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家暴

家暴

張淙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晏江何這屋子朝陽,但窗簾夠厚,陽光打在上面沒有透進來多少,屋裏還是很暗,窗簾染上一層毛絨絨的光明,像暖黃色的薄皮焦糖。

張淙掀開眼皮,盯着棚頂的吸頂燈愣了能有一分鐘,終于動了動脖子。

他全身軟得像一灘化開了的髒水,骨頭似乎被腐蝕了,皮肉也被蛀了個稀爛,整個人一絲力氣都榨不出來。

張淙的喉結動了動,他嗓子幹得不行,喉嚨或許已經裂開了。

這是哪兒?

張淙想不起自己昨晚是什麽時候暈過去的,他就記得他在燒烤店頂着天打雷劈揍親爹,好不威風。然後,他又看見了該死的晏江何。

又是晏江何。張淙現在腦子裏還是漿糊一片,他冥思苦想了挺久,才回憶起晏江何是把他帶上了車。

接着好像是晏江何要帶他去醫院,他不肯,想跳車。跳成了嗎?那大概是沒跳成,不然他現在估計該躺在大道上。

張淙大概是暈斷片兒了,或者就是純粹腦子完蛋了,反正後面的他都不怎麽記得,一片空白,光是琢磨兩下就頭疼欲裂。

就在張淙頭疼的這會兒,他的腳心突然被一個毛絨絨的玩意兒蹭了蹭。這東西還是熱乎的,張淙被吓了一跳。他本想把腳飛快挪走,但他全身沒勁兒,最後也只是腳腕象征性地抽搐了一下。

張淙感覺被子邊上鼓起個小包,有什麽東西在快速往上爬。他垂下眼睛,正巧被子被掀開了,晏美瞳的腦袋鑽了出來。

看到晏美瞳那張貓臉的瞬間,張淙是震驚的。他見了鬼一樣,撐着床慢慢坐了起來,幹瞪晏美瞳那對瞎眼縫兒。

肯定不會錯,這就是他家樓下的那只瞎眼貓!盡管它現在不再灰拉吧唧,變成了白的,雪白的。但張淙肯定他不會認錯,這就是那只小畜生。

認出了晏美瞳,張淙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屁股,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倒好像怕了它似的,分明一巴掌就能拍死。

晏美瞳大概感覺到了張淙的抵觸,它沒再往前轱蛹,它抻長脖子,朝張淙張開嘴,萬分委屈地“喵”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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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

就在這一人一貓膠着的時候,門被推開了,晏江何手裏拿着一杯水走進來。

張淙緩緩把視線移到了晏江何臉上,這一秒鐘,他仿佛被天打雷劈成兩半,怎麽也活不過來。

“你......”張淙瞪晏江何,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卻像在拿卷刃的柴刀殺豬。

晏江何皺了下眉頭,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他拎起床上的被子,扔到張淙身上:“剛退燒就蹬被子,你到底幾歲?我表外甥女都不踢被子了。”

張淙:“......”

埋汰完了張淙,晏江何又開始教訓倒黴的晏美瞳:“晏美瞳,我跟你說過了吧?把你放床上,你就老實點,別去折騰他,他難受。你聽不懂人話是吧?”

晏美瞳簡直更委屈了,喵咪喵咪地埋怨晏江何蠻不講理。他總是很強貓所難,竟然要它聽懂人話。

晏江何說着伸長胳膊,揪上晏美瞳的皮毛,把它薅下床,丢去一邊的懶人沙發上,并伸手指點:“晏美瞳,趴好。”

晏美瞳并無貓權,只得乖乖趴着不能吭聲。

“你叫它什麽?”張淙瞪對面的一人一貓,感覺世界開始玄幻。

“晏美瞳。就在你家樓下撿的,不,不是撿,是被碰瓷兒。”晏江何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塞給張淙,“喝口水,聽聽你那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家裏拿電鋸宰畜生。”

“......”張淙仍處于稀裏糊塗當中,晏江何塞給他水他就喝了,喝完才覺得喉嚨有了點活人氣兒。他深深倒一口氣,緩半晌,又問,“它一個瞎子,你叫它晏美瞳?”

