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王八蛋

王八蛋

張淙給貓崽子搓完了“奶浴”就沒再管它,留着小畜生一只在原地頂酸奶盒舔來咬去。

他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起身往前走,心裏跟犯病一樣念叨着一句話:“冬天太冷,生死有命。”

在心裏滾着念叨過三遍,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妖魔鬼怪,全身沒忍住哆嗦了一下,好像穿這身行頭到現在才感覺到冷一樣。

再往前走過三個單元門,第四個就是張淙他家所在的樓。

張淙拐進樓道。這附近的樓都是老樓,樓道裏的樓梯特別窄,像張淙這種沒長太開的高個子少年,兩個人并肩就稍微有點兒難度了。

六樓,頂層。

張淙慢慢往上走着,六樓的平臺一角摞了幾個紙殼,裏面堆滿大白菜。這是住對面屋的老頭弄得。

六樓就兩戶人家,張淙他家住左邊,老頭住右邊。

張淙一腳踹上了白菜箱子,罵道:“老不死的,都進醫院了,還在門口堆白菜。”

他罵完覺得特別痛快,從兜裏摸出鑰匙開門,鑰匙插進鎖孔裏有些卡頓。張淙側過身,一邊的肩頭用力抵了一下門,門這才開了。

一開門就撲面而來一股濃厚的酒味,還包裹着一種隔夜發酵後的臭氣。

這味道張淙實在是受不了,他喉嚨一滾,飛快把門關上。

張淙徑直快走向衛生間,“噗通”一聲跪在馬桶邊,又吐了。

他雙手死死扒着馬桶圈,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胃裏的涼風被他幹嘔給嘔沒了,他就又開始吐酸水。

嘴裏全是腥酸味,張淙踉跄了一下爬起來,沖完廁所,打開水龍頭對着漱了漱口,又喝了兩口,被涼水激得神清氣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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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出一口氣,搓上香皂洗了洗手。擡頭看一眼,牆上挂着的鏡子裏映出他的臉來。

