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疼痛

疼痛

算起來,這是晏江何第三次擺弄張淙的頭。手法均不甚美好,與他搓晏來財腦袋基本如出一轍。

張淙大概是被他給搓索懵了,他愣了片刻,才飛快擡頭瞪晏江何。

“你......”張淙額角抽抽,“什麽?”

吓不着誰?他嗎?

張淙心底一沉,肺腑剎那間開疆拓土,呼吸仿佛落出千丈遠,怎麽倒氣管兒也撈不上。

他這是又被晏江何看穿了。晏江何那雙眼,就是高倍照妖鏡,那眼中只需露一道淺光,張淙就會現形。

晏江何心中有數,倒沒太為難張淙。他笑眯眯的,随口調笑道:“看你一驚一乍的,怎麽,小屁孩子被拐了頭,怕不長個兒?”

張淙的表情徹底扭了。

晏江何得逞,得寸進尺,又把手伸向張淙的頭,稀罕着誠心誠意誇獎他:“你挺高的。”

張淙視晏江何的爪子比瘟疫,立馬歪過頭躲開,同一側的右手也條件反射擡起來,企圖擋一下。

而他擋這一下似乎正中晏江何下懷。就見晏江何反手扣住了張淙的手腕,腳下快速将凳子往前踢出一段兒,緊接着一屁股坐下了。

他把張淙的手扯到眼皮底下,咧咧道:“挺豔麗。砸哪兒了?”

張淙默默看了晏江何一眼,餘光掃見桌上的酒精和棉簽。他的眼睛頓時有種說不出的黑沉,似乎墜入深淵大海,斂不進半粒星芒。

晏江何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張淙:“開個燈,我看看。”

他說着,用指尖頂開了酒精的蓋子,掏出兩根棉簽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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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兒。”晏江何用下巴朝張淙點了點。

張淙:“......”

張淙開了手電筒,光線打過去,晏江何立馬皺起眉頭:“遠一點兒,眼睛要被你晃瞎了。”

張淙只得把左手擎起來。

“砸哪兒了?”晏江何又問,一下一下用棉簽戳着張淙手上的傷口。

晏江何低着頭,額前的碎發服帖着垂下來,遮上了眉宇。張淙感覺酒精怼上來有些刺痛,他指尖生理性一抽,腦子也跟着抽了:“鏡子。”

“鏡子?”晏江何頓了頓,“那指不定裏頭還有碎碴子。”

張淙垂下眼睫:“應該沒有。”

晏江何給他蹭着傷,沒蹭幾下棉簽就變成了血紅的,晏江何換了兩根兒:“砸了誰家的鏡子?”

他想了想,笑了:“用賠嗎?”

張淙腦子裏想到湯福星讓他賠鏡子,便沉下嗓子眼往外摳字:“用。”

晏江何笑得更開了:“要跟我借錢嗎?”

張淙輕輕擡起眼皮,之前貼的小紙片掉下來,落在了他腿上,被手機燈光照得透白,白得刺眼睛。

張淙被刺得眯了眼:“十八倍利息?”

“翻倍了。”晏江何仔細瞅了瞅張淙的手,确定沒什麽問題才放下,“八十倍。”

張淙抿着唇說:“借不起。”

晏江何扣上酒精蓋子,拿過自己的手機,後背一仰靠在椅背上。他盯着手機擺弄,心不在焉地問:“哦,那你手頭還有錢嗎?”

“想有就有了。”張淙嘆了口氣,把腿上的小紙片彈進垃圾桶。

晏江何琢磨了一下,張淙估計是有一些來錢的活兒,看個網吧之類的,打些亂七八糟的零工。這時候就不能扯那不可能周全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還不如扯個屁。

真挺膈應人的。

晏江何掃了眼旁邊的袋子,這是他進門轉張淙手裏的那個:“這裏面有個手機,給你的。”

“......你說什麽?”張淙确定自己是聽岔了。

“你拿出來,手機。老頭給你買的。”晏江何說,“還有個電腦。”

張淙:“......”

他瞪了晏江何半天,愣差把眼球給瞪掉。

晏江何看他這樣就知道他是個完犢子貨,便只能親自動手,将手機和電腦拿出來,拆開擱張淙那瞪掙了的眼招子底下擺排,萬一掉出來,好給他接眼球。

晏江何拎着自己的手機,在手裏轉了一圈,又打出個電話。張淙立刻聽見自己眼下的手機響了。他低下頭去看,看到屏幕發出淡淡的光,顯示出一個手機號。

“手機卡什麽的都給你辦好了,手機盒裏有個紙條寫着號碼,你自己看。”晏江何挂斷電話,“我電話號碼給你打進去了,你直接存一下。”

他看張淙,目光陡然輕輕晃悠了下:“免得你有點什麽事兒,再跟個沒頭蒼蠅一樣,飛去大醫滿地亂蹿。”

張淙:“......”

