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要是我們談異地戀的話,我可能會經常忍不住跑回來。”

岑樾站在鏡子前,甩了甩濕淋淋的頭發,下一秒,被周為川從身後用浴巾裹住,像一個擁抱,又因為他牢牢抓住了周為川的手臂,演變成一個真正的擁抱。

“你呢,周為川,”他拂開鏡子上的霧氣,“你會怎麽做?”

周為川單臂攬着他的腰,擡起另一只手給他擦頭發,給了個中規中矩的答案:“在你忍不住跑回來的時候,去機場接你。”

聞言,岑樾果然癟了癟嘴:“啊……好沒有新意。”

他乖乖地讓周為川擦頭發,眼睛始終瞄着鏡子裏的他,一刻不松。

放下毛巾,周為川終于擡眼從鏡子裏與他對視,淺笑道:“那怎麽辦,我要去單位的檔案櫃裏偷護照,然後飛去看你嗎?”

這是句玩笑話,岑樾卻聽進去了。

“你不用飛的,周為川。”他用力搖頭。

一棵樹,雖然不能輕易改變位置,但挺拔有力、不斷向上拔節的枝幹,輔以豐盛葉脈,已然自成一番廣闊。

它不是一定要飛,才算自由。

又想到了什麽,岑樾轉過身,看着周為川:“其實你一直在帶着我飛。”

剛才的口交讓他的嘴唇紅得不正常,下巴上有道紅痕,遲遲消不下去,頭發半濕着,搭在額前,看起來有點乖,也有點可憐。

周為川心中難免波動,捧住他的臉,指腹輕碾過下唇:“悅悅,我比你大十歲。”

“我知道啊。”岑樾下意識在他掌心裏蹭了蹭。

“所以在我們之間,我不應該預設困難,”周為川繼續說,“因為我原本是有能力解決的。”比如所謂的異地,成長背景的差異。

“對不起,悅悅。”

岑樾眨了眨眼,好像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但是周為川耐心低語的樣子總歸是讓他心動的,稍一擡頭,就能從他眼底的湖水中看到自己。他環住周為川的腰,拉着浴巾一角,蓋到他背上,仿佛在盡力分出一點溫度,心跳也和他緊緊相貼。

像貓咪養熟以後,也能學會小狗那一套,喜歡待在你身邊,回家的時候會迎接你。

怎麽能像放開氣球一樣放開這個人呢,周為川心想。

就像岑樾之前信誓旦旦和他說:“沒有我,你也會很難過。”

因為懂岑樾對自由的執著,所以能看清自己給不了他的東西有很多:短時的刺激、自由的天地、玩伴一樣的不在意,同時自己的成本也難以計算。可即便是周為川,習慣了克制和大度、秩序和穩定,某個瞬間也會想像這樣,将一個人收進掌心,不計成本地占有。

倘若有矛盾,有阻礙,他也有能力解決,只要他足夠堅決。

“耳釘可以沾水嗎?”他垂眸,輕輕撥了下岑樾的耳垂。

岑樾不喜歡戴太誇張的首飾,項鏈不惹眼,耳釘也總是小小的,綴在耳垂上,細看又很精致。今天這對耳釘是他在挪威的聖誕集市買的,一邊是雪花,另一邊是雪山。

“偶爾一次忘記摘,應該可以吧。”岑樾說着拉過周為川的手,咬在指腹,沒用力,大概癢比痛多,然後挑起眼梢,恃寵而驕地看他:“如果鏽掉了,周老師給我買新的。”

“好。”周為川笑了一聲,縱容他的小動作,低頭吻了他的耳朵。

浴室裏的水汽還沒散去,兩個人相擁着維持溫度,并不覺得冷。

岑樾轉過身,和周為川一起看着鏡子裏的他們。

周為川的肩膀寬闊,臂彎有力,肌肉線條飽滿,膚色和岑樾比起來偏深。他抱岑樾毫不費力,稍稍傾身,單臂攬着岑樾的腰,從鏡子裏看,像是将人一整個藏進懷裏。

岑樾對此很受用,往後靠在他身上,耳側濕發蹭着他的皮膚,耳釘在燈下閃着光,一朵雪花落在肩頭。

“周為川,我們看起來還是很登對的吧?”

周為川笑了一聲:“衣服都沒穿,怎麽看出來的?”

岑樾驕傲地擡起下巴:“就是能看出來。”

周為川不會對自己說分手了,他已經完全篤定。

想對他說“我愛你”,也想快點和他接吻,岑樾想自己可能真的要變成戀愛腦,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嘲笑莊亦白。

好在這一次,是周為川先吻了他。

沒有難過交織,沒有不安作祟,他嘗到一種很純粹的甜蜜。周為川的氣息,他掌在腰側的手,舌尖交纏時的細微水聲,都讓他感到眩暈而幸福。

他不在意周為川說不說愛,因為周為川本來就是一個做得比說得多的人,他明白他。

反正他可以說愛,可以每天說。

他不會讓自己後悔,也不會讓周為川後悔。

吹完頭發,周為川準備做晚飯,沒想到岑樾突然記起之前布置的作業——讓周為川學會自己的自作曲。

節奏舒緩,和弦簡單,稍微有些鋼琴基礎的,練習後都能掌握。

“要不去我家檢查作業吧?”他抓着周為川的手,眼睛亮亮的。

周為川理了理他的頭發,思索片刻,說:“不用去那麽遠。”