姓晏就算了,一個瞎子,叫人家美瞳?這實在大可不必,神經病都不這樣。

晏江何眯縫了一下眼睛,說:“你怎麽這麽在意它?醒了到現在一共沒說幾個字,全是它。”

晏江何有時候的确是精明,尤其在對付張淙上分外有天分,便聽他又道:“這玩意兒挺會裝可憐的,怎麽,你見過它?”

他想起了張淙素描本上那只形似晏美瞳的小貓,只不過張淙下筆的時候挺重,感覺那貓畫的不是白貓,毛皮該是什麽深一些的顏色。

“沒。”張淙快速垂下眼睛,啞嗓子道,“我就是覺得你有病,管一個瞎子叫美瞳。”

晏江何笑了:“瞎子怎麽了?”

他觀察張淙的反應:“誰規定的,瞎子就不能叫美瞳?你不能因為它是個瞎子,就剝奪它叫美瞳的權利。”

張淙頓時牙根兒都要扭了。

晏江何輕輕哼一聲:“當然,你這種王八蛋,四五六不懂,肯定不明白這道理。”

張淙把手裏的杯子放回床頭櫃上,同時看了晏江何一眼,被晏江何嘴角的笑紮了一下。他趕緊收回視線,餘光掃見了床腳堆起的幾件衣服。那是他的。

張淙愣了愣,掀開被子看一眼自己,然後不可置信地問晏江何:“你脫我衣服?”

“少胡說八道。我是給你換衣服。”晏江何冷笑,“就你那打架打了一身灰的衣服,也想到我床上滾?”

晏江何:“你也不用端那張臉,擰巴給誰看?我不僅扒了你衣服,我還蘸着酒精給你擦了個遍,不然你早就燒進大醫輸液間了。怎麽着,你是什麽黃花大閨女,還要立個牌坊嗎?”

“......”張淙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憋得嗓子更疼了,疼到他現在想親手把自己脖子擰斷。

張淙掀開被子要下床:“我走了。”

“滾回去。”晏江何沒稀罕看他,擡手一巴掌推着他的肩膀給他推了回去。

張淙被他推得後腦勺磕上床頭,疼得差點把嘴咧開。

晏江何瞅張淙的臉:“你少給我犯病,我先問你,你在燒烤店那是幹什麽?”

“打人。”張淙面無表情道,“你不是都看見了麽。”

“打人?”晏江何坐在床邊,擡手抽了下張淙被子下面的腿,“你再說一遍。”

張淙對上晏江何的眼睛,被那深棕色的瞳孔看得頭皮發麻。他突然就明白了,在晏江何眼中,他早就無所遁形。

張淙短暫地笑了下:“打親爹。”

“......”晏江何被他氣得夠嗆,手指差點戳他眼珠子,對他的臉噴唾沫,“張淙!”

晏江何:“你簡直大逆不道!少教的東西!”

張淙挪開視線,瞧了瞧一邊正舔爪子的晏美瞳:“他活該。”

“......”晏江何倒上口氣兒,控制着自己不能打孩子,何況張淙還病着,“那好歹是你爸,他生了你!”

“生了我?”張淙的視線轉回來,又盯晏江何的臉,他沙啞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生我的是我媽,張漢馬算什麽?他出過什麽力氣?”

張淙一雙嘴唇煞白:“對他來說,我和他留在那些女人身體裏的東西有什麽區別?”

