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吓壞了

吓壞了

張淙沒有在寵天下待太久,他吃空了一包燒烤味的薯片,就拎上湯福星給他拿的卷子走人了。

湯福星的意思是讓他放過劉恩鳴,算彼此扯平,但張淙明顯不可能,他壓根兒不會“扯平”這技能。

——劉恩鳴那種孬貨,只有張淙揍他的份兒。

冬天最煩人的地方就是自然光太少。太陽出得晚落得早。這會兒街道上已經亮了燈,可惜了人造光虛假,所謂的“燈火通明”,被摧毀不過一瞬間,只要扳掉個電閘。

張淙回去的時候,按照慣性在樓下擡頭往上看,他家的窗戶是黑的——張漢馬仍舊沒回來。張淙上樓,并沒有進自己家的門,他直接去了馮老家。

進屋他就懵了。

一個人都沒有。

楊大姐不在沒什麽稀奇,她可以下班。但馮老呢?

張淙裏裏外外找過一圈兒,別說哆哆嗦嗦的病老頭,他連半拉腳印都沒摳見。

張淙站在屋裏,盯馮老的床,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找晏江何。”

這個想法讓張淙非常不自在,他杵那兒,好像手腳全長反了,整個人都荒謬。

他想找晏江何了。

但是那老不死的能去哪?病痛塞在骨頭縫裏,都把他脊梁骨擠細脆了,他能去哪?

張淙走到窗邊低頭看了一眼,正巧外面刮來一陣風,碎雪貼着地皮,卷起一陣漩渦。窄小的一個漩渦,其中的徹骨冰寒很容易想象,似乎輕而易舉就可以囫囵進一條半死不活的命。

張淙的神經開始亂蹦,他腦子裏發空,無法猶豫,轉身就往門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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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打了個車,直奔大醫——他去找了晏江何。

可當張淙到了大醫胸外科問過才知道,晏江何已經下班了。而且他今天還是請假提前下班的。

下班?

張淙跟醫院的人要了晏江何的電話號碼,在前臺撥過去。

電話沒過多久就被接了起來,晏江何那邊很吵:“喂。”

晏江何聲音低沉,混着電音從吵雜中沖進張淙的耳朵,不太清晰,張淙明顯聽見自己心頭“咯噔”一聲,仿佛什麽提起來的東西被重重擱下。

張淙咬着後槽牙,沉默片刻,說:“老頭不見了。”

“張淙?”晏江何那邊似乎愣了愣。

張淙沒說旁的,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老頭不見了。”

晏江何在那頭頓了頓:“我帶他出去了,等會兒就回去。”

張淙深深吸進一口氣,壓低聲音問:“你帶他出去?”

晏江何帶馮老出去,除了去醫院,張淙想不出別的地方,于是他問:“你們去哪兒了?”

“回去說。”電話那頭的吵嚷聲突然沒了,背景安靜了,晏江何的聲音更清楚地傳過來,“別擔心。沒事。”

張淙閉了閉眼,沒再說話,“哐當”一聲把電話給叩了,前臺的小護士被他吓出個大喘氣。

小護士打量他:“你沒事吧?”

“沒事。”張淙搓了把臉,轉頭走了。

離開醫院,張淙低頭鑽進最近的超市,他買了一把五顏六色的棒棒糖,臨走時又敲了敲櫃臺:“拿一包煙。”

收銀員:“什麽牌子?”

張淙淡淡道:“随便。”

張淙沒再打車,他慢悠悠走回了家。到樓下的時候,他在門洞站住腳抽煙。

張淙抽了很多根,整個樓道口被他吞吐得煙霧缭繞,襯上那一地泥濘的雪渣,遠觀近瞅都像極了被糟蹋過的破落仙境。

直到張淙發現新買的一盒煙被他抽全沒了,他才從兜裏又摸出一根棒棒糖。他專門挑的草莓味,剝開塞進嘴裏。

張淙晃了晃脖子,腳尖猛地一蹬,将一堆煙頭踹出了雞飛狗跳的效果。

還沒等煙頭落地,他就飛快轉過身上了樓。

張淙進屋沒多久,氣兒還沒喘熱乎,晏江何就扶着馮老上來了。

晏江何手占上,依舊是用腳尖怼門。張淙叼咬糖棍子,去開門。

“趕緊接一下。”晏江何劈頭蓋臉道。

張淙看見晏江何手裏提着東西,他拿過來,打晃一瞅包裝還挺精致,像是什麽電子産品。

電子産品?