忘了是去年還是前年,為了響應政府的文化建設號召,小區花園裏多了兩間小屋子,一間閱讀室,一間自助琴房。

空間不大,四面茶色玻璃窗,能隐約看到裏面的書架和電鋼琴。

周為川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這裏,很偶爾地能看到有人進去彈琴,今天是他第一次推開這間玻璃小房子的門。

琴凳剛好能坐下兩個人,掃碼支付後,電鋼琴自動打開。

周為川其實很少碰真正的鋼琴,他熟悉了一下琴鍵的手感,先随手按了曲《小星星》。

“周老師,在初學者裏,你彈得算非常好的。”岑樾一邊聽着,一邊把手機裏自作曲的譜子打開,支在周為川面前。

傍晚光線暗下來,茶色玻璃形成阻隔,從外面看類似于鏡面,行色匆匆的路人很少會停留。這間玻璃房如同逃過了時間的流逝,自成一方小舟,而他們擁有了不被打擾的黃昏。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好像說過,你上過一學期的鋼琴基礎課?”岑樾回憶着。

周為川笑而不語,沒有看譜子,彈下第一個音。

他難得有點緊張,畢竟真的是半吊子,不敢保證自己表現良好,能贏得專業人士的青睐。

至于鋼琴基礎課,說起來,這也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好運時分。

彼時是2008年夏,他二十歲,即将讀大三。

學校開放了網絡選課系統,美其名曰給學生更多自由。

個人電腦尚未普及,許多人只能去學校機房或者網吧選課。撥號上網的年代,網速通常只有幾十到幾百kb,又是幾個專業的人在同一時段集中訪問網頁,能選到什麽基本全靠運氣。

周為川對專業課選什麽時間,什麽老師無所謂,反正都是那些內容,誰教都一樣,自己學也一樣。

當天,他捏着一張抄着網址的紙條,來到兼職臺球廳對面的網吧,找了個空位坐下。

因為對此事不甚在意,他幹脆是踩着點來的,剛坐下就到時間了,直接輸入網址,進入選課系統。

很簡陋的排版和字體,看得人眼暈。

還沒找全要選的專業課,他刷新網頁,只見“選修-鋼琴基礎”幾個藍字出現在最頂端——藍色是可選的意思。

秋季開課時,他才知道這門課有多搶手。課容量僅有20人,老師是專業出身,教得很認真,既講樂理,也講彈奏技巧,因此只要認真上過課,是一定能學到幹貨的。

課太難搶,連老師聽過他的選課經歷後,都開玩笑說,他是撞了大運才能選上。

2008年的北京擁有太多記憶點,在許多人的童年或青春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那年二十歲的周為川也不例外,只不過他保留最完整的碎片和當年的集體記憶無關,而是十分私人的,具體指向“學期末、仲夏六月、網吧”。

滿座率居高不下的時段,幾十臺電腦屏幕同時閃爍着熒熒的光,電扇在頭頂嘈雜轉動,扇葉攪着空氣中的二手煙,背後那排座位,打拳皇和穿越火線的人将鍵盤敲得噼啪作響,激動時蹦出幾串髒字。

他穿着學院發的白色文化衫,戴黑框眼鏡,剛結束兼職,一張年輕的臉寫滿困意,還有一絲不太明顯的煩躁,在一衆網瘾患者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抱着無所謂,随便試試的想法,他按下鼠标,Windows藍框随即彈出。

“選課成功”。

……

這是一首合奏曲,單聽鋼琴部分平平無奇,只有小提琴加入,才能點出絢爛色彩;反之亦然,沒有鋼琴的如影随形,小提琴便會像在演一出過于跳脫的獨角戲。

周為川彈琴時,岑樾便托着下巴,想象在鋼琴旋律中間,插入小提琴的音色。

小提琴不斷地變奏,升降調,鋼琴始終穩定而從容。二者不分主次,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愛冒險的弦樂,被鋼琴和弦穩穩托住。

半晌,他将手搭在了周為川手背上。

周為川的手比他大上一圈——好吧,周為川哪裏都比他大很多——他的手輕輕壓在上面,不太會影響到周為川。

他們由此完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合奏”。

感受到手背上的重量,周為川頓了頓,沒有阻止,帶着笑意繼續往下彈,好像他的生命中也多了一份難以割舍的重量。

一個人走的确輕省,成本可控性良好,但即便心知如此,他也不想割舍。

曲子彈到末尾,周為川自己也感到驚訝,他原來已經将譜子記得這麽熟。

他聽到岑樾壞笑着說:恭喜周老師過關了。緊接着,指縫被緩緩扣住。

兒時櫥窗裏的鋼琴,二十歲的選修課,後來的Piano Lesson,似乎都被命運指向了眼前這一刻——他和愛人坐在鋼琴前,彈一首只屬于他們的、獨一無二的曲子。

愛人。

是愛人沒錯。

是一個好運時分,指向了另一個好運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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