乖照辦了。
在汪顏喬來之前,利闌意去洗了個澡。
他知道自己這些天都有在認真作踐自己,有一定心理準備,可一對上鏡子裏那張臉時,還是吓了一跳。
真沒用!
他在心裏自嘲,自以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一對上池燃,就輸得潰不成軍。
可能有些人就是生命中跨不過去的坎兒,你修煉得一個筋鬥雲十萬八千裏,到那他兒還是得栽跟頭。
他沒有幹淨的換洗衣服,就披了件酒店的浴袍,然後對着鏡子将自己的胡子修理了一下,免得一會兒汪顏喬來了,引起人家的驚吓。
“卧槽!”汪顏喬看到他時還是驚叫出聲,“你怎麽瘦了一圈?”
利闌意接過他手裏的保溫泡沫袋,一層層地翻着,“沒在意,就瘦了。”
汪顏喬一把将他拆出的綿綿冰奪了過來,“你還是別吃冷的了,我買了紅豆粥,特意讓老板多加了紅糖,是你喜歡的口味,先吃點熱乎的好不好?”
利闌意置若罔聞,固執地将綿綿冰拿了回來。
即便用保溫泡沫裹了好幾層,加了冰袋,綿綿冰還是化了一些。
小山似的冰尖化了下去,和煉乳稀成一灘,點綴的草莓也蔫蔫地耷在上面。
利闌意舀了一口,入口是甜的,後面卻冰得他空空的胃像刀刮一樣疼。
汪顏喬見他眉頭蹙成一團,還在挖冰吃,不免擔心,“行了,大冬天的,少吃點。”
屋裏暖氣其實開得挺足的,利闌意的心卻冷得發抖。
他把這些天發生的事大體跟汪顏喬講了一遍,最後麻木地往嘴裏塞了一勺綿綿冰,眼神渙散地低喃:“我和池燃的感情,就像這冰一樣,以前我只嘗到了嘴裏的甜,卻沒發現它化得那麽快,一會兒就冰得人胃疼。”
“知道胃疼你還吃冰?”汪顏喬将他手裏的勺子搶了下來,“我看你有毛冰!”
利闌意也不回怼他,沒了勺子就自己用手抓着吃。
一把接着一把。
手指和嘴周一圈,被凍得通紅,也不停下來。
汪顏喬被他這副自暴自棄的樣子氣到了,“利闌意,你這是在做什麽?不就是失戀,對你一個渣男來說,這算什麽事兒?難道就允許你渣別人,別人甩你一次,你就要死要活地自殘?”
“我沒有自殘。”
利闌意的确是個渣男,見的感情多了去了,所以他太知道失戀是怎麽回事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好好感受一下,冰把他的胃、他的心刮疼的感覺。
這樣,他或許就可以盡快把池燃忘掉。
他又抓了一大把冰塞進嘴裏,唇角有些冰冷的汁水涎了下來,他沒管,又發洩般往嘴裏連塞了幾把。
凍得嘴唇黢紫,臉頰僵硬,牽動着腦神經都疼了。
他才住了手。
嘴角下巴淌的汁水越來越多,他伸手揩了一下。
卻發現,是熱的。
他流淚了。
不僅沒忘得掉,心還更疼了。
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忘掉那個占據了他整個童年和青春的少年?忘掉那個給予了他最多的光與溫暖的世上最好的人?
利闌意抱着自己絞痛的胃,在地毯上蜷成一團,嘴裏無意識地嗚嗚咽咽:“我忘不掉他,怎麽才能把他忘掉……”
汪顏喬拍了拍他的後背,将他的腦袋抱到自己的懷裏的時候,發現他已淚流滿面。
見他這副德行,汪顏喬也不忍心再吼他,軟了語氣哄道:“好好好,一定會忘掉的,我幫你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利闌意的眼淚決堤一樣地流,他回避了這麽多天,自我麻醉才藏住的情緒,一瞬間全都爆發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姐?他可以不接受我,可以不愛我,為什麽偏偏要和我姐在一起?那是我姐姐啊……喬喬,沒人了……”
利闌意雙手抱着膝蓋,腦袋鹌鹑一樣地埋進去,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将自己縮得小孩般大小。
他的聲音嘶啞又無力,帶着哭腔,“我最親的人、和我最愛的人,一起抛棄了我……以後只剩我一個人了……”
那個人,曾朝着他黑暗又幽閉的小世界伸出一只手,讓他慢慢與新的世界建立了種種聯系。
可現在,那個人又縮回手,親自斬斷這些聯系,使他墜入了無底又冰冷的黑暗。
汪顏喬望着他難受的模樣,也紅了眼眶,一直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慰。
不多時,門鈴響了幾聲。
汪顏喬上前開了門。
池燃提着兩個行李箱,赫然出現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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