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灰暗
灰暗
晏江何沉默着,好長一陣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盯老頭發了兩秒愣,才說:“無論如何,他十七一小孩兒,不管怎麽弄,來錢都不容易。”
晏江何說:“從今天開始,你治療費我給你交,讓你孫子消停吧。”
馮老的臉扭了一下,一陣欲言又止,他試探着問:“我真不能出院嗎?”
晏江何挑起眉毛,被氣得想把病床掀翻:“還敢來?你為什麽總想着出院?你告訴我,多活幾天你很煩嗎?”
馮老拿捏了一下說法:“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的身體我清楚,這治療......”
“用不着你給我省錢。”晏江何怒了,咬牙切齒地打斷。
馮老看不慣他這少教臉,一巴掌抽他胳膊上,這一巴掌裝腔作勢,晏江何沒怎麽的,倒是馮老自己,給自己抽得一陣晃悠:“不是錢不錢的事,我這情況,就算進醫院,沒多久也得出去,醫生會下判決的,沒有用知道嗎?你自己是醫生你不懂?”
晏江何低頭瞪自己剛被打過的胳膊,沒說話。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
馮老咳嗽兩聲,再開口嗓子挺啞:“本來我也沒想進來扯這趟罪,到最後了,我真不想這麽遭罪。就是張淙......”
馮老皺起眉頭,甚至說得有點委屈:“臭小子油鹽不進,真是他綁着我來的,我又打不過他。”
“他還真能打你?”晏江何呼出口氣,語氣總算緩下來。
馮老尋思一會兒,确定:“真能。”
晏江何臉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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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得是個什麽王八東西?
晏江何嘆口氣:“反正你進都進來了,先住着,別再給我提出院的事。”
馮老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他仔細看了看晏江何的表情,沒再說。
這一個兩個缺德玩意,都是孽障。挨個管着他呢,脾氣還都不好惹。
馮老又咂摸過幾秒鐘:“那張淙......”
“知道了。”晏江何面無表情地說,“你醫藥費我來交,至于你那孫子,等我有機會見着了,再說。”
馮老笑了一聲,那動靜跟破爛拉風箱似的,難聽死了:“你要是能管得了他,那你是真能耐。”
“我就好奇了,他到底哪路子魔鬼蛇神,還不能弄了?”晏江何終于笑了下。
“那我再繼續跟你講講他吧。”馮老說。
“張淙呢,就是一個人長大的。這孩子,相比其他的同齡孩子,獨立性不知道要強出多少,他十五六就睜着眼睛瞎報年紀說自己十八,經常蒙混着打個不規矩的零工什麽的掙錢花。但也正是因為他承擔了太多不是這個年紀該承擔的,所以這孩子的性格......”馮老咳嗽兩聲,一口氣說太多,有點兒費勁。
晏江何沒出聲,擡手從暖壺裏倒來一杯水,晏江何的手摸着塑料水瓶試水溫,剛剛好。
晏江何把水杯遞過去,馮老順着吸管吸了幾口。
咽下水,馮老繼續說:“我剛搬到他家對面那會兒,他也是剛搬過來。我看這孩子可憐,本來想多照顧照顧他,可他就是不樂意,我跟他搭話從來不理。還往我家門口倒垃圾…...”
晏江何一聽就樂了:“青春期叛逆吧。”
“直到有一天,他發高燒。就他自己在家,也不知道病多少天了,也沒人照顧。這孩子都要燒暈了。”馮老輕聲說,“你猜怎麽着,他敲了我家的門。”
晏江何頓了頓,又想給馮老喂上口水。
馮老擺擺手沒喝:“張淙啊,看着不像個好孩子,卻比任何一個孩子都想好好長大,別看他一天到晚那副德行,他真不壞,他是發洩呢。”
“行了,我知道了。”晏江何說,心裏有點感慨。
一座城市總是這樣,表面上看着和和美美好風景,誰又真的知道沉在底層的是什麽樣的腌臜。就像翻滾遼闊的大海,表面的浪花太澎湃,海水太洶湧,沒人摸過深海底下冰冷的沙土和漆黑的石頭。
不論上天是不是公平的,這世道真的一人一種活法,都千奇百怪,都格格不入。
“等哪天你見着他,幫我勸勸。”馮老說,“真的。”
“好好勸勸。”馮老深深看了看晏江何,“讓他改改頑固那一套,或者......”
