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偷偷紮根

偷偷紮根

晏江何又抓着許老師多問了些。終于叫他知道了,張淙通過許老師介紹,在北京一家游戲公司接活兒。

這麽琢磨下來,那些錢也不是亂來的。

“就是這小子不聽勸,央美的課程肯定不輕松,他接活兒還一個又一個,一直也沒停。”許老師有些擔憂地說,“肯定非常累。不過也是因為他一直畫不停,畫工也突飛猛進。”

許老師說着,從張淙微博裏随便扒拉兩張圖給晏江何看:“你看。板繪的話,日韓風,歐美風他都行。其他更不用說了,尤其是偏寫實的風格,非常細膩,比以前更熟練了。”

晏江何瞪着張淙的畫作,有板繪的圖,3D模型圖,也有畫板上拍的照片,素描、水彩、油畫......都非常精致漂亮。

許老師:“不過晏先生,你還是得勸勸他,年輕也要多注意休息。我們這行,一旦不在意,就容易得職業病。”

許老師自嘲說:“看我,肩膀啊,脖子什麽的,現在畫久了都又酸又疼的。”

晏江何頓了頓,心坎裏似乎蹦出了個軟毛小刺猬,颠三倒四地打滾。

晏江何嘴皮子不歸腦袋管,無意之間竟頗聞低落地說:“他也不聽我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呢。”

晏江何話說完就閉了嘴,他看到許老師愣了下。估摸人家也意外,也奇怪。他這個所謂的“哥”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張淙的微博賬號不知道,張淙在北京怎麽過的,也不知道。

可他要怎麽才能知道?事到如今,他要以什麽理由去知道?

許老師并沒有說什麽多餘的,礙于禮貌,他只是笑了下:“他也大了,是大小夥子了。”

“也是。”晏江何也笑笑。可惜笑不進眼底去。

張淙長大了。是個男人了。他那麽堅硬铿锵的一身骨頭,就算曾經最無助的時候也不肯示弱服軟,何況現在。

晏江何回家的一路,難為感到一種悵然若失。他好像失去了什麽,五髒六腑渾生癔症,可他失去什麽了?

所有的一切,其實都只是在往最“正常”,最“應該”的方向發展。

晏江何今年三十了,他再能扯淡也不是毛頭小子。他家庭穩定,事業走進正軌,只差緣分垂青,塵埃落定。張淙比他小十一歲,張淙還是個“初出茅廬”的男人。

現實裏有成千上萬個“不可以”。

而張淙起了歪心思,企圖将一輩子栽進晏江何手心裏。

瞎眼的都看得見,他們之間的結局,大抵不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張淙已經有了獨立生活的本事,這難道不好?

但晏江何是明白的。他的确被這份“正常”和“應該”惹氣了。

晏江何鎖車回家,擱手機上随便戳了個外賣當晚飯。送來了才發現點的是湯面。

店家小氣得厲害,多個食品袋都不舍得給。湯和面混在一起裝,騎手颠簸過來路程較遠,晏江何吃進嘴裏都已經蔫兒了。

晏江何本就嘴挑,脾氣若是上來了更會挑。他沒等叨幾口就啧一聲,筷子一甩不肯吃了:“什麽玩意,全部差評。”

他又蠻不講理地擱心窩裏攀比:“張淙就不會弄出這樣的面來。”

晏江何皺緊眉頭薅手機,板着一張被老天爺欠了八百萬的臉,打開評價,手指頭抖幾抖,全選了五星好評。

晏江何嘆口氣,八百萬又不想要了——店家騎手都不容易。

他點了提交評價。

可憐眼皮底下這碗面他是實在沒了興趣。晏江何懶得要命,外賣拎回來也不倒出來裝碗,直接将塑料袋套大碗裏就着吃,現在浪費糧食也省勁,塑料袋重新提起來扔就完事,碗也不用洗。