他的臉漲紅,一雙眼睛也紅得厲害,眼眶裏好像兜着血一樣。

張淙的手指輕輕掃了一下自己眉毛上剛長好的傷口,捧了把冷水洗臉。

又在衛生間裏待了一會兒,确認胃裏除了空沒什麽別的不自在,他這才從衛生間出來。

張淙先屏住呼吸去把窗戶打開了。他站在窗邊吹風,眼睛盯着西邊的屋子。

張漢馬,他親爹,睡在西屋裏。隔着破爛門板,他能聽見那跟畜生罵街一樣的呼嚕聲。

張淙擡腳往西屋走,地方小,也走不上幾步,但每近一步,那股酒臭味就濃一分。

張淙當然沒那個閑心開門去給自己惹惡心,他實在再沒什麽東西可吐了。

張淙站在門口的衣架旁邊,擡手在他親爹的衣服兜裏一頓掏。

衣架上一共挂了兩條褲子一件衣服,一共十個兜,他掏了個遍。零零碎碎的散錢他沒動,但是紅色的大票他都拿走揣進了自己兜裏,一共六百。

張淙連門縫都沒稀罕瞄上一眼,轉身跟逃命一樣飛快跑進了自己屋裏。

他住東邊這屋,這個屋要更小一些,只能放下一張一米五的小床,一個桌子,一個板凳。就這點兒大小,當初設計房子的人估計是想弄個儲存室什麽的。

桌子上橫豎胡亂堆了幾件衣服,凳子上放着書包。看着好像亂糟糟的,但屋子卻出奇的幹淨。尤其床單扯得很平,好像自從鋪上就沒人睡過一樣。

張淙身高一米八,肩寬腿長,就算還沒完全張開,一米五的床肯定不夠睡。

雖然現在挺累,但他不準備貓床上躺着,還得勾腿彎腰駝背,那估計更累。

張淙去桌子上那幾件衣服裏扒拉了一下,想起湯福星讓他換條保暖褲。

其實真不是他大冬天的不要大腿棒出去耍單玩兒,他是真的沒有冬天衣服。

他沒衣櫃收拾衣服,現在手頭上就這麽幾件,都是春夏的。去年冬天倒是有幾件厚的,但他不記得自己給扔哪了,指不定一個脾氣不好就扔樓下垃圾桶了。

屋裏這點地方崩個屁都能熏透,也不用着找,看不見就是沒有。

張淙挑了幹淨的校服出來換上,最後還是在床邊上坐了一下。

他隔着校服揉了揉胃。那位“晏哥哥”之前在路邊踹他那腳沒用多少勁兒,但是也不輕,還是硬邦邦的皮靴,估計明兒個就是塊青。

張淙琢磨着,剛準備擡腿揉兩下,突然轟隆一聲,他屁股一颠,床塌了一半。

張淙:“......”

這床本來就是個彈簧床,張淙睡了三五年,成天到晚吱呀作響的,翻個身就能晃悠出一片蕩漾,不知道的還以為張淙在上面上花樣美少女,做了什麽有辱青少年的勾當。

現在好了,他就在邊上坐了這麽一屁股,它就重度癱瘓半身不遂了。這蕩貨碰瓷兒碰自家主子屁股上了也夠不要臉。

張淙冷着一張臉,一腳踹上了沒塌的另一半,他用挺大勁兒,企圖讓這完蛋貨直接壽終就寝。

可茍延殘喘的玩意兒都比較堅強,這殘疾床也就是晃了晃,又哼哼着吱呀兩聲,以表示控訴張淙。控訴完了它又老實了,并沒有被徹底踹塌,還保留着一半的完璧之身。

“行。”張淙簡直被氣笑了,他伸手點了點眼皮下面斜着支楞的破床,神經病一樣罵,“個婊/子還得立一截貞節牌坊是吧?行,你能耐。”

張淙從凳子上拎起書包,甩在背上就走了。

他這一天過到現在,真的是從腳底板開始往上蹿火,現在連腦袋上根根立的毛寸都燎原了。

張淙出門這幾步走得火燒火燎,出了家裏大門以後,他運足了全身的力氣,“咣當”一聲巨響把門給摔上了。

樓梯口好像都跟着晃了晃,拐角處窩着的紙殼箱質量不行,非常柔弱,竟直接被鎮倒了,從裏面滾出來兩顆大白菜。

張淙一腳把白菜踹飛,這兩顆孤兒就這麽玩了把蹦極,從樓梯邊飛出去,不知道一躍而下了幾層樓。

随後,張淙聽見張漢馬在屋裏破口大罵,囫囵聽着大概是“小王八蛋”之類的,外加問候祖宗十八代。

張淙笑了笑。也是,就他這麽摔,三樓的人都能聽見,張漢馬要是還能睡着,那估計就是睡死過去了,他得搓幾張人民幣去買花圈盡孝。

不過張淙也是奇了怪了,他祖宗,不就是他爹祖宗?他爹還算他祖宗呢,所以問候個什麽勁兒呢?把自己都圈進去了,蠢得沒邊兒。

就跟所見的一模一樣,張淙他爹是個酒鬼。其實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在張淙還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的光景,他爹還知道出去做生意,家裏的日子過的挺好,且大有欣欣向榮的趨勢。

