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瞎眼貓

瞎眼貓

晏江何從馮老的病房出去,回自己診室摸了張銀行卡,然後他去一樓大廳,找收款的工作人員查賬。

一看晏江何是院裏人,賬單沒費什麽勁兒就給他打了一份。張淙昨天又給馮老存了錢。

晏江何伸手彈一下賬單,在腦子裏琢磨琢磨,還是遞出銀行卡,又給馮老多交了一禮拜的住院費和藥錢。

他想着,得跟馮老的主治醫老許通個氣兒,馮老再有什麽需要,就讓老許直接找他。

張淙那錢來的不明不白,晏江何思考一通實在是無果。馮老說張淙做不出什麽特別不好的事。

晏江何不信,也信。

他是真的看見了張淙準備偷錢,但他也确實沒看見張淙真的偷錢,所以他不能就這麽直接給張淙定性。畢竟他不知道,如果他不伸手阻止那麽一下,張淙會不會真正把手放進別人的口袋,也許他會在最後關頭收回去。

“不好的想法”是個人被逼急了都會有,但做不做,做到什麽程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就剛才晏江何試探着問張淙的時候,張淙的反應,讓晏江何覺得挺有意思的。

至于打架,十七八的毛小子,打架太正常了,都是一言不合揭竿起義的年紀,只要是明目張膽沒有陰招的“約架”,下手又有個分寸,晏江何覺得還算無傷大雅,畢竟他自己也不是什麽正經胚子,三觀正不到哪去。

可張淙這個錢......晏江何啧了一聲,想着今天下班之前再去看老頭一次,順便問問老頭張淙在哪個高中念書。

張淙從醫院出來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直接回學校。他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

晏江何借他的這件衣服真的很暖和,還是個長款,能完全包住半截大腿。

他下/身就一件薄薄的校服褲子耍着單,裏邊兒什麽東西都沒有,這衣服一包,算得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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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下意識把下巴往領子裏鑽了鑽,鼻尖竟然聞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不是那種淡花香,倒是有些肅遠,被冬風這麽一吹,讓人聯想到抖落白雪的蒼勁雪松。不知道是沐浴露還是洗衣液。

張淙擡手把帽子扣上了,他慢慢走着,從褲兜裏摸出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個地址。

上邊的地方不遠,也就繞兩條街。張淙站在馬路旁等紅燈,擡眼看了看對面的一家小診所。

… …

傍晚的時候,張淙回了一趟學校,不為別的,他就是想拿一下今兒個的作業,上午上課時聽物理老師說過一嘴,好像是有額外的卷子。

張淙專門踩着放學的點去,他這會兒煩得心肝肺都在肚皮底下打鼓,人很燥,誰都不愛搭理,拿上了卷子就想走。

倒是黃亮一副壯士兮的德行,走過來大搖大擺往張淙兜裏塞進一把錢。

張淙擡頭看了他一眼,臉木着沒說話。

“先給你,這周末就收拾劉恩鳴吧。”黃亮說,“最好吓死他!讓他不敢再造次!對,你別暴露啊,不然可煩了。”

“我不暴露他也可能猜到是你。”張淙說。

“那不一定。”黃亮咧着嘴笑,“就劉恩鳴那賤胚子,好多人看他不順眼。”

他眼珠子一轉:“指不定誰收拾他呢。”

張淙:“你這就把錢給我了?就不怕我收了錢不認賬?”

“不會。”黃亮手一擺,好像特別相信張淙,“我信你。”

張淙緩緩點了點頭,突然就有點兒無話可說,看來在這群找抽的玩意眼裏,他張淙還真是挺“專業”的。

黃亮看張淙點了頭,轉身潇灑地走向後門口,鄒姚站在那兒等他,小姑娘一臉的心驚膽戰,那表情就像要死人了一樣,嬌柔又造作得很。

張淙皺了下眉頭,伸手按按自己的衣服兜,裏頭有黃亮剛塞進去的錢。

“嘶......”張淙的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他手掌揉了一把胃。胃裏一陣痙攣,喉嚨裏猛地沖上一股惡心勁兒。

他的喉結動了動,又長長呼出一口氣,算是壓下來了。

張淙也不知道他是胃有問題,還是單純覺得這些屁事惡心。反正他的确心理犯惡心了會想吐,比如張漢馬,比如酒臭味。

估計是都有吧,他這身體反正很難受。

黃亮活脫脫是個欠頓揍的完蛋貨,賴他這麽一耽擱,張淙走晚了那麽幾分鐘,就被班主任在走廊裏堵了個正着。

六中不算什麽好學校,教學管理一般,學生打架逃課什麽的一般操作就是找家長,無奈的是張淙比較特殊,一般不起來,張漢馬成天一副不知道死在哪的德行,誰能找得到?找得到也不會來。

但是礙于張淙的成績,和老師們對于“好”學生的慣性關照,盡管張淙奇葩到人神共憤,依舊經常被苦口婆心。

張淙覺得有意思,他除了分數以外,還有什麽地方可圈點呢?但這裏是學校,“分數”就是這麽玄乎,要不怎麽說“分分分小命根”呢。所有行為都混得黑不着邊了,只要成績金光閃爍,就是值得拯救的可塑之才,理由就是這麽客觀,這麽單薄。

