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可貌相

不可貌相

湯福星單親家庭,他媽在商業大街開了一家寵物美容店,店名十分磅礴大氣,叫“寵天下”。

店面不算大,一樓接客幹活,二樓兩間卧室帶個廚房衛生間,當成家,娘倆自己住。

一樓布局很簡單,進門幾個架子,零零碎碎擺着新款的貓狗衣裝和各種進口不進口糧食。給貓貓狗狗洗澡梳妝的地兒在後面用一扇玻璃大門隔斷。

進門迎面請着一尊金光閃爍的大財神,湯福星他媽大概是比較迷信,這財神爺下頭的燈火一直不斷。也許真是神靈加持,湯福星他媽又手藝精湛,店裏生意的确不賴。

湯福星每天放學回來都是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獸叫”中奔上樓趕緊寫作業,寫完了還得下來幫他媽忙,一個月能有三十天忙到八九點。

今兒個樓下新送來一只博美,不明白這狗崽子磕了什麽藥,叫喚個不停,湯福星坐桌子旁邊提着筆看一道政治題,被它叫得滿腦子熊熊燃燒的人道主義思想,筆尖顫抖,半個字吭哧不出來。

“吧嗒”。

一顆小石子兒砸上了他的窗戶。

湯福星似乎承蒙大赦,立馬撂了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邊,把窗戶拉開,腦袋鑽出去,被涼風扇了倆耳光。湯福星看見張淙蹲在一棵葉子全禿沒了的大樹底下。

這時候張淙正巧擡起頭,從支橫八叉的樹杈子中看了湯福星一眼。

“......我的個乖乖。”湯福星趕緊關上窗,他套上外衣,拎起桌子上的一張小紙條就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湯福星又折了回來,他猶豫了一下,從自己抽屜中的錢包裏掏出了僅有的五百塊錢。

正準備走出去,他又停了腳步,這回他直奔衣櫃,一通翻箱倒櫃,終于從裏面翻出來一件他的舊棉衣。

湯福星用衣服擋着臉。這衣服在衣櫃裏放了好久都沒拿出來上光透氣兒了,上面全是樟腦球的味道,還捂着一股子放久了的酸潮,湯福星下樓梯的時候差點沒被熏一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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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在裏面給那只喝了尖叫的博美洗澡,湯福星鬼鬼祟祟,終于從後門繞了出去。

剛一出門就打出個噴嚏,湯福星抽了抽鼻子,把手上的衣服抖了抖。

對面張淙:“......”

張淙在原地蹲着沒動,看湯福星快速走過來。

“我說張淙,你蹲這兒不冷麽?怎麽不進去啊。”湯福星也不客氣,直接把手裏的棉衣扔到張淙頭上。

湯福星誇道:“板寸好,好看,酷,帥氣。”

他順便比了個大拇指,奈何張淙被衣服蓋着腦袋,什麽都沒看到。

“不冷,蹲着不動不消耗體力。”張淙被糊了一臉的怪味,伸手把衣服拿下來,“我倒是想進去來着,大門口隔着二裏地都能聽見,這歇斯底裏的......阿姨終于忍耐不了,在裏面準備把狗給掐死了?”

“別提了。”湯福星呸一聲,“今兒新來一博美,沐個浴就跟宰了它一樣。”

湯福星用腳尖輕輕怼了怼張淙:“你先站起來。”

張淙沒動。

“......運動産生熱量你知道麽?”湯福星看着他,嘆了口氣,“那你先把我衣服穿上。”

“不穿。”張淙皺了皺眉,臉上的嫌棄完全沒掩飾。

“那行。”湯福星笑了,“那我們走着,我陪你去買一件。”

張淙剛想開口,湯福星又說:“就算是去夜市,冬天的外衣也比夏天的老頭衫貴多了,你還當二十塊能買一打,一打十個呢?”

張淙:“......”

湯福星看他罕見得接不上招式,來勁了:“你要是能舍得那錢,咱就去。”

他指張淙:“別說你不冷,嘴唇都紫了。這衣服我幾年前的,那陣兒我還算苗條,你應該能穿,就是袖子可能短了點兒。都快成冰棍兒了,快別嫌棄了我的哥。”

他看了一眼張淙的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要不是咱倆實在不是一個尺寸的,我連保暖褲都給你順下來一條。”

聽了這話張淙樂了,他盯湯福星下/面看一眼,慢慢站起來:“那還真的不是一個尺寸。”

“......”湯福星瞪他半天,聲音都走調了,高亢罵出一句,“我去你大爺啊張淙!”

張淙把衣服穿上了:“真沒想到你好這口,我就是沒大爺,不然肯定嫁你。”

“......我......”湯福星說不過他,差點沒被氣進雪地裏,嘆了口氣說道,“是去,不是娶。”

“嗯。”張淙心不在焉應一聲。

湯福星這衣服袖子還真不是一般的短,手腕全都露出來了。肩膀那兒還特別緊,張淙穿上以後就覺得自己跟個唱戲的似的,一舉一動都像在表演提線木偶。

“先将就吧。”湯福星說,“不是,你冬天衣服呢?”