只是好景不長,他親爹的生意沒幾年就賠了。

按理說人這一輩子跌宕起伏誰能沒有點兒波瀾,但并不是誰都能推波助瀾。他爹這波瀾估摸是壯闊不起來,直接就給他掀死了。

他成了被掀掉了生氣兒的臭不要臉,一天到晚賭博,還借高利貸,好事一分不幹。

張淙他媽四六不懂的婦人家,擎指望老公奔小康,一邊伺候孩子,一邊用工人階級綿薄的工資苦苦支撐。

直到有一天,親爹喝醉酒回家,把親媽給打了。張淙那陣兒年紀小,大概隐隐約約明白,這叫“家暴”。

家暴,有一次就能有無數次。四六不懂的女人突然就醒過味兒來了,收拾好東西連夜要走。

張淙那天晚上根本沒睡着,十歲大的小男孩,大冬天光着一雙小腳丫跟着媽媽走出去幾百米,最後女人繃不住了,她轉頭飛快跑回來抱了抱他。

好多年了,張淙已經記不清她的字字句句,只記得她哭成了個淚人,大概是說:“媽媽沒本事,姥姥還病着,媽媽養不起你,但你願意跟媽媽走嗎?”

張淙當時歪着個腦袋就尋思了。如果你真的想帶我走,會大晚上不告訴我悄悄走麽?其實這麽說也不對,你都哭成這樣了,大概是真的想帶我走,但也不是“那麽”想。

于是張淙站在那裏,因為一個“那麽”,幼稚地帶着點兒氣性,沒去牽他媽的手。

他媽瞪他看了好半晌,看到月亮都歪了,也沒再抱他一下。她只是從兜裏掏出來一把棒棒糖,花裏胡哨的,全塞進了張淙的褲兜。

那是張淙目前為止見着他媽的最後一面。自從這女人走了以後,張淙的爹就更便變本加厲了。

他以前只占了賭,後來又開始嫖,甚至把女的帶到家裏來嫖。

張淙有段時間最愛幹的事兒就是起個大早,看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從他爹屋子裏出來,手裏拿着幾張錢票子。

也不知道張漢馬從哪摳來的錢嫖女的。

漸漸張淙長大了,他就沒那麽無聊了,他也不叫“爸”了,他開始叫他張漢馬。

少年的骨骼發育成熟,拳頭會打人了,沒教養的孩子不學好,張淙也無師自通了大逆不道。

有一次張漢馬那邊動靜太大吵他睡覺,他半夜踹開張漢馬的門把他和床上的女人一起揍了一頓,從那以後張漢馬就沒再帶人回家。

張淙覺得其實不是自己揍那一頓的效果,而是他們終于搬了家,搬到了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張漢馬嫌丢人才沒領回家。

張淙十四歲以前最糾結的就是要不要把張漢馬弄死,十四歲以後最糾結的就是要不要把自己和張漢馬一起弄死。

只是有的時候張漢馬偶爾不喝酒了會像個人,甚至像個爸爸。他會給張淙學費,會給張淙買件棉襖,會在臘月三十給張淙買一桌肯德基。雖然買完他依舊沒鼻子沒臉,但真的買了,真的花了錢的。——這錢沒給任何屋裏外面的女人,是給張淙花了。

雖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像人不足六十五天,但就是這六十五天,就是這給他花的錢,讓張淙的糾結,變成了更難的掙紮。

而張淙唯一比較舒坦的是——張漢馬讓他惡心,還有酒臭味讓他惡心。

張淙沒那麽矯情,這就是生理上會吐的那種惡心。他今兒個就又吐了。

半下午的時候陽光沒有早上那麽鮮明,太陽似乎被一只虛幻的大手捂住,透出來的光芒都像極了......掙紮。——虛弱的掙紮。

張淙從家裏出來,把從張漢馬十個兜裏掏來的六百塊塞進了之前劉恩鳴給自己的那個信封。

他把信封擱手裏掂了掂,又揣進兜裏。

校服又薄又寬大,冷風不客氣,鑽得他通體冰涼。

張淙在街邊随便找了個肯德基進去了。他什麽都沒點,直接在裏面坐到了傍晚,手一直在搓兜裏的信封,牛皮紙邊都被他搓起毛了。

等天兒擦黑了他才出來。道邊有一個公交站,他眯縫了一下眼睛,在原地站了半天沒過去,轉身走向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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