馮老聲音輕一點:“開口找人幫幫他。”
晏江何默默地看着馮老,隐約感覺到這話裏似乎有別的意思。
“反正你勸勸他吧。”馮老又說。
“雖然人這一輩子遭點罪是應該的,但差不多就得了。”馮老慢慢躺下,閉上眼睛仰着腦袋吆喝,“再說我也不是那麽慣孩子的人呦。”
晏江何把手伸進被子裏,摸了一把馮老的手臂,打吊針打得冰涼的。晏江何把點滴速度調慢了些,想着該給老頭弄個熱水袋。
于是晏江何就去護士站給他扒拉來一個包着枕巾墊上,又揶上被子,這才關掉燈,轉身下班了。
說來“緣分”這東西有時候真是作怪,晏江何要是能晚走倆小時,就能跟張淙這“勞改犯”碰個正着。
張淙進病房的時候不自覺就把腳步放輕了,跟只貓一樣,丁點動靜都沒出。
他這人真的挺反差的,這貓悄兒的樣子,跟他摔自己家破門的時候簡直大相徑庭。
但盡管張淙沒出聲,開門時從走廊裏篩進來的那束暗淡慘白的光還是暴露了他。
“來了?”馮老突然出了聲,嗓子啞得厲害。
“我操......”張淙小聲罵一句,被他吓了一跳。張淙在原地站了會兒,想了想沒開燈,慢慢朝馮老走過去,“老頭,你沒睡啊?”
“沒。”馮老咳嗽兩聲,“睡不着。”
張淙皺起眉頭:“疼嗎?”
“不疼。”馮老的話裏好像帶着點兒笑。
“哦。”張淙說,“趕緊睡覺,話真多。”
“燈打開吧。”
張淙有點煩了:“開燈幹什麽?你開着燈睡覺?黑咕隆咚的都睡不着。”
“那你關着燈怎麽畫畫寫作業?”馮老反問他。
張淙:“......”
張淙猶豫了一下,走到門邊擡手想開燈,胳膊擡起來兩秒又沒開。他從書包裏掏出了一個純黑色的眼罩。
張淙走到馮老身邊,把眼罩蓋他眼睛上,然後才返回門口,把燈點開。
單條大燈管,燈光算挺足的,張淙被光刺了眼睛,立馬眯一下眼。
他飛快扭臉看向床上的馮老。老東西平躺在床上,被子蓋得舒服,眼睛上罩着他的眼罩,嘴角勾起一抹特別明顯的笑意,把皺紋都笑舒展了。
這抹笑把張淙弄得全身不自在,他立馬錯開目光,好像被這笑又刺了眼似的:“操。”
聽他破口罵人,馮老居然躺床上笑出了聲。
張淙:“......”
張淙沒再搭理馮老,他擡眼看見桌子上放了一束新的百合。
張淙走過去,拎起百合花看了看,盯着包裝上花哨的蝴蝶結:“還是你那徒弟吧?這得是個什麽樣的人啊?病得真不輕,大紅底子帶碎花的蝴蝶結,虧他能找着。”
馮老笑得更歡暢了,胸腔一陣起伏,氣兒都要倒不過來。張淙怕他把自己笑死,擡腳輕輕踹了一下病床:“別他媽笑了。”
說完,他拿上插着康乃馨的礦泉水瓶去了衛生間,正巧康乃馨要蔫巴了,這百合換上熏熏屋子,一屋子藥味,挺煩。
張淙換完花回來的時候馮老已經沒在笑了,他的呼吸很輕,張淙神經質一般盯着他削薄嶙峋的胸口看了半晌,好容易才從中分辨出了一點游絲一樣的浮動,這才在牆角盤腿坐下。
他拖來凳子當桌子,從兜裏摸出湯福星給他的記作業單子,打開書包開始寫題。
空氣裏特別靜,張淙喜歡這樣,也讨厭這樣,有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矛盾得想死。
其實好好學習這種事,張淙還真不是奔着出人頭地去的。再說,就算他好好學習了,他又能出什麽人,頭什麽地?