晏江何瞬間啞口無言,他死死瞪着張淙,甚至連個大耳刮子都甩不過去了。

晏江何覺得自己就好像被什麽驚悚的東西怼了一下。他摸良心自問并不是個有禮貌的好人,但就算在他毛頭毛氣,最混最不是貨的年紀,他也沒想過能聽見如此的混賬話。

“你是不是多管閑事賠老板錢了?賠了多少,你報數,我會還你。”張淙是真的活不耐煩了,又說道,“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晏江何立馬就樂了。他真沒想到這小兔崽子還膽敢跟他提錢。

“走個屁。”晏江何冷着臉質問他,“張淙,我問你,你是不是去了那個小診所。”

晏江何這一句問的并不清楚,但他立刻就從張淙睜大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晏江何恨不得掐死他,他看得分明,張淙的表情裏只有驚訝,他驚訝自己知道這件事。別的什麽都沒有。痛苦,害怕,擔心,後悔……這些該有的,一個都沒有。

“你能輕點兒找死嗎?”晏江何腦子直抽抽,“張淙,我一直以為你挺聰明的,真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蠢貨!”

張淙的驚訝也就是一瞬間,沒消片刻,他便蒼白着一張臉,歪了下腦袋:“我樂意。”

晏江何沒再說話。他從床上站起來,徑直走到衣櫃邊上,從裏頭扯出一條牛皮腰帶。

晏江何把腰帶掂在手裏,又扭臉看了看張淙。

他是真的被氣了個好歹,基本七竅生煙,手上拎了腰帶就想抽,奈何張淙一副要死不活,晏江何實在是沒招,怕再抽兩下真把這小兔崽子弄死。

于是,晏江何只能咬牙切齒,把腰帶又放了回去。

他對着張淙吼一嗓子撒氣:“王八羔子,我半天沒看你,你找死都找出大尾巴花兒來了?”

張淙歪頭的姿勢都沒動,活像個無辜等死的。這回,他撕着嗓子,慢慢張開嘴問晏江何:“誰讓你看了?”

醫生怎麽能打患者?醫生不能打患者。晏江何這麽想着,同時從晏美瞳屁股底下薅出來個軟綿綿的抱枕,将晏美瞳掀成仰殼。

下一秒,晏江何掀起眼皮,在晏美瞳的喵喵聲裏,把枕頭朝張淙的臉掄了過去。

晏江何破口大罵:“你少他媽放屁。我不看?我不看你還專門把衣服還給我?你有那個道德,還知道拿人東西要還?我不看你還上我的車讓我送你回家?是我綁架你上的?”

晏江何一腳蹬上床,彎腰直勾勾逼向張淙:“誰讓我看的?張淙,你會說人話嗎?你明明就是想讓我幫你,想讓我管你,還在這兒跟我裝什麽孫子?全中國最會扯淡的就是你!”

“小兔崽子,你敢不敢承認?”晏江何控制着脾氣,沉聲道,“承認一下,會讓你死嗎?”

張淙被晏江何一抱枕給砸得頭暈眼花,感覺腦袋都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了。

他擎着頭,肩膀控制不住發抖。

晏江何這一番話,讓張淙不得不明白過來,在燒烤店門口推他,擰他脖子的鬼是誰,又長什麽樣。想見到很容易,拽個鏡子放自己跟前照照就行。

張淙不知道該說自己該死,還是該誇晏江何本事。

他披了身破銅爛造的铠甲,沉在死水裏滾滿發黴的鏽,牢固又軟弱,肮髒得避而不及。而晏江何就是側過頭看了那麽一眼,一切便都七零八落了。

不堪一擊。

張淙低下頭,沉默了好久。

他的嘴唇抖了半天,這才抖出一聲氣若游絲:“你憑什麽打我?”

晏江何面無表情道:“不憑什麽。”

晏江何說完,看張淙一張臉都要白成煙灰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晏江何的手掌寬厚又幹燥,并不柔軟,和“溫柔”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張淙被他這麽摸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滾了起來,身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他定然是病重,心裏拼命想打開晏江何的手,卻連胳膊都擡不起來,只能由着晏江何給他探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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