張淙沒尋思太多,把東西随手撇在桌上,幫晏江何扶馮老進屋。

馮老好像心情很好,擱外面挨凍,臉上卻難見了些光澤,他笑眯眯地擺擺手:“不用你倆,我自己進去躺會兒。”

晏江何跟張淙就都松了手,在後面跟着他往屋裏走。

這幾步路走得挺慢騰,等馮老躺床上了,張淙才問:“你們去哪兒了?”

晏江何笑出一口明亮白牙:“去澡堂洗個了個澡。”

“什麽?”張淙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用舌頭轉了轉嘴裏的糖,“去哪兒?”

“澡堂。”晏江何看着他,“華清池。”

張淙:“......”

張淙瞪晏江何,感覺自個兒腦子崴了,他又扭頭看馮老,不可置信道:“洗澡?”

“馬上元旦了,日歷都要換上一本,不得洗個澡,幹淨一下麽。”馮老說。他那荒腔虛調裏能捏出些愉快來。

“你這德行,還去澡堂洗澡?”張淙好懸沒指着馮老鼻子罵。

馮老被他怼沒了笑,哼哧一聲。

晏江何這時候忽然擱旁邊樂出了動靜。

晏江何這幾下子樂得妙,直接給張淙撕了塊撒氣口,于是張淙就指向晏江何的鼻子,嘴裏噴草莓糖味兒:“你帶他去洗澡?你瘋了啊?”

晏江何啧一聲,伸手彈了下張淙的手指尖:“洗澡怎麽了,我跟他一起洗的。你別指我,沒大沒小,再指我就抽你。”

“要抽你們出去抽,洗個澡真累,我想休息。”馮老趕緊說。

“......”張淙默默放下了手。又将視線移到馮老臉上,他還是忍不住說,“在家給你拿毛巾擦擦不就行了嗎?”

“那能擦幹淨麽。”馮老看着張淙,“你們快出去,煩死我了,讓我休息會兒。”

馮老說着,聲音上了齁兒,帶着不勻溜的喘。他索性倆眼一閉,揪上被子翻過身,不理人了。

晏江何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床邊給馮老把被子掖好,跟張淙說:“走吧,先出去。”

張淙半句話頂不出來,只能跟着晏江何一起出去。

兩人走出了馮老屋子,晏江何伸手隔空點了點不遠處的桌面:“你沒看見我給你留紙條了?”

聽他這麽一說,張淙便走上前去。晏江何真的給他留了紙條。張淙單手抄起來看,紙條上說晏江何要帶老頭出去,讓他在家裏等着。

“老頭說想去洗個澡,我就由着他了,去澡堂能給他搓搓背,他也舒服。”晏江何說。

張淙:“......”

張淙還是覺得晏江何瘋得不輕。拎個老病秧子去澡堂,沒把病秧子洗死,自己也要累死了。晏江何怎麽就沒累死?

想到這兒,張淙皺起眉頭,深深看了晏江何一眼。

晏江何被他看得抽嘴角:“這麽看我幹什麽?不就是洗個澡麽。”

晏江何:“人老了,病了,也都是人,是人就要幹幹淨淨的。”

張淙飛快錯開視線不再看他,沒說話。他肺裏驀得硬生生憋了一下。

是人就要幹幹淨淨的。可惜了埋人的土不幹淨。

晏江何眯縫了一下眼睛,盯張淙的側臉:“你着急了吧?紙條都沒看見。”