他覺得自己沒什麽資質去求解脫,而把“脫胎換骨”構架在“努力奮進”上又實在是傻得冒泡。
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扯淡,根兒紮在裏面,花長得再白也是吃爛泥,靠爛泥活着,還裝他個什麽清純。
張淙看不上。
他學習,也就是想學。算不上什麽對知識的渴望,沒那麽高尚。他就是閑,想學,僅此而已了。
幾套題難度不算太大,張淙大概兩三個小時就把作業寫完了。
他站起來把燈關掉,然後又坐了回去。書包也懶得收拾,張淙把手伸進衣服兜裏,又開始摩挲裝着錢的牛皮信封。
搓了一手渣滓,他沉沉嘆出口氣。老頭在睡夢中痛苦得哼哼了兩聲。
病痛時候的□□聲,大概是這世界上最難聽的。不堪入耳,讓人暴躁,張淙差點起來把病床和床上的老不死一起踹翻。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天開始蒙蒙亮了,窗簾的縫隙裏擠進來一束憔悴的光,白白的細細的一窄條,直愣愣打在漆黑的地面上,連個彎都沒轉就斷了。
張淙從包裏摸出一個素描本,又拎出一根鉛筆,他一只手慢慢轉着筆,腦子裏琢磨着畫點什麽,順便等天亮透。
當窗簾被照映出一片毛絨絨的小小灰霾時,屋裏黯得發白,光線将将能把視線洗清楚,張淙眼睛盯着空氣裏細小的塵埃,這塵子湊成一堆一堆,細細的,旋轉着,卻從沒落地。
他的筆在紙上唰唰作響,畫了一束綁着大花蝴蝶結的百合。
背上書包走的時候,老頭還在睡着沒醒,張淙沒叫他,只是過去拿走了已經掉在枕頭邊的眼罩揣進兜裏。
下電梯,醫院大廳的鐘表指向六點半。現在廳裏還算空曠,偶爾走幾個護士和病人家屬。
張淙去預付了馮老接下來幾天的醫藥費。他可能是今天醫院第一個來交錢的?其實也不一定,畢竟“人間疾苦”的樣子無法想象。
掉毛的牛皮信封空了,張淙在醫院門口迎着冷風站了會兒,突然發現湯福星這件破衣服的拉環他都拉不到頂。他不禁感慨這胖子幾年前沒催起來的時候還真是苗條又弱小。
張淙把空信封握成了一個球,扔進一邊的垃圾桶。
“哎。”後面有人拍了拍張淙肩膀。
張淙轉過頭看,是個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頭上帶了個雷鋒帽,穿一件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
有這麽冷?
張淙皺了下眉頭:“幹什麽?”
“我看見你三次了,你都自己來醫院,自己走。”男人說。
怎麽回事?搶劫的?拐賣的?張淙心裏轉了兩圈兒——搶劫不會這麽說話,拐賣也不能拐賣他這樣的。
雖然張淙到現在胃還是空的,但對面這男的比他矮上一個頭,他心裏随時随地都窩囊着火氣,很自信一爆發就能把這頂“雷鋒帽”給揍出去五米不止。
“你家裏人呢?”雷鋒帽回頭看了眼醫院,“醫院裏病着呢?”
張淙不想搭理他,轉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雷鋒帽立馬跟上,他聲音壓低,語速加快,“你缺錢嗎?我這有個活兒,保證來錢。”
“......”張淙很想轉頭給他一拳然後上學,但他轉過頭,卻并沒出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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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