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撥弄人

撥弄人

張淙的眼睛從晏江何臉上移到了垃圾桶,停頓片刻,又移回了晏江何臉上。那目光似乎在說,他很想把晏江何也折兩下塞進去。

晏江何慢慢勾起一抹笑來,笑意未達眼底:“是我交的錢,怎麽?”

張淙眉心皺了皺:“什麽意思?可憐我?”

“你算個屁。”晏江何輕笑,“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伸手指了指張淙:“我那是為了老頭。他是我師父,我盡孝。不看他,我稀罕管你?”

果然。這樣就行了。

張淙點了點頭,晏江何不讓抽煙,他只能從兜裏掏根棒棒糖出來剝開,把糖紙扔進垃圾桶。張淙沒再說話,将糖塞進嘴裏轉身回去了。

讓晏江何意外的是,他這一通罵完,張淙不但沒有拉下臉,甚至神情中竟然能看出一點兒放松的意思來。

他盯着張淙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跟上,兩人中間保持着幾米的距離。

晏江何心思轉了轉,只覺得張淙這孩子實在是太不好撥弄。那年輕的胸口裏不知道藏了多深的心思。

晏江何是醫生,“病”這東西有多磨人,他比誰都清楚。現在還好,院裏的人也都能照顧馮老,張淙只是要死不活地去瞎折騰錢就行。但院裏到底是忙,過段時間老頭病重了,張淙還是個學生,根本撐不起。再說張淙那些錢是怎麽來的,晏江何也還沒弄清。他不能樂觀去想。

可盡管都這樣了,讓張淙說一句“幫幫我”,就那麽難。

晏江何是自願盡孝幫馮老,醫藥費有他,他不會讓張淙再拿錢,但他還是想聽張淙服個軟,他想張淙像個普通小孩那樣,主動服個軟。可看了張淙他就明白,他是聽不到了。

這熊孩子,年紀不大,骨頭全都擰巴出畸形了。

晏江何就這麽想着,走廊不長,轉念間他倆就回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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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叼着根兒棒棒糖,一進屋就趴回去寫卷子了。

馮老還在慢悠悠喝湯,他什麽都沒問,只是擡頭瞄了一眼晏江何。晏江何輕輕朝他搖了搖頭。

晏江何走過去,在馮老身邊坐下,從兜裏摸出一把水果刀放在了桌上。

張淙擡頭看了一眼,愣住了。這是他用來吓唬劉恩鳴,然後被晏江何沒收的“兇器”。

“幹什麽?”馮老問晏江何。

“給您削水果吃。”晏江何說。随後就見他跟變戲法一樣,從桌子下面的櫃子裏掏出來兩顆大紅蘋果。

馮老皺起眉,咳兩聲:“我不吃,吃不下。”

“行吧。”晏江何點點頭,扭臉看張淙,“那就我跟張淙吃。”

張淙差點把嘴裏的棒棒糖吐他臉上。

晏江何慢慢削着一顆蘋果,手上功夫挺靈巧,不大一會兒蘋果就削好了。手裏的刀放下之前,他還專門擡胳膊朝張淙晃了晃。

然後晏江何又犯了病,他從一旁水瓶子裏插的玫瑰花上揪下來兩片花瓣,放在了蘋果上。紅白配,鮮明又漂亮。

本來他買兩朵玫瑰過來馮老就想罵他,這回看他如此這般神經,馮老實在沒忍住,呸出一聲:“我看你是腦子不好了。”

說完馮老就懶得看他,把手裏的湯放下,氣哼哼地躺床上閉眼睛假寐。這老東西閉上眼,下一秒眼皮卻還是掀開了一條縫,晏江何看着想笑,知道他想偷瞄。

晏江何起身,把蘋果遞給張淙,笑眯眯道:“給。”

張淙手裏拿着一根水性筆,很想用筆尖戳瞎對面那對燦若明星的招子。

晏江何把蘋果往張淙眼皮底下輕輕一放,彎下腰湊在他耳邊小聲說:“看到了嗎?”

張淙瞪着蘋果上的兩片玫瑰花瓣:“什麽?”

“水果刀的正确用法。”晏江何說。

張淙深吸了一口氣,強制壓抑着自己不要站起來踹晏江何。他扔了筆,把棒棒糖從嘴裏拿下來,另一只手又拿起蘋果抖了抖,把花瓣抖落,放在嘴裏“咔嚓”一聲咬下一大口,用來撒氣。

“你跟我說實話,你拿刀子是幹什麽?跟湯福星打架麽?”晏江何又小聲問。

張淙根本不想和他說哪怕一個标點符號。他現在能跟晏江何在一個屋子裏喘氣,那已經是生而為人最大的寬容了。

晏江何自然沒指望他回答,他看着張淙把蘋果轉圈啃得狼吞虎咽,腮幫子鼓得老高,都要嚼不動了。

晏江何直起腰來,笑笑:“你還欠我一杯熱水,回答我個問題都不行?”