張淙沒回應,拽着凳子坐下,他把手裏的紙條放回桌上。那紙條就捏在他手裏一分鐘不到,竟被他搓起毛了,也不知道張淙用了什麽力氣,是跟誰過不去。

晏江何覺得張淙有些奇怪,但好像也沒什麽奇怪。張淙行為舉止看着都很正常,可偏偏令晏江何啞火。他有些說不上來。

晏江何盯着張淙的頭頂看了會兒,也拖來個凳子,坐張淙對面:“你抽了多少煙?一身的煙味兒,都快熏死我了。”

“啊?”張淙把嘴裏的糖球咬碎,将棒棒糖的棍子吐進垃圾桶。

晏江何一進門就聞到了,張淙身上煙氣撲鼻,這會兒靠近了,他覺得能實力熏出一個跟頭。晏江何現在特別想把張淙提溜到窗上挂着吹冷風散味兒。但他看了張淙的臉色,放棄了,他怕張淙被吹得駕鶴西去。

晏江何:“你嗓子不疼麽抽那麽多煙?”

張淙好像啞巴了:“......”

張淙的臉實在沒什麽血色。反正從晏江何認識他開始,他就基本一直慘白着面皮。晏江何簡直被他這死相膈應得頭發根兒刺撓。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王老師給他打電話,說張淙後兩節自習課沒在學校,于是他更煩了,張嘴罵道:“都是慣上的毛病。”

他罵咧完了,扭頭去倒了杯熱水磕在桌上,回身發現張淙伸手按着眼睛。

晏江何臉皮一抽。張淙的右手這會兒才擎起來,晏江何看見他手上骨節的位置挨排破了好幾個口,這破相,保準是一拳頭搗什麽狗窩了。

晏江何薅下他的手,低頭瞅一眼,又看他的眼睛,問:“你眼睛怎麽了?”

張淙抽回手,沒什麽表情:“眼皮瞎跳。”

晏江何:“......”

“你先喝水。”晏江何眼睛轉了一圈兒,在張淙床上看見一套卷子,“撕你卷子一個小角。”

“什麽?”張淙不懂他要幹什麽。

晏江何真去撕了卷子一個小小的角,他把這小紙片淋上水,走到張淙跟前:“閉眼睛。”

張淙:“你幹什麽?”

晏江何懶得再重複,指尖托着紙片就往張淙眼睛上怼,張淙挨戳,下意識閉上眼,紙片就貼上了他的眼皮。

“一會兒就不跳了。”晏江何說,“我媽教我的招,挺好用的。”

“......”張淙右眼上頂個紙片,睜得費勁,就只睜開一只左眼,“你确定?”

“嗯。”晏江何端量了會兒張淙此時的尊容,轉身走了。

他進了馮老屋子。進屋時老頭沒什麽動靜,看來真的折騰夠嗆。晏江何不想吵他,便貓着腰,輕手輕腳在櫃子裏翻東西。

他想着,張淙下午逃課肯定沒幹好事,不是打架就是去自殘了。他想着,張淙去醫院找自己的時候那表情肯定很好看,錯過了還挺可惜的。他想着,張淙皮癢了,病還沒好就敢抽那麽多煙,就是欠收拾……

晏江何就這麽想着,終于找見了一瓶醫用酒精。他抓了袋子棉簽,拿起酒精,這一瞬間又想:“張淙是吓着了。”

晏江何走出屋子,張淙還坐在原地沒動。看他走過來,張淙終于睜開了一雙眼睛看他,右眼上的小紙片卡進了雙眼皮折痕裏。張淙眨了一下眼睛,眼皮上貼的紙片也跟着上下煽呼。

晏江何把酒精和棉簽放在桌上,沒忍住樂了。他神經從來都一趕一陣兒的,便突然又開始作弄大花骨朵。就瞧晏江何彎下眼角,走到張淙身邊。

他在心裏再念叨過一遍:“張淙是吓着了。”

晏江何的手掌居高臨下,搓了把張淙的腦袋:“呼嚕呼嚕毛,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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