“不知道。”張淙說。

“......行吧。”湯福星啧一聲,把之前從自己桌子上拿下來的紙條遞給張淙,“就知道你得過來要。問你班學生了,今兒沒有卷子,就留了習題集上的題目。”

紙條上記着今天的作業。當然,這作業不是湯福星他們班的,是張淙他們班的。別看張淙今天沒去上課,但湯福星知道張淙肯定會要,所以放學的時候專門去給他拿的作業單。

張淙不是什麽好貨,他從頭到腳每一根毛都不像會好好學習的那一派。但有句話說的實在妙——人不可貌相。

六中雖然算不上什麽好學校,但還是稀罕着養了點兒鳳毛麟角的。張淙不才,就是那所謂的一個角,他的成績,平均排名能穩在全校理科前五。

雖然神奇,但張淙不是天才,并沒有沒那麽玄乎。他這成績還真都是自己實打實學出來的。

他逃課打架不幹好事,但他真的會老老實實做作業,不上課的時候落下知識點不會,他也有自己的招,湯福星都服了他了——張淙會去網吧,上網盜免費教學視頻看。

張淙這人很多時候都莫名其妙到不好形容,大概是邪藥灌多了。

他明明長了個校霸的德行,卻有個學霸的成績。所以就他這副胚子,可想而知,簡直讓全校的師生都恨透了。

但這裏面不包括湯福星。湯福星跟他打小就認識,他知道張淙一直以來都是“好”學生。甚至這混賬東西的中考成績,更是比六中的錄取分數線高了整整四十分,都能夠上省重點的實驗班了。

湯福星當初問他為什麽報六中,他記得清楚,那會兒張淙笑了笑,說:“省重點太遠了,張漢馬讓我報六中,離家近,中午晚上好回去給他做飯。”

湯福星立馬就問了一嘴:“你會給他做飯麽?”

張淙眼底的光都笑得暈開了,他說:“讓他自己喝耗子藥充饑去吧。”

張淙肯定不會給張漢馬做飯,但很奇怪,張淙真的報了六中。

張淙揮了揮手裏的作業單子,朝湯福星說:“謝了,我先走了。”

“哎,等等。”湯福星立馬叫住張淙,從兜裏掏出那五百塊錢,“拿着。”

張淙沒說話,只是微微側着頭盯湯福星看,眼睛裏不知道包含些什麽東西,反正弄得湯福星頭皮發麻,他就覺得張淙下一秒能過來朝自己大臉給一拳頭。

突然意識到了問題,湯福星猛地嗷一嗓子:“我零花錢,不是我媽的!我自己攢的!”

張淙又看了他一會兒,眼中讓湯福星頭皮發麻的東西散了:“哦。”

張淙頓了頓,把錢揣進兜裏:“周末我來店裏幫忙。”

“不是,你來店裏幹嘛啊?醫院那邊......”湯福星的下文被張淙一個冷眼瞪沒了。

“哎......行吧。”湯福星想想又覺得不對,“但這錢是我的,不是我媽的,你來店裏幫忙幹嘛啊?”

“錢我會還你。”張淙說,“幫忙是幫忙。”

“不是,張淙......”

“少廢話。”張淙終于被他膈應煩了,“死胖子話真多。”

他說完轉身就走。

湯福星搓了把肥臉,也轉身回去,邊走邊嘟囔一句:“你就折騰吧,扛,看你他媽能扛到什麽時候,傻/逼!”

俗話說學醫指定要後悔,這真不是沒有道理。

晏江何現在就後悔得要命。——調休的美好時光,抓了個“勞改犯”還沒教育明白,大道上摔下來個心肌梗塞的老太太,直接給他拽回了醫院,然後立馬又被胸外抓壯丁,切了個縱隔瘤。他撅着屁股擡不起頭,憋氣忙到了晚上......

這會兒,好不容易消停了,晏江何站在走廊裏抻自己的腰,卻清淨不了半秒,聽見身後病房裏叽叽喳喳叨叨個不停。

晏江何只覺得要被煩死,于是一把推門進去了。

正巧這屋裏住着那心梗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坐在床邊,眼淚即将掉下來:“媽,你怎麽就自己出去了?藥也不帶着,這要是出了什麽事......”

“別廢話了行麽,這位乖女兒。”晏江何皮笑肉不笑,“你媽需要靜養,再廢話我可不敢保證她的情況。”

老太太的女兒:“......”

“哎,嘶......”晏江何低哼了聲,話音剛落,腳就被狠狠地踩了。

就見心血管內科的趙主任從一旁探出腦袋,一把将晏江何扒拉開,笑道:“抱歉,病人需要靜養。之前和你說過了,不要總和她說話打擾她。”

老太太的女兒立馬點了點頭。

趙主任扭臉就橫了晏江何一眼,把他扯出去。趙主任關上門,簡直被晏江何給氣沒了半條老命,沉聲數落道:“晏江何!你到底是醫生還是土匪?你快三十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晏江何看了看面前這位,奔六奔得一腦袋黑白斑駁,還伴有謝頂危機。

晏江何長了良心開始尊老,生怕把趙主任氣出個好歹,便展開一臉溫暖的笑意,和煦道:“哪兒啊,我剛進醫院那會兒,抄手術刀在手術室跟患者幹架您都忘了?”

趙主任伸手點了點他:“你給我住嘴!馮老還在樓上躺着呢,你可積點德吧!”

晏江何臉上的笑意沒淡,但眼中的笑卻倏得一下沒了,好像星星落進了海底,淹沒。

晏江何聲音放輕:“嗯,我知道。”

趙主任長長嘆了口氣,心口裏憋着的那點兒惆悵卻好像呼不幹淨:“江何,我今天去問腫瘤科,老許說......馮老......”

“我去看看馮老師。”晏江何打斷,拍了拍趙主任的肩,“趙主任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注意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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