只是,張淙每次被批評教育的時候,都覺得全身從裏到外不對勁兒,畢竟聽不聽都沒用,他煩得要死,跟身子栽土裏,脖頸卻耷拉着,還面朝藍天一樣,活埋都埋不安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煩個什麽勁兒,最後只能歸結于一點——他脾氣太差,的确不是東西。

理科二班班主任是個一米六出頭的年輕女人,姓王,長着一張娃娃臉,蓬蓬短發,教化學的。她天生長這樣,雖然快三十了,但看着很年輕,甚至像個大學畢業生。

很明顯她鎮不住張淙這種禍害,但總是有這種老師,心裏有個美好願望,那就是所有的學生都有柔軟的心,于是她精鑽“懷柔政策”,就是什麽東西都“懷”不出來就是了。

這會兒她扶了下眼鏡,仰着頭看張淙,柔聲開口問:“張淙,你最近總逃課,是怎麽回事?”

“沒事。”張淙看着她,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并不想跟這樣的班主任過不去,他想了想,找出個理由,“做兼職去了。”

其實也算正确,他可不就是做兼職麽。

“有什麽困難趕緊跟老師說。”王老師一臉的擔心,“張淙,你是個好孩子,你家的情況我大致了解一些,有什麽需要,千萬要跟老師溝通,知道嗎?”

“嗯。”張淙專門側眼看了一下王老師眼鏡片的厚度,懷疑她是不是瞎了,他是個“好孩子”?是個屁呢。

“張淙。”王老師湊到他跟前,小聲說,“你是不是缺錢?你爸......你跟老師說,老師可以幫......”

“不缺。”張淙眯縫了一下眼睛,感受到一股火在他皮囊裏亂竄,他勾起一邊的嘴角,“我就是沒錢去Azure了,老師你知道Azure麽?夜店。”

王老師的表情立刻就不好看了,她還想說什麽,但張淙實在不想忍,不輕不重推了她一把,直接走了。

不疼,王老師就是後退了兩步。

可王老師被推懵了。

她做張淙老師以來,張淙雖然不算客氣,但撐死也就頂幾句嘴,這是他頭一次,有這麽不禮貌的動作。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叫張淙,懵了半晌,才大概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不妥,她能觀察出來——張淙是個自尊心很強,又倔又別扭的孩子。

那邊張淙從班裏出來并沒有去找湯福星,他在路邊的店裏随便吃了一碗面,等胃裏那股邪勁兒過去了,才準備回家。

今天煩死,不想再去醫院,而且晏江何......想到那張觸黴頭的臉,還有身上暖和的衣服,張淙就渾身不自在,暴力倆字總在他腦子裏叫嚣。

到家樓下時天已經擦黑了,張淙非常不願意上去,他希望張漢馬不在家。但他擡頭往上看一眼,家裏的燈是亮的。

不回家,他能去哪呢。好像去哪他都不樂意。他真是天生長了一身反骨頭,怎麽都不好伺候。

張淙一腳把腳邊的石頭蹬出去老遠。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貓叫,細聲細氣的,下一秒,張淙的腳腕突然被拱了拱,校服褲腿都被拱掀開了。

張淙愣了愣,扭臉低頭看。

這一看厲害了,那只瞎眼貓竟然還沒死?

“你......”張淙指着腳邊的小東西,一時間有些語塞,緩了口氣兒才罵道,“你他媽怎麽還沒死?”

小東西用有點蒼白的舌頭舔了一下張淙的腳踝,表示回應。

張淙忽得一高蹦了起來,莫名其妙被吓得夠嗆。

這貓比上次見又灰了一個檔次,現在是“高級灰”了,跟從土堆裏新鮮出爐的一樣,這麽冷的天兒,它一個小玩意戰戰兢兢的,舌頭卻是熱的,溫熱的。

張淙往前跑了兩步,它竟然跟着張淙跑了兩步。張淙停下,它就湊過去蹭張淙。

“你他媽別跟着我!”張淙大聲罵,語氣急促,“別跟着!”

他罵完扭頭就跑,瞎眼貓就在後面喵喵跟着追,也不知道有什麽毛病,張淙都懷疑上次那盒酸奶不是扣它臉上,是扣它腦子裏了。

雖然他倆都營養不良,但瞎眼貓到底是瞎眼,小腿太短,又瘦成片兒了,根本跑不過張淙。它甚至沒跑兩步就歪歪扭扭一腦袋撞旁邊停着的自行車車輪上去。

張淙估計也是犯了什麽病,多有意思啊,他竟然被一只貓追得燎了腿,一鼓作氣噔噔噔跑進門洞上了六樓。

他跑過樓梯口才停,轉眼看見了自己家的門。身後早就沒貓影子了。

張淙靠在樓梯欄杆上,盯馮老家門口那箱子白菜發愣。

他現在還能聽見心跳劇烈運動後“砰砰”的餘震——它在慢慢平靜。

冬天太冷,生死有命。那小玩意半死不活,舌頭可真熱。張淙還以為自己的腿已經凍麻了,那麽被舔一下,竟然有點毛骨悚然。

瞎眼貓是一條命。他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這條命不能跟着他。跟着他,不是被張漢馬摔死,就是被他自己掐死。

這時候,家門開了,張漢馬拎着一袋子垃圾,從門裏探出來半個身子,張淙一側頭,父子倆對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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