但碗底是熱的,還殘存着面湯的餘溫。

很多東西就是如此,表面上看分毫不沾,沒挂湯沒帶水,幹幹淨淨。但要上手摸一下才知道——人的皮膚,是會有感覺的。

晏江何毛病撒不利索,肚皮也空着,只能進廚房,委屈着拽面包吃。倒黴在面包是幾天前買的,打開了他也不記得封口,北方冬天燥,放廚房裏有些風幹,沒那麽軟了。

晏江何又喝一杯水,跟地上的晏美瞳對了會兒眼,走進了屋裏。

他本想拎本專業書瞅一瞅,但架不住心裏煩,坐在懶人沙發上又不樂意動彈,腦袋一歪,順眼瞥見了立在牆邊的一幅畫。

張淙畫的。前年他生日,臭不要臉從張淙手裏騙過來的。

畫裏的他穿着張淙的衣服,在一片荒涼的殘雪中,披一道微光迎面走來。

晏江何起身,将這幅畫拿過來,又重新坐回懶人沙發上看。當時他說要把畫弄個框鑲好擺起來,張淙還害臊來着。張淙這狗東西,上來陣兒意外的好玩。

晏江何只顧擎胳膊專注看畫,根本沒注意到晏美瞳發起了孬。晏美瞳一般都是嗲精賴塞的娘炮貓設,這一瞬皮毛卻癢性了,那架勢就像要跟晏江何搶手裏的畫一樣。

晏江何只聽晏美瞳“喵嗚”一聲,它四個蹄子騰空一躍,從側面進攻,朝晏江何手裏的畫怼了過來。

“哎!”晏江何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畫脫手,“咣當”一下叩地上,晏美瞳降落在晏江何腿上,扭頭去瞅地上的畫,爪子瞎巴爛扒拉,要蹦下去抓畫。

“消停吧你。”晏江何趕緊撈了晏美瞳一把,薅着它撇床上去,指貓教訓,“什麽毛病?給我趴着!”

晏美瞳被這厲聲罵得一抖,只好委屈地趴下,但一雙漂亮眼睛還是巴巴地朝地上的畫瞅。

晏江何:“......”

“你看個屁。”晏江何邊咧着嘴撿畫,他正眼瞅過去,發現裝畫的相框玻璃上裂開一道紋。

“看你幹的好事。”晏江何把畫放在床邊杵着,指晏美瞳數落,“你一天到晚就不能長點腦子?亂蹦什麽?瘋貓病控制不住了?四條腿了不起?”

晏美瞳慫得大氣不敢出,單剩下一雙招子入定。也是魔障了,畫放哪它看哪,竟然還敢挪身子撅屁股看。

晏江何:“......”

晏江何重新栽回懶人沙發上,也盯着畫看。看完了再嘆口氣,從旁邊摸過手機,邊開微博邊碎叨:“還得去換玻璃。”

晏江何是有微博賬號的,一開始是鐘甯玩這個,醫院也不少醫生護士刷,晏江何閑着也下了一個,申請個賬號,無聊時看看熱點新聞。

但他懶皮一身,也就是申了個號而已。他那賬號凋敝得什麽都沒有,頭像沒有,信息空白,名字甚至是一堆亂碼,關注不夠兩位數,只有鐘甯徐懷和幾個醫院的醫生。

這號拎出來現眼,充其量是個不要錢的白送僵屍號。

晏江何在搜索欄打下一個英文單詞——river.

他精細查找用戶,戳進了張淙的主頁,點下關注後從頭往下翻。

張淙這個號信息不全,也沒有個性簽名。但是粉絲真的不少。晏江何先前在許老師手機上單看畫了,沒仔細瞅,這回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有大幾萬的粉。

“這混賬東西......”晏江何翻着張淙的微博,一張一張往下看。張淙除了畫,什麽都不發,也不樂意跟粉絲互動。

但架不住下面一水兒的吹,誇張得賽比捧殺。晏江何翻到一條評論:“可靠消息,river是我們央美的,大一新生。本人真的特別帥!”

粉絲在下面躁動,張淙沒有回複。

晏江何:“......”

晏江何嘴角抽了抽,繼續往下翻。張淙畫的圖真不少,發圖的頻率也不低。晏江何琢磨後明白,他發上來的基本都是練習用圖,商用以及外包圖,一般是不會發出來的。

晏江何正看着,手機突然擠進來一個電話,他愣了下,竟瞅見屏幕上是“雲蕾”這個名字。

晏江何跟雲蕾已經很久沒正經聯系了。最近一次象征性聯系是大年初一,雲蕾給他發消息拜年,他禮貌回了一句。如今雲蕾突然打電話來,還挺稀奇。

晏江何一肚子疑惑,接起電話:“喂,雲蕾?”

