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

第 30 章

作為背負期待而出生的孩子，黛千尋幾乎得到了他所能得到的所有關注。當墊着腳才能勉強夠到白板最下角的自己解出道那道數學題的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麽父母會露出如此欣喜的表情，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只白板筆，而是通向天堂的鑰匙。

在不知道什麽叫天賦的年紀，他過早地透支着自己的才能，童年的記憶裏沒有和同齡人玩耍過的公園，沒有牽着父母手去過的游樂場，甚至沒有手拍手做游戲的幼稚園。只有那個一直放在家裏車後備箱的灰色行李箱，只要父親拿出來，就意味着他又将開始新的競賽。書房裏有整整兩個書櫃，裏面從上到下擺滿了獎杯與獎狀，還有與這位或者那位教授的合照，那時父親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和他們聊着自己的将來，眼神裏是難以言喻的自滿。

但黛知道，那不是“千尋真厲害”的喜悅，那是“我的作品得到認可”的成就感。他很早便感受到了這一切，可是孩子的感受對父母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他們不會因為他說了他不喜歡而停止對他人生的規劃。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黛本應該在十六歲之前就進入一所世界知名的大學，然後用盡一生去攻克常人難以想象的難題。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幸運，黛在一次非常重要的比賽前生了一場大病，體溫燒到四十度，昏睡不醒，頻頻呓語。所有能想到的檢查都做過了，他渾身上下的器官都十分健康，沒有任何問題，可他就是始終在昏睡。在提交最終答案的截止時間前三個小時，他奇跡般睜開了眼，坐在陪床上的父母同時急切地站起來，母親走出病房去叫護士，而父親打開了随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把那條已經公布到第七天的題目拿給他看。

他指着裏面看起來像是橫過來的羅馬數字八的符號，擡起頭看向了父親：“為什麽八橫過來了？”

那可能是自诩研究者的父親最失态的一日，他狠狠拍着電腦鍵盤，大聲呵斥說：“不要開玩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

面無表情看着發狂的父親，黛确信自己聽見空格鍵下發出了斷裂的聲音，然後眼見着筆記本電腦滑到地面上，屏幕中間出現了一道裂痕，剛好将那個奇怪的符號劈成了兩半，也在這一天将他所有标記着未來的道路斬斷了。

一周之前，他是被刊登在當地報紙上的神童黛千尋，父母在各種教育節目上對育兒經大談特談，一周之後的今天，他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十二歲少年。

出院後父母帶着黛離開了京都，搬到和歌山一間逼仄的公寓房中，父親辭去了大學教職，在一家私塾做起了升學咨詢的工作。而原先的獨棟很快便由另一家人買下，那個被榮譽填滿的書房被徹底清空。

進入新中學的第一天，黛路過街角的書店，貨架上擺放着各種封面花哨的小說，他一眼看到最下層那本封面上劉海蓋過半張臉的黑發少女，消失的回憶突然在腦海裏閃現。他記得有一本一模一樣的書被自己藏在了書房兩個書櫃之間的縫隙中，那天同班的男生奔跑着經過自己身邊然後塞過來說：“幫我收着，別給老師看見。”

可惜的是後來他再也沒去過學校，也同時忘記了這件事。于是他用午餐費買下了書，埋頭在去上學的電車上将它翻開——從天将少女說要成為主角的仆人開始。*

盡管過去的生活稱不上有趣，但成為普通人之後的日子似乎更需要自己來找樂子，黛嘗試去做小時候沒有做過的事情，在體育課上第一次拿起籃球，在放學後穿過嘈雜的商店街，還有在書店裏買下那本書的第二卷。除了和過去一樣依然輕松的課業之外，他徹底過上了另一種人生，這條路上再也感受不到父親的目光。

在所有的一切都被鎖進過去之後，那一年的三方面談，老師提及學校決定将唯一一個洛山的推薦生名額給他，黛看到父親冷淡的雙眼裏一時間閃過了什麽，好像被鎖起來的是一只怪獸，他們同時聽到了吼叫聲一般。

“謝謝您，我們回去商量一下。”父親接過了推薦申請書，而後起身離開了談話室。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黛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反正他在申請截止前偷拿了父親的印章，模仿了父親的筆跡，在老師滿意的目光中坐上了去京都的JR列車，參與了洛山的推薦面試，并成功地拿到了錄取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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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發怒的父親就像在醫院那時一樣，只不過黛不再是那個茫然無措的孩子，他沉默地聽完了所有話，接着撿起散落一地的小說和散了架的手機：“我拿到的是全額獎學金，生活費我會自己解決，所以我會去的。”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好像在等待急促呼吸着的父親平靜一些似的，然後繼續說：“沒有人記得我了，您知道嗎？”

父子倆人就這樣僵持着對視着良久，黛看着父親扯下脖子裏的領帶，轉身帶上門走了出去，一切就從此時開始回歸了日常，要是事情就這樣繼續下去的話，黛覺得擁有一個偶爾還能有點樂子的普通人的生活會是一件還不錯的事情。

如果父親沒有選擇翻出那些獎項，為自己寫出了一份足夠拿下名校的無懈可擊的申請材料的話，如果他沒有掐着自己的肩膀逼着自己留學的話，如果他在做出這些決定之前，哪怕只是問自己一句“你覺得那所學校怎麽樣”，黛想自己是不會選擇永遠離開家的。

後來的故事就正如已經講述過的那樣，因為兼職時認識的前輩是東海的畢業生，他便潦草決定了升學志願，在沒有做過任何模拟題的情況下來到了東海參加二次考試。

那天是黛千尋第一次見到鹫尾真弓，盡管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看着一個瘦高個子的女生走過，她滿臉的困意，打着呵欠踩空臺階跪倒在轉角處，吃痛地揉着膝蓋爬起來，制服裙卻掖進了打底的短褲裏。

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她繼續向前走向考場，不遠處有個穿着相同制服的女生跑過去踮起腳湊在她耳旁說了什麽，她一臉驚恐地後退一步背貼着牆，然後拉出了裙子，左看右看确定走廊人沒有第三個人才松了一口氣。

“全被看到了啊。”被忽視了的黛低聲自言自語道。

再之後的每一次遇見都是偶然，包括在咖啡屋的時候，實際上他從未想過從她的身上獲得任何東西，就算是愛意與關注。從十二歲之後他都是在試圖在自己一片空白的世界裏構建普通人的生活，卻在和她相識後輕而易舉就被填滿了，那片空白裏全部都是她。

只不過黛從小就明白，盛怒之下的對象是講不了道理的，她會在這一刻擡手甩下這一巴掌，就證明她現在只是單純的憤怒，她的思考和她的感情一樣滞後。現在自己說出的任何一句話在她耳裏都會變成對她隐瞞這項罪證的狡辯，于是黛決定站在原地等待她和川上小姐走進家門，然後轉身安靜地走開。

坐上電車時，他拿出手機給她發了一條line，發送失敗的提醒顯示他已經被拉進了黑名單。

這次倒是很果斷嘛，膽小鬼真的成長了。他笑了笑，打揩スタード的推特賬號，按下私信把相同的話發給了她。

“無論我的理由是什麽，是否合理，是否可信，你都可以讨厭我，也可以就這樣繼續讨厭下去。但是我不是因為你是什麽人才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真弓，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還有如果你要離開我，就不要做沉默的膽小鬼，到我的面前親口趕走我。

出發時間提前到28號了，是下午兩點的飛機，我在我們的公寓等你。”

*這個情節來自片山憲太郎的《電波的な彼女》，也是我自己看過的第一本輕小說。