晏江何:“你小心嗆死。”

他作罷,回到馮老床邊重新坐下,終于捧起了一盒蓋飯開始吃。邊吃邊含糊道:“張淙,跟你說了你慢點吃,你胃不好,注意點。”

他這句話裏大概有什麽毛病,反正張淙聽完以後嗆了一嗓子蘋果汁,差點沒把嘴裏的東西噴出來。他手裏的棒棒糖掉地,“嘎嘣”一下摔碎了。

晏江何趕緊低下頭,沒忍住樂了。

馮老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竟然轉臉朝向晏江何,偷偷摸摸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張淙那邊好一通狼狽。他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招惹了什麽不是玩意兒的東西?他是犯滔天大錯了?老天爺非要晏江何這麽纏着他。

張淙站起身,走到晏江何跟前,擡手拿起水壺,抽了一只旁邊的一次性紙杯,給晏江何倒了杯熱水:“還你。”

他說:“不是。”

晏江何琢磨了片刻才反應出什麽“不是”。

張淙是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他拿刀子,不是要跟湯福星打架。晏江何也猜不是。可這小兔崽子拿刀幹什麽呢?不過,他這會兒基本确定,張淙拿刀,不會傷人。

晏江何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唇角抿着笑,朝張淙舉了舉紙杯:“謝謝。”

看他那模樣,大有給張淙示範,以及某種諷刺的意思在。

小混賬就是欠擺弄。晏江何臉上端着笑,心裏卻好不暗爽地想着:“小樣,我還收拾不了你了?”

可想而知,張淙真的會被晏江何給氣死。他一把将自己快做完的卷子摔到了地上。

空氣一片安靜,馮老躺着裝睡,晏江何笑意不減,慢慢喝着那杯張淙“孝敬”的熱水。這倆人串通一氣,準備合力把張淙煩死。

張淙站原地喘了半天氣兒,被這詭異的安靜撲得蓋了火。憤怒在他身體裏不上不下的,他從腳底板到頭發尖都不舒服。

張淙呼出一口氣,收拾了書包,準備走了。

他剛動腿,躺在床上的馮老突然閉着眼睛說話:“哎,你等會兒走,你把你眼罩給我用用。醫院這破窗簾擋了跟沒擋一樣,白天想睡個覺都被陽光弄得不安生。”

“什麽眼罩?”張淙問,他掏出包裏的水杯灌了一大口水,好懸才把暴躁壓了下去。

“就上次,你晚上過來怕開燈吵到我給我戴的那個。還挺好用的。”馮老依舊閉着眼睛沒睜開。

張淙瞪這老東西瞪了半晌,在心裏罵了八句“老不死的”,然後開始掏書包。

他把眼罩掏出來,幾乎是甩在馮老臉上:“走了。”

說完,他就轉身頭也不回出了門。

馮老扯起病得嘶啞的聲音,奮力高亢着埋汰了張淙一句:“小混球!”

晏江何放下手裏的水杯,又往嘴裏塞了口蓋飯,這才拎起馮老臉上的眼罩伺候他老人家戴好。

晏江何盯着那漆黑的眼罩,突然就徹底明白了為什麽馮老對張淙這麽上心。

這個少年,長了一骨頭的泥濘,從裏到外醜陋不堪,他心裏荒蕪一片,半根毛都沒有,只有最偏僻最窄的那個小角落裏,用幾根破稻草搭了一隅地界,不過崩星兒大小,裏頭潦草着捂上了點兒稀疏又燙手的溫情,任誰都不敢給捧出來。

晏江何又給馮老掖了下被子:“休息吧,我吃完就走了。”

他說着,一口一口吃着蓋飯。味道不錯,就是鹵有點鹹了。他擡手,把張淙倒的那杯熱水喝了個幹淨。

“你悠着點兒折騰。”馮老對晏江何說,“張淙剛着呢,別折騰大了再折了。”

“您都躺這兒了,還操/上這個心,你等會兒是不是該打吊針了?”晏江何說,“我走的時候給你叫護士吧。”

馮老沒好氣兒地哼一聲。

“不是你讓我管他的嗎?”晏江何斜眼瞅人,他眯縫着眼睛,眼尖得瞧着了馮老嘴邊若有似無的那抹笑。

晏江何:“現在覺得我藥下猛了,晚了。”

他拿過馮老的手握了握,盯着上面的針頭看:“誰給你埋的針,都歪了。弄的什麽玩意兒,欠罵。”

馮老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晏江何嘆口氣,把他的手塞進被子裏:“放心吧,我看那小混蛋挺扛折騰的。”

晏江何一盒蓋飯吃完,馮老已經睡着了。他悄摸悄出了病房,去護士站叫了人,說讓一小時以後再給馮老打點滴。

老頭子戴着眼罩,就讓他好好睡會兒吧。在病痛的折磨下,他該是久違好覺了。

晏江何抻着懶腰,決定在下午上班之前先回去趴一會兒,他剛出電梯,兜裏的手機震了。

晏江何掏出來看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讓他下意識頓了頓,但他很快就接了起來:“喂,雲蕾。”

“江何。”電話那頭傳來了溫婉好聽的女聲,“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晏江何挑了挑眉梢,琢磨了一下。雲蕾不是那種很主動的類型,能打電話約他,肯定是有什麽。

他想了想,想通了,今兒個雲蕾生日。

晏江何笑笑,說:“不行啊,我下午有個大手術,指不定拖到幾點,晚上也忙,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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