晏江何這話乍聽就是句罵,可仔細掰開研究一下,卻很有意思。他點透了張淙對他的“依靠”,也表明了态度——“有事找我”。

張淙本來挺想說自己不是“沒頭蒼蠅”,可他還震在老頭給他買了手機電腦這顆血釘子上動彈不得,偏偏又被晏江何迎頭砸了一根狼牙棒。他還說什麽呢?沒成粉身碎骨,就算堅強。

張淙僵在那兒,嘴皮動不開。也不知道他僵了多久,眼珠子才終于活動起來。

張淙那眼眶被他瞪得血紅一片,估計是瞪時間太長,連眼皮都不跳了。

張淙緩緩吐出一口氣,真的拿起手機,把晏江何的電話存上了,他問:“老頭哪來的錢買手機電腦?”

晏江何沒說話,他照舊靠在椅背上懶得動,靜靜看着張淙。

抛去晏江何的各種不待見,從客觀角度來看,張淙其實挺聰明,智商絕對非常夠用。果不其然,張淙把手機揣進兜裏,又盯着電腦,問晏江何:“他給你錢了?”

晏江何低頭瞄了眼手機,站起身:“給了。”

晏江何徑直走向門口,把門打開,不到十秒鐘,樓梯口傳來動靜,上來個人。

“誰?”張淙扭過頭問。

晏江何沒稀得看他:“同城快跑。”

門外的小哥把東西遞過來,晏江何從兜裏掏錢遞出去:“謝謝,辛苦了。”

“你買了什麽?”張淙看晏江何關上門,拎着袋子走過來。

晏江何剛才戳了會兒手機,應該就是在托騎手買東西。

“紅黴素軟膏,創可貼。”晏江何一邊說一邊往外拿,“還有皮蛋瘦肉粥,鹹菜。”

張淙:“......”

晏江何扔給張淙一雙方便筷子:“你吃飯了嗎?沒吃吧。”

他坐下,手肘杵在桌上,耷拉着手指,用手背托住下巴,悠悠着缺德道:“有那功夫都去大醫當蒼蠅了。”

張淙被晏江何拉扯得上不去下不來,那滋味實在太過難受,叫人恨不得以頭搶地。他的五髒六腑裏似乎生了一只長滿鏽的重輪子,胡亂碾來碾去,周而複始。

“難受嗎?”晏江何突然問。

張淙手上一抖,一次性方便筷子被他“咔嚓”一下掰折了。

晏江何臉上的笑沒了,他拿起勺子扔進張淙的粥碗,兜不住漏出一句:“我也挺難受的。”

晏江何這大半天都在悶火,就好像有個扭曲歪咧的螺絲刀,擱他胸口那塊皮肉不停地鑽眼子。

他親手從那張單薄的銀行卡裏取了一萬塊錢。親手幫老頭洗掉了一身灰。又親手,幫老頭圓了作為“爺爺”,對張淙的念想。

說道理誰不懂,真臨了頭,又有幾個不絞神經?穿上褲子,難道就能憋得住屁了?忍是忍不來的。

晏江何瞧着,張淙脖子上的筋凸了起來。晏江何又留了一耳朵,隐約聽見張淙的呼吸拉得深長又戰栗。

晏江何幾乎能感覺到,張淙心底裏那只孤冷的困獸,在撕心裂肺地咆哮。但少年那張蒼白的臉卻依舊無動于衷。

歇斯底裏的玩意拱在皮囊下挦剝,張淙在輕輕地大逆不道:“老王八蛋。”

他的罵聲微藐,好像灰塵在視線裏搖擺,好像空氣無聲無息地移動。

晏江何開始深刻地體會到一種颠簸,似乎有什麽難以言喻的,包裹上脆弱的殼,正在劇烈中崩壞。

眼前的大男孩,他攥有的全部溫暖,都衰薄且病弱,卻無一例外不令他疼痛難堪。

他生而為人,對情感理應具有最自然最熱切的渴望,可這生性扒瞎,竟換給他重傷。

晏江何把鹹菜打開,推到張淙跟前:“你今天吃藥了沒有?”

張淙一口一口喝着粥,語氣沒什麽起伏:“吃了。”

晏江何點點頭,他始終沒有問張淙逃學去哪兒了,也沒問再張淙手上的傷:“你那手,自己上點紅黴素,貼兩個創可貼,別沾水。”

“嗯。”

夜慢慢深下去,屋子裏很靜。張淙吃完了桌子上所有的東西。他把餐盒收拾好,扔進垃圾桶,又喝了晏江何早先倒的水——已經涼了。

晏江何一直在拿手機刷新聞,他脖子都僵了,卻毫無印象自己都看了些什麽。他是跑神兒了。估摸是愁得。

直到手機快沒電了,晏江何才把手機收進兜裏。他按了按眼睛,一擡頭發現張淙正直勾勾看着他。

“哎,你吓死我了。”晏江何心坎打了個突,皺起眉。張淙的目光有時候太深,非常不符合年紀,挺讓人抖擻的。

這時候馮老在屋子裏開始哼哼,蒼老病痛的聲音扭過彎兒,從門縫裏掙紮着擠出來。

張淙站起身,往屋裏走,他推開門,聲音不高不低地問出一句:“爺爺,怎麽了?”

凡人永遠順應生性,向溫熱而活,千瘡百孔也不見棄改。

晏江何扭臉看桌上的紅黴素藥膏和創可貼,琢磨着張淙一向完蛋,又蠢又廢,他那手,還是等會兒自己給他拾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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