“江何。”雲蕾在那頭笑笑,“還在忙?”

“沒。”晏江何說,“下班了,你找我有事?”

雲蕾頓了頓,低聲說:“我下周要出國了。以後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晏江何也停頓片刻,然後無起伏地應了下:“哦。”

雲蕾那頭安靜一陣,又突然說:“你最近有空嗎?我們吃個飯,算給我送行了。”

晏江何想了想,問:“都誰啊?人多嗎?要不叫鐘甯那兒,一起玩一玩?”

雲蕾那邊好像是意料之中,就聽她呼出一口氣,笑了笑:“算了吧,不吃了。怪折騰的。”

晏江何沒說話。

“你呀,一向這樣,到最後也一點情分都不留。”雲蕾輕聲說。

晏江何下意識轉頭看畫,嘴唇抿了抿,再問雲蕾:“具體哪天走?”

“問這個幹什麽,你又不來送我。”雲蕾說。

晏江何的眼睛從畫上移開,看向晏美瞳,晏美瞳還在看畫:“那一路順風。”

“江何。”雲蕾忽然叫了晏江何一聲,但沒接下文。

晏江何站起身,走到畫跟前蹲下,用手摸了下相框玻璃上的裂痕:“怎麽了?”

“沒事。”雲蕾該是想透了什麽,深吸一口氣,居然說,“就是覺得有點難過。”

她沉默過後,最後放縱自己,胡言亂語道:“都怪我把你弄丢了。”

雲蕾:“以後......我們也不用再聯系了。”

晏江何眯起眼睛,怎麽看怎麽覺得玻璃上的裂縫太礙眼,他話不多說,聲音平穩道:“好。祝你一切順利。”

“嗯。你也是,再見。”雲蕾說完,挂了電話。

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她為了挽回一個人,等待太久了。雲蕾從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回到原地站住,是她能做到最大的努力。

可晏江何永遠不會回來。晏江何甚至覺得,雲蕾說了一句不合理的瞎話。——這個世道,誰又能把誰真正地弄丢?

時代不同了,如今交通那麽發達,但凡是個“人”,只要他想。他可以有很多方法,浪費不同的時間,跋涉過千八百公裏,到達某個地方,見他要見的人,找他想念的人。

晏江何将手機扔去床上,一通翻箱倒櫃,捏了把螺絲刀回來,他幹脆一屁股坐地上,開始拆相框。

——裂痕礙眼睛,有損畫面美感。

晏江何掃了一眼晏美瞳,又低下頭繼續拆。他跟晏美瞳說:“你一直看這幅畫,你是不是想張淙了?”

晏美瞳沒吭動靜,轱蛹到床邊看着晏江何拆相框。

晏江何将相框拆掉,他準備先把這畫卷起來放好,等換好了相框玻璃再裝進去。

拆完框,晏江何還沒等給畫拎出來,眼珠子一轉,突然懵了一下。

這畫當初是他親手裝進去的,相框也是他專門去定做的,他怎麽不知道,他裝的時候還塞了一張紙條進去?

只可能是張淙事後黑着心眼子,偷偷摸摸放進去的。

晏江何滿腹疑惑,将紙條拿出來。這張紙條不大,也沒有折疊,是叩放在畫的背面,一起放進相框裏的。

晏江何将紙條翻過來,看見白紙黑字,是漂亮的花體英文。

上面寫着:“I was born for you . ”

——我為你而生。

晏江何盤着腿,盯着看了一會兒,将紙條放到大腿上。輕飄飄的一張,分毫重量沒有。

晏美瞳忽然扭臉,眯縫眼睛舔起了爪子。

就像最靜的湖水裏,以最慢的速度,落下了一顆最渺小的石頭,它擊打出最微弱的水波。

晏江何搓了一把臉,稀罕得竟然一句都沒有罵張淙。他重新撿起畫來,開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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